云 南
1
當(dāng)我走過校園中那簇盛開的金銀花旁邊時,強(qiáng)忍了半天的淚水禁不住簌簌地奔流而下。而他,一個號稱石頭的家伙則緊緊地跟著我。初夏很硬的陽光將他的臉意寫得棱角分明,他嘴一咧,想對我吐什么詞兒,但我昂起臉不瞧他,倒讓他猶豫了。
丁丁,你別難過。他終于還是說出來了。
我勉強(qiáng)笑一下。我難過?我會難過?
他掏出一張紙巾遞給我,我沒接,繼續(xù)向前走去。
老爸與老媽的離婚大戰(zhàn)經(jīng)過16年的磨擦演習(xí)終于上升到實戰(zhàn)階段,盡管我一再以“第四者”的身份威脅說如果他們再鬧下去我就拒絕高考,然而他們還是離了。我的花季早已成為老爸老媽持續(xù)爭吵的淚水淋淋的雨季,如今他們離了,對我對他們倒都是一種解脫。然而我的解脫準(zhǔn)確地說其實是一份尖銳刺激之后的麻木。我對前來勸說的人無所謂地只是笑,他們大吃一驚:這孩子都傷到心了。
只有石頭真正進(jìn)入了我的內(nèi)心,我的一舉一動,我的一個眼神,我欲說還休的神情,他都提前逮住了。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會流淚才會放聲大哭。我把整個感情都寄托給他了。
他比我更早地經(jīng)受了類似的痛楚,因而,觸覺也更為敏銳。
我和媽媽搬出居住了16年的爸爸的家,石頭與幾個男生為我忙乎了一整天。失去了爸爸的肩頭,我與媽媽似乎都更依賴于另一個男人的肩頭,雖然那個男人還很小其實還算不上一個真正的男人。石頭為我們安頓好不多的家當(dāng),那個很小的臨時租住的“家”升起了裊裊炊煙,媽與我緊張的心弦才終于松弛下來。
石頭從那天起成了我們家的???。
2
我時不時地看一眼石頭。
我看他時,我們兩個眉眼間的交流讓我那顆被撕裂的心時不時想哭的沖動得到了稍稍的熨帖。石頭為我在我們租借的小院里種了一株金銀花。那是一株老樹樁,失水的枝條沒幾天便重新虎虎地動彈起來,小葉兒吐圓了、濃了,漸漸遮蔽了半個院落。盡管有些疏落,我還是喜歡在金銀花下看書,而字里行間總是現(xiàn)出石頭虎虎生威的樣子。
等我發(fā)現(xiàn)我對石頭的依賴是那樣無可救藥時,已經(jīng)到了學(xué)習(xí)最緊張的階段。金銀花也開了,一蓬白生生的花朵燦爛了我與石頭。我把金銀花摘下來用紙巾包好,再包一點上好的普洱茶,拿到學(xué)校給石頭沏上一杯。陽光密密地罩住大地,大汗淋漓中芳香著石頭如水的柔情。
我離石頭越來越近,離另一個好朋友水水卻越來越遠(yuǎn)。
水水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從初中到高中我倆都同學(xué),好得親密無間。我老爸老媽成天吵架,她天天安慰我。然而,當(dāng)我的家破裂之后我卻離開了水水。我不喜歡同情,我的痛苦多少賺得了別人同情的眼淚,卻不需要別人咀嚼。好像一只支離破碎的碗,再潤潔的水都無法把裂痕密合,我很自然地拒絕了作為粘合劑的水水。再大的痛苦都讓我一個人承受吧。
水水的成績就在那時與我拉開了距離,當(dāng)她成為教師眼里少數(shù)的重點保護(hù)對像之一時,我卻贏取了老師些許同情的目光。這并不是我愿意的。我發(fā)誓要追上去,我在石頭與我老媽的目光里重又獲得了動力。如果我愿意,水水會毫無保留地幫助我,然而我很自然地拒絕了來自水水的關(guān)切。
