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桑園、沙地和小橋
如果不是看到了那一片沙地、桑園和河上高高的小橋,我差一點把那個叫做翁彭的地方忘記了。
向晚的時候,陽光的明亮讓我對一條河流充滿了一種善意,車子在河堤上緩慢地行走著,隨著河流的走向,忽東忽西。河水很清澈??偸窃谲嚧巴饷骒o靜地流淌著,看不到波紋,只見河底的水草柔軟地擺動著,告訴我,河水在流動。
翁彭是老家的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在很小的時候去過幾次。一次是在一個很早的清晨,父親帶著我,每人背著一個竹籃,去翁彭的桑園里去采桑葉,在那個長滿了碧綠色的桑葉和紫黑色的桑椹的桑園里,一個比我父親大了許多歲的老者,站在桑田邊上,看著我和父親在他的桑園里采桑葉,一邊閑聊著更久遠的往事。我記得他曾經(jīng)問我父親:“這是你家的少爺嗎?”正因為這句話聽了很別扭,我竟然記住了那一次談話中惟一的一句。我父親的父親是地主,我父親大概也算是少爺了,但是,我第一次聽到別人稱我為我父親的少爺。另外還有一次去翁彭,是讀小學(xué)的時候,乘著老師不注意,幾個同學(xué)去翁彭吃桑椹。上午放學(xué)后跑到翁彭的桑園里吃了一肚子桑椹,回到學(xué)校里的時候,下午的課程早已開始了。結(jié)果被老師罰站,一直到放學(xué)。
二十多年以后,再一次到這個叫作翁彭的地方,才發(fā)現(xiàn),那河邊的兩排高高的青皮樹,還是站在河堤上,只是顯得更加粗壯了。車子經(jīng)過河沿向著村子里開進去,我發(fā)現(xiàn)二十多年以后的翁彭,還是那樣寧靜。只是村子外面的河流,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改變了流向,我剛要進入村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一片沙地,一眼就能夠被人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某一次河流沖出的堤岸的秩序,奔入農(nóng)田,幾次改道后留下的殘跡。河流不斷地改道,從不重復(fù),沙石覆蓋著的曾經(jīng)的良田也便成了寂靜的荒灘。初春時節(jié),河里還沒有多少水,淺淺的河水靜靜躺在河床里的低洼處,更多的地方,則顯現(xiàn)出了大片大片的沙洲,沙洲旁邊還有很寬廣的洲地,沙地里長著一些青草,不高,僅能沒過腳掌。草叢里還長著一些蒲公英,這時候正是晚春的時候,沙地上的蒲公英紛紛開出了淡黃色的花朵,沒有風(fēng),沙地里的蒲公英星星點點地順著河流的走向,一路盛開著,彌漫了我的視野。它們的顏色,漸漸地遮住了石頭的泥土,讓人感覺到村莊有一種不曾有過的安詳。那感覺,仿佛是親人們坐在門前的大樹下,靜靜地注視著你的身影在他們的視線里,越來越近。
有沙地的地方,往往會有一些看不見的蟲子,在空氣里電動著,等到靠近它們的時候,才感覺到它們已經(jīng)一只一只地不斷撞到臉上來,讓人感覺到一種癢,讓一些早已淡忘的記憶,又重新回到身邊來,太多的往事,只有在寂靜的沙地里,才會在深深的記憶里被翻出來,提醒我,一些經(jīng)歷,對于現(xiàn)在來說已經(jīng)沒有多少意義了,只有對自己,似乎是一種如煙的慰藉,讓心里的某些漸漸起皺的地方,滲進去一滴水,緩解了一種莫名的渴。是的,就仿佛那座橋,它畢竟在那條河上站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很多人把他一輩子的腳印,都留在了那里,一天天,一年年,在那座橋上踩來踩去,有時風(fēng)雨有時艷陽。
那座橋,我只走過兩次,再加上這一次,也不過是三次。然而,世界是很大的,一座橋,即使僅僅走了三次,也算是有緣分了。二十多年以后,誰也沒有提醒我,我竟然在這一年初春的一個向晚的時刻,再一次來到翁彭,跨過這座橋。它應(yīng)該算是我差點被忘記了的老友。我看見它已經(jīng)很殘破了,仿佛一個老人,沉默地彎著再也直不起來的腰,隨著歲月的流轉(zhuǎn),人來人往之中,它已經(jīng)不必再掩飾,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村里人一如既往的沉靜。這樣的朋友,它絕對不會在你忘記它的時候忘記你,也不會在你突然想起它的時候才突然想起你。有時候,正因為人們太善變了,才讓人感覺到人還不如橋。
被葉子掩蔽著的村莊
看到那十路旁邊的籬笆,心都醉了。
毛家灣的葉子,裹藏著一條雨后的村路,泥土還是潮濕的,遠遠地可以看見一股濕氣從路面上冒出來,讓路旁的籬笆一片蓬勃生機,走近去一看,路面還是路面,牛馬走過后留下的小水洼,像散落在路上的小鏡子,閃爍著晃眼的陽光。這是一個命題,村莊在清晨的呈現(xiàn),讓誰看廠都會在心里問自己:是誰那么幸福,能夠居住在這樣的村莊里?
