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的這一年，四月里，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一個春天，游走經(jīng)過五臺山。

是因為學(xué)校的張勃老師吧，清華建筑歷史專業(yè)的博士生，說話時有炯炯的目光和溫和的口氣，他提到五臺山的悠久歷史，山下的南禪寺，以及佛法。聽得心里清亮如水，也許那幾天只是想靜一靜呢，正好古建小組的測繪計劃派下來，總而言之，一個人就去了，沒料到在五臺山會有那么多美好的記憶。

一 五臺山的歷史

五臺山的歷史，要追溯到公元前486年，釋迦牟尼佛圓寂，說于金剛密跡王曰：“我滅度后，于次南贍部洲東北方——有山曰五頂，文殊童子游行居住。” (《寶藏陀羅尼經(jīng)》。

五百五十三年后，中國歷史上的東漢永平十一年，印度高僧迦葉摩騰和竺法蘭不遠(yuǎn)萬里來到中原，一路東行攏到五臺山，迦葉摩騰一眼看出這塊山勢奇?zhèn)?、氣象不凡的風(fēng)水寶地就是佛祖提過的文殊菩薩說法處，立即奏請當(dāng)時的皇帝漢明帝，在此修建大孚靈鷲寺，五臺山自此成為最早的佛教中心。

歷史上，五臺山寺廟群有著光輝耀眼的過去，公元七世紀(jì)唐朝統(tǒng)治下的佛教極盛期，五臺山的寺廟群，數(shù)量達(dá)到三百多所，全山的僧尼人數(shù)更是“達(dá)萬人之眾”。但隨后的一千年里，佛教在中國經(jīng)歷了歷史上稱為“三武一宗”的大滅法，五臺山首當(dāng)其沖，寺廟群幾乎被毀壞殆盡，但每一次大滅法后，佛教之光又會在幾年內(nèi)重新閃亮，佛寺如火種一般燃遍古老中國的每一個角落，每天清晨，天色方亮，五臺山上空便回旋梵語聲聲：

高山萬仞，五臺羅列，文殊古道場

多少琳宮，多少梵宇，供養(yǎng)大法王

還有那，層巒疊嶂，云起千般樣

更不少，奇花異草，有色又有香

真是佛教圣地。走在路上，三三兩兩地，抬眼就是僧人，尼姑喇嘛也很多。隨便進(jìn)一個寺院，總有僧人虔誠地做功課。繞著塔一遍一遍地轉(zhuǎn)。在大殿的角落處對著一尊佛低聲念佛。或者在院子里閉目靜思。各種各樣的僧人，各種各樣的衣服。漢傳佛教，藏傳佛教，顯宗，密宗，禪宗，在五臺山上都有它們的一席之地?？匆娨粋€光著膀子的紫衣僧人，剛從西藏來不久。皮膚黝黑，眼睛很亮，笑起來牙齒雪白雪白，他認(rèn)真地朝大白塔拜下去，特別虔誠。

佛經(jīng)萬卷，牙簽玉軸，滿架盡琳瑯

高僧頭陀，水邊林下，都是福田鄉(xiāng)

二 女師父

五臺山滿眼是大片大片的山脈，無可挑剔的藍(lán)天，還有山頂上的積雪，大片大片的，覆在山脈上，閃耀著碎金的光澤。暖暖的陽光，明晃晃地照下來，山間里有點(diǎn)天堂的感覺了。那天我順著大路走，迎面看見一個穿著僧服的人，就走上前去打了個問訊：

阿彌陀佛，師父好!

他抬起頭來，連忙還禮：阿彌陀佛。

我吃一驚，原來是個女師父。大眼睛。她笑一笑：施主有事?

那天早上就這樣開始，在寒氣逼人的山腳下，陽光灑得一路清亮清亮，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北京女孩子和一個穿灰布大褂有清澈眼睛的女師父，其實年齡相仿，卻在兩界之間。我講世間的事情，她講佛家的大法，兩個人居然津津有味地談了一個多小時。她講到大塔院寺的上寂下度老師父，九十多歲的高齡，無論修行或心德，都是整個五臺山上最受人尊敬的師父。又講到普守寺的上法下應(yīng)法師，寂度老師父很少的幾個親傳弟子之一。