石頭對我來說已經(jīng)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然而雖然石頭巴不得大家都把我當(dāng)成他的MM,只有我卻知道我眼里的石頭的角色并非如此……他是我的“枕頭”,我把憂愁與不安都放給他,然后放心入睡。我忘了即使“枕頭”也有他自己的感情,而且他不屬于我一個人。就在我呆呆地坐著滿心期望著石頭的指點時,不料石頭卻讓另幾個同學(xué)圍住了。我的淚汪汪地出來了。水水惶惑地說丁丁你有事呀,我能幫你嗎。我搖搖頭,慌慌張張地謝絕了她。水水說,怎么了丁丁,我們是朋友呀。
我的淚水更止不住了,都不知道如何面對水水。
很多人在我與石頭后面指指點點,說我與石頭如何如何說得我又心酸又高興,而石頭這家伙安然于別人的指點,對我更好了。漸漸地少女心里的漣漪輕輕泛起,如果一天不見石頭我會很難過,而每天石頭都忘不了到我家在金銀花下為我補(bǔ)課,給我講我不懂的。我奇怪老師講的課我一無反應(yīng),而石頭一點我就通了。
有人打趣石頭說,你這家伙很會趁人之危趁虛而入呀。
石頭很得意地笑著,笑得我心里艾艾的,畢竟這些已經(jīng)成了這個破碎的夏天的風(fēng)景。
3
“石頭過來呀。”水水喊石頭。
我很生氣地盯了石頭一眼,石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向水水走去,“篤篤”的腳步沉重地從我的心上碾過。老爸與老媽互相斥罵的可怕的場景又在我面前重現(xiàn)。我把頭捂起來,頭上霎時冒出豆大的汗滴,痛得萬箭穿心。
教室里的空氣異常窒悶。
石頭與水水的對話終于結(jié)束,他終于走了過來,大聲驚問:丁丁你怎么了,怎么了?
石頭使勁搖晃著我,我的身子都要讓他搖碎了。水水驚恐地說,丁丁你的臉蒼白,你是不是病了?
我痛苦地瞧著他倆,勉強(qiáng)地?fù)u搖頭,有一種痛除了我誰能明白?
石頭把我給他沏的茶端過來,我咕咚一口喝下,感覺好多了。石頭與水水都想上來攙扶我,我謝絕了,搖搖晃晃地走出教室,走到校園里那株金銀花下,大口地喘著粗氣,淚水再也止不住地嘩嘩而下……
同學(xué)們說,丁丁忌妒水水了。
我承認(rèn)我喜歡石頭,然而,我更清楚地知道,有一種比喜歡更深的東西,那么不合時宜地到來了,來得我惶恐不安。放學(xué)后石頭又來敲門了,我流著淚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他沒推開在門外站了好久才走了。
第二天,一個男人沉重的步伐把小巷敲響,我的心咚咚跳以為石頭來了。這個倔強(qiáng)的石頭呵,讓我多為難呵。然而推門而入的卻是爸爸。沒見幾個月,往日那個心竅閉塞容易發(fā)怒的老爸顯得有些羞怯靦腆。他是要把沒發(fā)完的火再向我們母女撒上一把,把那塊漸漸長痂的傷疤再狠抓一把吧?然而,老爸坐下來靜靜地嗅著金銀花香,一句話也沒說。倒是老媽有些過意不去,兩個人于是很友好地聊了起來,好像一對老朋友。
離開反讓一對冤家平靜了。
也許距離才是最好的療心儀,適當(dāng)?shù)木嚯x反而讓他們知道對方的存在對于自己并非無關(guān)緊要。
石頭好多天沒來了,媽媽問我,你們是不是鬧別扭了?我點點頭。媽媽說,離開一些也好,你還很小呀。說得我眼淚汪汪的。
那以后,我們重新和好了,我仍然天天跳上他的單車后座,但我們之間的距離已在不知不覺中拉開了。水水不時地與我們一路并排而行。我時不時對水水微微一笑。不過當(dāng)她與石頭高聲討論問題倆人很會意地笑時,我卻笑不起來只是不便再把頭轉(zhuǎn)開了。