走在村道上,仿佛是在一片綠色的莖與葉的海洋里游蕩。偶爾看見從村里走出來的人,在彎彎曲曲的村道上,擺動著她的手臂,輕快地走著。我只能看到她腰部以上的身體,她挪動的腳步和衣擺,被籬笆遮住了。因為近視的緣故,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臉。她在被籬笆遮住了的小路上走來,在清晨的陽光里,肩上扛著一把黑鐵的鋤頭。等她走近的時候,小路終于把籬笆甩向兩邊,她卷起了褲腿,露出了穿著一雙白色塑料涼鞋的腳,走過她身旁的時候,她沒有看我。我知道,在很遠的地方她早已看見了我,因為不認(rèn)識,才會目不側(cè)視地走過。這是誰家的媳婦?結(jié)實、健康、純樸,像我年輕的表嫂。
村道上空無一人,它把我引導(dǎo)著,繞過村子,從它的腋下轉(zhuǎn)過一片竹林,迎面是一片菜地,掛滿了辣椒的枝頭,紅紅綠綠的,晨露靜靜地凝在上面,被陽光透過,寧靜得如同孩子的夢鄉(xiāng)。這時候,我看見一只淡黃色的蜻蜓棲在一只濃綠里微微泛紅的辣椒下面,沉睡中,它沒有感覺到我的腳步聲很冒昧地闖進它的領(lǐng)地。也許,晨露打濕了翅膀,清晨的潮濕沉重了它的羽翅,使得它的驚慌無處可逃。輕輕地退回腳步,繞道村路的另一側(cè),籬笆上的露水打濕了我的褲子,蜻蜓的睡夢水波不興。
蛄螻的穴居里收藏著新鮮的馬糞,它動用了整個黑夜,用頭上黑亮的盔甲,構(gòu)造了一個地下宮殿,把地底的泥土翻到地面上來,把馬匹落在村道上的馬糞搬到地穴里??吹铰飞纤绍浀哪嗤?,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尋找到這樣的泥土,就用芭蕉葉子取來水,扒開泥土,露出了蛄螻的洞口,把水灌進去,然后守在洞口,說起祖輩相傳的童謠:“點瓜子,種瓜子,瓜子生,我也生,我和瓜子打老庚,信崽崽,請你帶個信,帶給你家媽去,有人在你家后花園里偷你家的絲瓜葫蘆嘍!”二十多年前,這童謠往往是幾個孩子在一起高聲叫起來的。水不斷地灌進去,蛄螻憋不住了,終于鉆出地面,成了戰(zhàn)利品。如今,再次看到曾經(jīng)令人無比興奮的新鮮泥土,我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溫習(xí)童謠,眼睛盯著那松軟的泥土,腳步卻沒有停下來,走過去了。路,還是那條路,頭頂上的天空還是那一片天空,心情卻不同了。
太陽漸漸升到了天空中,村莊外面的田野開始呈現(xiàn)出熱氣騰騰的景象。一些蚊蟲從籬笆里鉆出來,爬到茂密的葉子上來,振翅一飛,便在陽光里漸漸地離去了。村道有一些蚯蚓,從不知哪里冒出來的,正在潮濕的路面上緩緩地爬行著,留下一道細(xì)小如線的乳白色的痕跡。蚯蚓爬過村道的痕跡,讓這一條偏僻的鄉(xiāng)村小路顯得更加寧靜。是的,因為村道的偏僻,連村人也很少到這里來,莊稼在陽光的照耀下,又開始了它們生生不息的成長,葉片上的脈絡(luò),枝頭的花朵,彌漫的香氣,沿著這條路,送到村莊里去,讓那些孩子們的臉色健康而紅潤,讓桌子上的菜肴樸素而豐盛。
站在路的中間,不用擔(dān)心會有人、牲畜、或者車輛經(jīng)過,可以就這樣站著,點上一支煙,讓自己的視線里流動著淡藍色的煙霧。遠遠地看著村莊,這個叫做毛家灣的村落,其實也不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在這里的停留,也只是一種偶然。但是,我喜歡這個村落,它像我內(nèi)心深處很柔軟的那一塊肉,鄉(xiāng)村的炊煙、蚊蟲、馬糞味、人影,可以讓我感覺到很舒坦。我喜歡這個叫做毛家灣的小村莊,因為這里路邊還有籬笆,菜地、竹林。而在很多村莊里,我看到了太多的廣告、塑料袋、空氣里塵土飛揚。
遲暮巢穴檐下風(fēng)
那垛谷草在夕陽里顯得越來越高,它的影子漸漸拉長,掩蓋了一群小雞,在母雞的帶領(lǐng)下,碎碎地叫著,乘著這一天最后的時光,尋找草籽兒。六七個草垛,高高低低的,卻是純一色的金黃,黃昏到來的時候,耳邊隱隱約約地可以聽到微風(fēng)吹過來,把一種情緒彌漫開來,仿佛那靜悄悄的波紋,不動聲色地漫開,淹沒了整個村莊。