我真的是很佩服她呢。她說，又點(diǎn)一點(diǎn)頭。

很佩服很佩服的喲。她用清澈的眼睛認(rèn)真地看我，像在一泓清泉里尋找一條稍縱即逝的金魚。

該怎么稱呼你呢?一直到后來，我才想起這個問題。

她笑一笑，拿過筆來，在我手心輕輕寫了幾個字。

就是這個。她說。 那天分手之后，我便一路詢問，找到山腰處的普守寺。在門口向東望了一望，一座略顯青色的山峰上，黛螺頂一千零八十個臺階順山勢曲折而上，黛螺頂之后，還有幾重更高的山，翻過兩座山峰，會有一個文殊洞。里面住著兩個小師父。

找到她們，你才知道我是誰。她說。

低頭看看手心的三今字：小瘋子。

好高好高的山，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路，好奇怪好可愛的女孩子。

腦子里還有她的笑容，她說，佛法，我是特別特別喜歡呢。她的聲音清脆。像一條金魚在水里搖擺，濺出幾滴水來，啪。輕而溫潤。耳邊似乎還有余音裊裊：諸惡莫作，諸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呵呵。

呵呵。

法瑛師父坐在課堂里，她的肩膀削瘦，她笑一笑，舉手投足有說不出的安詳。去看看寺院可好?她說。

帶我去看佛祖的舍利子。暗暗的禪堂里，奇香彌漫，一個小小的玻璃龕里，亮了燈才能觀察到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石頭。

是佛祖釋迦牟尼的牙齒舍利。她說，我崇敬佛。來拜佛像，她彎了腰，細(xì)細(xì)地教我如何拜下去。好好拜他，她說，他智慧無邊，值得崇敬。

她肩膀削瘦，性情溫和?？墒钦f話的時候，笑一笑，從容不迫，內(nèi)心其實是個性情剛烈的女子。

若有一絲雜念我也不會出家的。這是我最自豪的一點(diǎn)。我崇敬佛，愿意在他的智慧里修行。

世間的人有時候不理解，他們問：師父為什么要出家?我答他：您為什么在家呢?

真是奇怪的一天，我在五臺山，佛教的不二法門，見到了幾個奇妙的女子，有她們的信仰，有她們的思維，一心向佛?？删纯捎H。

三 最美畫最有魅力的寺廟

南禪寺給人無限的想象。

幾乎每一部世界建筑史書都提到它，南禪寺。現(xiàn)存的最古老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五臺山的國寶。盡管佛教的廣泛傳播使得五臺山的寺廟群在公元一世紀(jì)就開始名聲大振，但經(jīng)過了歷史上的幾次大滅法，保留到今天的最古老的寺院建筑，卻只有當(dāng)時地處偏僻，又因為名不見經(jīng)傳才獨(dú)逃劫難的唐代南禪寺。

古剎在山下，規(guī)模不大，兩個小小的院子就是它所有的內(nèi)容，西邊的小院子里，數(shù)株蒼綠的古松，一座顏色斑駁的青瓦紅墻小殿安安靜靜地矗立在寬大的臺基上面，檐下碩大的斗拱，雄偉昂然地接在柱子口上，屋頂卷立了高大的鴟吻，背后是大片的湛藍(lán)天空，襯得殿身大氣開闊。

想起南禪寺建造的那個年代，建中三年，那時候，南禪寺，它周圍是什么樣子呢?大唐的興盛應(yīng)該還在，人心開闊，五臺山的佛教已是極盛，這一座小小的寺院，應(yīng)該只是村子里的一戶慈善人家蓋了來祈求平安的，也許只是還愿，或者根本就只是一個偶發(fā)的小功德心而已，無論如何，總而言之南禪寺出現(xiàn)了，在村子幾里路外的一個山崖背陰處，帶著不折不扣的貌不驚人和平靜。廟里住著的一個瘦瘦的和尚不愛說話，每天只在佛殿里念念經(jīng)，有時候抓一把柏樹枝捆扎起來掃一掃院子里的落葉。他不常出寺來，也沒有什么大的修行，而五臺山，整個中原最興盛的佛教中心，它所受的恩寵崇高至上。山上的消息不斷傳下來：皇帝又一次臨山拜佛了，又蓋了好大好雄偉的一座寺院。甚至全世界信佛的人們都在不斷地向山上擁去。南禪寺，這個山凹深處小小的寺院，在黯淡的歲月中淡出了人們的記憶。

