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姨帶了琪兒去白虎廟給金貴還愿。金貴要一起去,二姨沒準,怕他的病被這霜風一吹又犯了。金貴不依不饒偏要去,好話歹話都不聽。二姨站在天井中好一陣犯難。老爺一大早就帶張五看社戲去了,沒人管他,但總不能任金貴由性子吧。自己跟了緣大師已說好今天去還愿的,不可能不去。寧可許人不可許神。二姨抬頭望了望,叫聲琪兒,她的話金貴最愛聽??社鲀涸缢葘⒍Y品香火收拾妥當,提著腰花籃出門了……
十八歲的娃了,還這般不懂事。二姨心頭升起一陣傷感。當初同伴都說她命好,嫁了一個殷實人家,而且不到一年,她就為這兩代單傳的彭家傳下了后??瓷先ニ谂砑液茱L光。但是沒有人知道她內心的苦楚。那些苦痛的事,只有自己感受得到,別人根本無法體會。前年,夫人見傭女小蘭一天到晚神情恍惚,以為她走胎去了,要叫巫師給她治,當小蘭告訴夫人是相思張五時,不但沒得到同情,反而笑她賤,弄得滿院子的人看小蘭時眼光都怪怪的,好像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要不是管家及早發(fā)現,小蘭早就做了井中鬼。因此,二姨寧愿讓心事像白蟻一樣啃噬自己的心,也不會讓它們像蒼蠅到處嗡嗡亂飛。她倒不是怕別人說三道四,因為她心里頭根本就沒有訴說的欲望。她想她的心事也許永遠憋在心里出不來,就像因缺少水分而不能啄破蛋殼的雛雞,因為在這彭家大院,沒有誰會為她掬上些許眼淚。雖然和琪兒談得來,但她畢竟是晚輩,掏心的話也不便與她說。琪兒知道金貴有咳嗽的毛病,但她并不知道這病會與自己有多大利害關系。這也許是命中注定,她一生都將被這些心事蛀著,等到哪一天她如屋前的古槐在雷雨中轟然倒地時,人們才知道她已是身心交瘁……金貴生下還不到三個月就落下咳嗽的頑疾,開始以為是百日咳,滿了周歲就沒事了。誰知他一咳就是十八年。老爺為他花費不少銀子不說,病一點也不見好轉,他這快五十歲的人抽兩袋旱煙還沒他咳得厲害。老爺嫌夜里太吵,搬到原配夫人那宿夜已好多年了……
金貴見娘落淚,知道她為哪般。怏怏地爬上木樓。
一上樓,金貴就看到了院門外身著大紅綢緞襖的琪兒。琪兒像風中的一團火,比她身邊那排烏柏樹上的葉子還要紅。她立在那左顧右盼,不耐煩地用腳踢著地上的落葉。一陣秋風吹過,掀起她挎籃上靛染的土布毛巾,露出里面色澤亮麗的供果。那些果就像琪兒霜風中微紅的臉,有紅有白。
金貴覺得琪兒新潮的學生頭還不如她以前留辮子好看。小時候和她做逮灰狼的游戲,她粗長的辮子如一尾敏捷的烏梢蛇,撲閃在腰際,有種說不出的清純和俏麗。如果買根金簪別在她的頭上,她一定會比唱戲的紅牡丹還標致??上х鲀翰幌矚g首飾,那天他躲在屏風后,看娘給她腕上套一副祖上傳下來的玉鐲,聽說還是真正的緬甸貨。琪兒看上去很高興。娘要送給她,她猶豫一會,還是拒絕了。娘和躲著偷看的他同時一聲嘆息。
也許她才不稀罕呢!琪兒的家在南京,父母曾在那經營一家很大的珠寶店。日軍攻陷南京后,他們便沒了消息。她隨金陵的一所女子中學輾轉到桂林,由于沒有基本的生活供給,她只好輟學,來這里投靠她舅。雖然金貴父親答應出資供她完成學業(yè),她卻以政局動蕩推諉……
金貴猜想琪兒此刻一定看到了他,她正朝他家這檐牙高挑的三進青磚瓦房凝望呢I金貴急忙跑下樓,想跟娘說他還是去廟里。但這回他沒有開口,他發(fā)現鏡中的娘腮邊還淌著淚。
白虎廟香火不旺,她們進去時,了緣大師正在誦經,低沉的木魚聲回響在這空蕩蕩的大殿,顯得單調而又冷清;面目猙獰的幾尊羅漢像和室內昏暗的光線,讓琪兒心里有絲莫名的恐懼,盡管她不是第一次來這里。
香客能識和尚,但和尚卻不識香客。大師問小施主是來許愿還是還愿時,琪兒掩口竊笑。
大師問這是為何?