石頭說,看來你對水水好一些了,不然,我都不好意思對她好了。
我說,用得著媽?因為我而不對她好。
石頭答非所問:水水其實很關(guān)心你。
我說,這用得著你說嗎。
石頭笑了,而我的淚涮涮地流出來了。石頭嚇了一跳,我說錯了嗎?我搖搖頭,淚水卻再也止不住。
開過了花期的金銀花開始大片大片地脫落。石頭跟我都平靜下來了,我能夠平靜地對待他了,我倆斗嘴打趣,說一些沒有邊際的話。
金銀花都開得很稀很淡了。
前些天我還以為你對水水吃醋了呢。石頭嬉皮笑臉地說。
我打他一拳,你配么。然后我心酸地跑開了。我強(qiáng)制自己不要哭,但回到家后我還是埋頭大哭了一場。媽媽摸摸我的頭說:傻丫頭,應(yīng)該哭的時候你堅強(qiáng)得有些過頭,現(xiàn)在不是一切都好了嗎?怎么動不動又哭了。
我只是哭,哭得媽媽也陪我哭了起來。
很多很多次,水水與石頭在一塊兒走都讓我無意地撞見了。我清楚自己該怎么對待,卻禁不住心里汪洋一片,頭又“嗡”地一聲大起來,冷汗又遍身而下。沒有人攙扶我,是我自己站起來向那簇校園里盛開的金銀花走去……一條很短的小路,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4
金銀花很快謝了,只有零星的花朵開過了盛夏,當(dāng)石頭拿著入學(xué)通知書來瞧我時,我的心平靜得有些過分。石頭安慰我說,你的通知單很快會來的,過去你比水水好,她都拿到了你怎么會沒有呢。
我說,你不用替水水安慰我,我知道我是誰。石頭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其實你自己也知道,我很喜歡你。石頭突然大膽地冒出一句。我頓時淚流滿面……我以為這句話他要對水水說,可是他卻對我說了。我錯怪他太久了。
我們在金銀花的濃陰下坐了很久,很久我倆都沒說話。臨走時石頭說,這句話明年這個時候我還會說的。我又一次哭了,淚水朦朧中石頭的背影越來越模糊……
我復(fù)讀了一年,為高考而拼搏,也隱隱地期待著明年石頭的那句話。
一年里石頭沒給我寫一個字,沒Q我,也沒E-mail我,我心如止水,感謝他沒打攪我讓我能夠安靜學(xué)習(xí)。倒是水水不時給我打電話,她的E-mail一封比一封寫得長,一封比一封寫得開心。我很高興地坐在電腦前,往鍵盤上按下我想按的字碼。兩個女孩兒間的友誼經(jīng)過一波三折后好像姐妹了。這也許是距離又一次發(fā)生了作用吧。老爸不時來找老媽聊天,他倆坐在金銀花下沒事一樣地對視著。老爸給我買了很多學(xué)習(xí)用品,我都很愉快地接受了。老爸調(diào)侃說我女兒也學(xué)會溫順了,我一笑,心的淚水卻無邊地漫延開去。我知道老爸對我與老媽再好,老媽都不可能原諒他了。16年,天天在咸水里泡著想想都心寒。
高考很成功,收到通知的第二天石頭就來了,一進(jìn)門就厚顏無恥地要我給他泡金銀花茶,說一年沒喝到醒腦醒神的金銀花茶了。我濃濃地給他沏了一杯,他喝著直視我的眼睛,蹦出了憋了一年的那句話:“跟我交往吧。”
我避開他的眼睛,靜靜地說,我習(xí)慣了你對我兄長般的關(guān)懷,我需要依靠的肩膀,難道從今天開始,我要失去那份真誠的愛護(hù)了?
不,我會更加愛護(hù)你。
但再也不是GG的疼愛了,我酸酸地說。
他無言地喝著金銀花茶,我不停地給他續(xù)水。他說,味都很淡了。我說,淡一些不好嗎?芽我倆都笑了起來,在盛開的金銀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