四周都是低矮的房子,中間卻是一片荒草圍繞著的玉米地。玉米早收藏在屋檐下去了,棲息在那些玉米寬大的葉子上的蚱蜢們,也牢牢地抓住了變得枯黃的葉片,成為被深秋的露水打濕的軀殼,把生命在收獲的時辰過后,渡入虛無。這時候,獨自一人坐在村莊里的一個荒園里,誰都會在這樣寧靜的時候,在心里想起一些事情來,把這一段空曠而沉靜的時光填充著,對一些事物產(chǎn)生感嘆,對一些人以及他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記憶猶新。
遲暮,風(fēng)聲喚醒了我的慵懶,我在玉米地旁邊的一捆稻草上躺下來,頭對著東邊青灰西邊桔紅的天空,點燃了一支煙,心里滿是兒時在村莊里的歌聲和腳印。那些時光在我的記憶里總是很新鮮的,但是,我的目光,如今能夠看到的泥土和植物,都早已改變了模樣,那些樹,在我的記憶里曾經(jīng)是細(xì)小的枝干、低矮的葉子,但是,等我再回到村莊里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樹早已長成了高過屋頂?shù)拇髽洌⑶?,在它們開完了該開的花朵,結(jié)完了該結(jié)的果實,落完了該落的葉子之后,已經(jīng)放慢了生長的速度,并且衰老,明顯地有了干枯的跡象。這些樹,就像村里的一些村人,在我的記憶里,我曾經(jīng)被父母親背著、抱著去參加他們在上世紀(jì)簡陋的婚禮,等我再次回到村子里,才猛然間發(fā)現(xiàn),昔日的新郎新娘,已經(jīng)長出了絲絲白發(fā),背也駝了。平靜的村莊,每一年都會被時光漂走一些容顏和青春,剩余的只是一些不斷在長出石蓮花的瓦檐和圍墻。
煙霧繚繞,覆蓋了我的臉,我的門光所能夠看到了天空中,也就被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藍色。這是一種迷幻的色澤,它讓我渴望著睡眠的來臨。
這樣的傍晚,我在父親生活了幾十年的村子里,躺在四周都是房屋的荒地里,我的耳邊,除了風(fēng)聲,連蟲聲都聽不到一聲,這樣的傍晚,讓我的心里不得不浮起一些心事。但是,風(fēng)聲越來越大,它從村莊眾多的屋檐下穿過去,發(fā)現(xiàn)呼呼的聲音,仿佛一首古歌,讓人惆悵。是的,我在風(fēng)聲里充滿了惆悵,但是我并不能想起更多的事情,甚至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到這里來,尋找一片荒涼的土地,把自己擺放到一堆稻草上。風(fēng)聲在入冬的時候,吹過村莊的屋檐,人們在屋檐下平靜地生活著,雞群,柴草,畜糞,銹犁,石磨,也許是一種圍困,讓村莊里的人們,成年累月地把它們當(dāng)成了生活的內(nèi)容,但是,也許它們又是一種烘托,正是這些東西的存在,村莊里的生活才具有了一種從容與沉穩(wěn)的意義和價值。
暮色來臨,我躺在稻草上,半閉著眼睛,傳說中的幽靈,在暗淡的薄暮里,踏響它們的腳步聲。所有的村民都像枝頭的葉片,從田野里回到了他們的屋檐下,他們把第一杯茶,盛在碗里,放到神龕上,向著祖先們敬獻,村子里到處彌漫著炊煙的氣息。嗜血的鬼魂,把它們冰涼的嘴唇,貼到村外的樹葉上,留下一片黑色的痕跡。風(fēng)吹動了樹枝,在暮色里,我看見樹上的巢穴,隨著樹枝的晃動,在風(fēng)里搖擺著。高高的梨樹,葉子已經(jīng)落了。剩下的幾片葉子,在深秋過后,已經(jīng)成了黑色的浮云,遠遠看去,讓人心里感覺到一種深井一樣幽暗的枯萎。
在稻草上躺了很長時間,身上感覺到了一種沉重的涼。當(dāng)我坐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隔著低矮的院墻,屋檐下的燈光照著人影恍惚,他們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墻上,仿佛是在看一部抽象迷離的黑白電影。屋搪的夜風(fēng)吹動著一盞簡陋的煤油燈,墻壁上的影子便會很夸張地晃動起來,把那一塊黑色的身影撕扯、擰扭、拉伸成各種各樣的變形,墻上的影子似乎要掙脫了人的身體本身的決定,自己去擺動每一個部分了。不斷地在屋檐下走動的人,卻好像從未發(fā)現(xiàn)影子的反抗,還是用他的一貫的方式,進進出出地行走著,他們只在乎手中的活計,院子里亂竄的牲畜,孩子們的哭聲,門里門外不斷上演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