琪兒答道,上個月的十五,我和舅娘一起來此許過愿,今天是一起來還愿的。大師一點印象都沒了?你坐的蒲墊還是舅娘要我親手交給你的呢!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了緣大師手捻佛珠,表情漠然,真像六蘊皆空主人。禪房品茶間,二姨提及的凡人瑣事,他均搖頭作答。二姨的臉上看上去很苦,就像碗中叫不出名的紅山茶。二姨呆滯的目光似在看裊裊升起的茶霧,又像在看窗邊織網的蜘蛛。
琪兒曾聽二姨說到過大師:他以前是一個石匠,老家不在這。琪兒還想從二姨那探點什么,她卻緘口不言。琪兒對二姨的印象并不壞。二姨外冷內熱,心地卻善良。雖然院子內有關她的一些緋聞,琪兒感覺也是可以理解的。舅舅的為人怎樣?琪兒心里清楚得很。沒接觸西學以前,總覺得《四書五經》、《貞列傳》、《女兒經》是女人做人的指南和根本,甚至幻想著有一天也能和媽媽一樣在家相夫教子,做個賢妻良母。二姨的婚姻讓她感觸很深,琪兒忽然覺得二姨有點像小說《簡愛》中的簡愛。二姨若再選擇她的婚姻,琪兒想,她會支持二姨的,盡管二姨是她的舅娘。
琪兒坐在那覺得很悶,也很無聊。琪兒就聽墻角蛐蛐的鳴唱,聽不遠處的伙房里小師父劈柴時的吭哧聲……
二
好涼!琪兒搓搓手說。二姨回過神,拿手帕拭拭眼角,我們回吧。大師欠欠身,目光轉動一下:阿彌陀佛。
老爺看戲幾天不回家是常事。晚上帶紅牡丹會會鄉(xiāng)黨,泡泡茶館,間或進進賭場,總覺得時間不夠支配。可他這次不回家由不得他自己。今天看戲時老爺和紅牡丹一起被山后紅胡子綁票了。土匪要張五回來傳話,兩天后帶兩千大洋到巖頭嘴取人,少一塊大洋就少一根手指。張五是老爺最相信的人。老爺一直把他帶到身邊。平時,他腰際總別著兩支駁殼槍,威風得很。今天不但沒了槍,頭上還掛了彩。張五和老爺相識是兩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那天,紅胡子手下三當家的——王麻子在春風樓和老爺爭著點紅牡丹,互不相讓,竟動起手來。紅牡丹的尖叫聲,驚動了從春風樓樓下經過的張五。張五挑開簾子進去時,王麻子的小櫓子都點著老爺的太陽穴了。張五憑著機智和膽識,瞅準時機,劈手打掉了他手中的槍,還繳下他手下人的兩只盒子炮。回院后,老爺當眾許諾,將夫人的傭女小蘭賞賜給張五,外加五百大洋。張五淡淡一笑,錢和女人他都沒要。老爺當場眼珠都直了,閃電戰(zhàn)張五前胸捶了一拳,朗聲高叫:好漢!