禍兮福所倚。

十幾年后，唐會昌滅法，五臺山方圓百里的所有佛教建筑在一聲令下中燃起沖天大火，熊熊火光紅透了半邊天。映得山腳下一大群放逐的僧人淚光閃閃。朝廷來的官員點(diǎn)一點(diǎn)頭：好，我們回去。他們起駕。大部隊浩浩蕩蕩地走了，留下身后一片寂寞的山脈。南禪寺在偏遠(yuǎn)的山里頭，靜靜的，它聽見風(fēng)吹過林濤的聲音，嘩啦啦，嘩啦啦，聽著大火呼呼地燃起來，嘩啦，嘩啦，天空中鳥群驚叫著飛過的聲音，嘩，嘩。這場大火持續(xù)了半個月，佛教最輝煌的一段時光在這兒終結(jié)。

南禪寺，獨(dú)逃法劫。

從那天起，它成為整個中國最古老最珍貴的木建筑。

拍手呵呵，不知幾生修的住清涼?

稽首文殊，不知幾時心地得清涼?

四 五臺人民

到山上的第一天，去逛了著名的楊林街交易市場，琳瑯滿目的小攤上，各種小玩意吸引人的眼光，淡綠色的瑪瑙珠子，淺藍(lán)色的水晶玻璃墜子，還有百子獻(xiàn)壽的古董瓶，看見一對白色的小瓷娃娃，抱著綠色的大西瓜，兩個孩子樂呵呵地笑著，那么可愛。最多的自然還是佛像，金色的菩薩，都是開過光的，細(xì)細(xì)的鏈子垂下來，閃耀著福佑。

五臺山上產(chǎn)硯臺，有一條長長的小攤上擺的全是古色古香的硯臺，各種各樣的，看見一個很大的硯臺，一張床那么大，一方角上細(xì)致地刻了“玉兔拜月”的圖案，壓宣紙的長條石頭像是玉石做的，可是喜歡的還是十二生肖的硯臺，古銅色的蓋子，上面是光滑的小動物肖像，三塊錢就買一個，很好玩。擺攤的老大爺人直，他說，姑娘，你買我的硯臺咧，這佛我送你一個!

送佛就是托福，怠慢不得，結(jié)果那天下午我抱了一堆小硯臺回來。最小的一個可以當(dāng)指環(huán)扣。

有一段時間住山下的張阿姨家，叔叔阿姨每天都給我炒好多菜，一次一大桌，阿姨總是說：小劉，多吃，喜歡吃就多吃。一個勁給我添菜。家里還有一只可愛的小狗，寶寶，眼睛大得像玻璃球。我在茶幾邊寫論文的時候它就縮在我腳下，咬來咬去的，是一只可愛的寶寶。

兩個當(dāng)?shù)匦弥輲煼兜膶W(xué)生，賀偉云和張程，在古建測繪的時候，對我的細(xì)心照顧，到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很溫暖。

我吃過的第一籠莜面窩窩是他們請的。莜面窩窩，很奇怪的東西。顏色暗暗的，有點(diǎn)像糯米面?？墒潜扰疵酌嬗譁\一點(diǎn)。形狀像一堆膨化的蛋卷，一小卷一小卷的，在竹籠里蒸熟。又拿一根黃瓜切成細(xì)細(xì)的條，放在一碗醬油和醋里泡著，用筷子夾出一卷窩窩，在碗里泡一泡，滿口的黃瓜清香。我喜歡。

山上的小飯店里，服務(wù)員小姑娘穿著大紅色的小短襖，頭上戴著藍(lán)色碎花頭巾，她站在我身邊，眼睛清清亮亮的，點(diǎn)好了菜她就笑一笑，飛快地跑進(jìn)去，一會兒又跑回來：

抿面沒有了，換拔爛子好不好?拔爛子也很好吃的。

反正都沒聽過，一樣的。

很香。是家里吃飯才能吃出來的那種噴噴的香。用短短的土豆條經(jīng)過好幾道工序精調(diào)成的。端上來的時候，小小的一碗，滿碗的黃燦燦，真是叫人喜歡。

回到北京后，似乎再吃不到那么香的東西了，又恢復(fù)以前緊張的學(xué)習(xí)生活。

經(jīng)常地，一個人在圖書館看書，寫字，交報告。有朋友在路上打個招呼就一走而過。在五臺山的日子，忽然之間，那么遙遠(yuǎn)。就好像，只是某年的秋天，一條街道，一個人，一首歌。很少想起，可是有一天，走在路上，忽然一個人的笑臉在心里一閃而過，你忍不住站下來。好半天心里不能平靜，二十一歲的這一年，四月里，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一個春天，在五臺山，那些不忘懷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