從那以后,老爺自知與紅胡子結下冤仇,于是干脆把紅牡丹從春風樓贖出來,但又懼怕夫人撒潑,不敢娶她做小,就讓紅牡丹進了這一帶有名的花鼓戲班。戲唱到哪,老爺就聽到哪,想不到今天出了這事。
掌燈時分,夫人召集眾人在堂屋議事。她看了管家拿來的賬簿,吩咐管家先把白果堰那幾戶佃農的租收回來,若不夠就把榨坊的那幾大桶油賣掉。
管家聽完,吞吞吐吐地說:這……恐怕有些不妥。那幾戶佃農的租子因蝗災天旱恐怕不太好收,況且一時也變不了現錢;賣油嘛,也不是上策,我們的棉籽都是從市上高價買回來的,老爺當初這樣做,我想大家都清楚,現在江北戰(zhàn)事吃緊,待明年春上運過江北去,保準能賺一大筆?,F在拋出去是不是……管家邊說邊用獨眼瞟二姨,想請她拿個準。
是是是。眾人也在一旁附和。
二姨拿著剪刀專注地剪著燈花,盞中的櫛油里泡著一條松散的棉線,乍看像一條泊在水里的龍,二姨小心地側剪著龍頭上明日似的火焰,一下又一下
夫人撇撇嘴,不耐煩地用手絹在胸前扇了扇。大堂里很悶熱。她看不慣二姨此刻的那副酸樣。我都急得差點跳樓了,她還有閑心搗那玩意。
哎喲,我的大妹子,都啥時候了,你就定個舵吧。夫人沖二姨嚷。
我看老楊家的那百十匹坯布就等這事過了再買吧。二姨略加思索,扔下一句,像剪掉一顆黑黢黢的燈花。末了,她補道,王三,染房的布和靛青還可用多久?
還可撐到月底。管家答道。王三就是管家。
那就行了嘛,又不是等米下鍋。夫人接過二姨的話往下說,只要下次趕集時咱們的店鋪里有布就行。不過,今天的事誰也不許張揚出去,俺先把丑話說在前頭,誰走漏風聲就掌誰的嘴。
從得知舅舅出事的那一刻起,琪兒的心就一直突突地跳。她躺在床上老睡不著。外面不太平,看來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還有,金貴表哥的那雙色迷迷的眼睛,讓她的心也一直懸著,總擔心會出事。讀唐詩宋詞是她每晚的必修課,但她今晚怎么也靜不下心來。廂房外不時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偶爾的一聲狗狺,間或草料房兒的一聲響鼻,都讓她心驚肉跳。
琪兒披衣攏簾鉤,挑了挑燈芯,滿屋的家具一下子亮光起來。琪兒覺得有點悶,可能是陳艾熏得太濃了,她想開窗換換氣。打開窗子時她嚇了一跳,外面正站著一個人。不過她一眼便認出那人是張五。
張五提著馬燈立在窗前,他問小姐這么晚還沒睡是否有事需要幫忙?
琪兒心中一陣感動,說,你怎么還沒睡呢?
不睡本來就是我的職責,特別是這個時候。
琪兒點點頭。
張五黝黑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倦意,頭上胡亂捆綁的繃帶似乎更添了一份陽剛之氣。琪兒以前從未與他接觸,現在竟然發(fā)現和他很談得來。簡直就像在校園里和同學們聊天,輕松愉快。盡管話題還是彭家大院內的那些掌故。
王三獨眼的來歷,讓琪兒很是吃驚:王三在十六歲時得了眼疾,本可信巫師治好的,在屋前那堆填豬圈的干土上用鋤刨幾下,灑上一瓢清潲水,再念幾句咒語就沒事了??伤麉s沒理會,任其發(fā)展,最終右眼失明。他的理由簡單而又出人意外:眼瞎后不必擔心抓去打槍上前線。他家兄弟多,每年抓壯丁時,他可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不需東躲西藏。琪兒聽了好久沒吱聲。張五說這種忍辱負重的人不可小覷,抱負大得很。
琪兒當時就在想:張五大冷天依然沖冷水澡,是不是也不能小看。
琪兒常在黃昏時分,到院外走走。不管天晴下雨,她總能看到一個體魄強健的年輕人在涔水里搏浪。那人當然就是張五。有一段時間,看張五游泳也就成了她黃昏散步不可或缺的內容。
琪兒讀書時主修山水畫。她堅持晚飯后散步,想能在寧靜閑適的鄉(xiāng)村有一些美的發(fā)現。呼吸稻田泥土的新鮮氣息,數涔水上飄動的點點白帆,看持竿搗棗的頑童,笑跳過籬笆追雞的野犬;下雨時她就穿上木屐,撐一把油紙傘,看佃農茅屋上升起的炊煙,看田野上那層薄如輕紗的雨簾。每每這個時候,琪兒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和親切。她覺得她自己就像在作畫,整個人都溶在畫里了。不管她走到哪,她都能領會到一種獨特的意境和詩趣。
張五提著馬燈巡夜去了。留給琪兒一些豐富有趣的謎語。清新極了,就像剛從山溝里撿來的,上面還滴著露珠。盡管這些謎語琪兒一時猜不出,她相信,她一定能悟出來的。猜謎和畫畫一樣,一不小心,謎底就會像靈感一樣在她腦子里冒出來。
“一粒谷,撒滿屋”;
“鑼大鑼圓,用秤稱,沒五錢”;
“東邊山上有副磨,只準看,不準坐”;
還有:“溜溜圓,溜溜果,我去摘它它騙我?!?/p>
最有趣的是:“一千老倌子,戴著紅帽子,穿著綠袍子,走路吹笛子,坐著系褲子?!?/p>
三
夫人的眼皮老是跳個不停,不知是禍是福。昨晚她在祖宗的牌位前跪了半夜,上香磕頭,祈求他們庇佑老爺闖過這一劫。今天雞叫頭遍她就醒來,怎么也睡不著。眼皮仍這么跳著。早跳官司晚跳財?,F在看來什么都不像了。不過她昨夜夢到了好多好多的白菜青椒。夢青見親。該不會先人托夢吧?說不定老爺就要回來了。想到這,她暈乎乎的頭一下子清醒了好多。
夫人在豆腐坊里找到了張五,張五正和衣酣睡在稻草堆上。如雷的鼾聲震懾得墻角兩只偷吃黃豆的老鼠進退兩難。
夫人對紅胡子的為人不了解,她擔心出了銀子那邊不放人。前年鎮(zhèn)上汪剪刀的老子被綁后,家里人東湊西湊好不容易才湊夠錢,紅胡子卻說他們在拖延時間,結果將票撕了。
要是這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的話,他們就不要在江湖上混了……夫人,不用擔心,吉人自有天助。張五安慰夫人。其實,他自己說這話時心里也沒有底。
張五呵,俺能不擔心嗎?老爺這棵大樹可真不能倒喲!夫人的話說了一半又停住了,她不知道有些話該不該對張五說。小蘭告訴她,現在院子里的每個人都像過年一樣活躍得很。昨晚幾乎每間房里的燈都亮了一整夜,深更半夜還有人在串門……可以說大家一只眼盯著老爺的事局,一只眼觀著自己的退路。夫人想到這就有些來氣,肚里的話干脆倒出來:俺可是對老爺忠心耿耿,自認也對得起列祖列宗。雖不曾給彭家傳下后,但那些能下崽的人對老爺又怎樣呢?哼!她以為老娘啥都不懂。你曉得不?也就是在這間屋子里頭,彭家的丑被那個賤人丟得精光。那個賤人和一個窮石匠在里面說得多無聊:肚子挺肚子,兩挨兩挨,挨出漿來……還要人去猜呢!猜啥?那個石匠不拿他的“鐵釬”給她鉆磨才怪?
如果我沒說錯的話,夫人,他們是在猜謎,謎底是磨子。
喲嗬嗬,還有這下流的謎子?夫人用手拍著腦門,一臉興奮。
夫人想起了老爺新婚夜給她出的一則謎,與這謎差不了多少。謎面是:白天蔫巴巴,夜里硬邦邦。她當時一聽就覺得是男人那玩意。可老爺卻有板有眼地告訴她,是門閂。
夫人忘不了和老爺曾一起“閂門”的快樂日子。老爺那玩意還真像條門閂,那陣子夜里很少見它蔫過。哪像現在,和他一起同房時,那玩意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嘰的,像是存心氣人。在外英雄后,回家來歇歇氣?是不是男人都一樣貨色?夫人瞄一眼張五,他的目光正趕著門旮旯的那只蝙蝠,聽它在那吱叫,搖翅……
張五,你說那只蝙蝠在叫它的相好嗎?夫人問。
我覺得它像老爺,在叫我們去救他。
張五想不出一套好的營救方案。像夫人說的,紅胡子真的來拿了錢又不放人怎么辦?昨天少爺也找過他。他要張五取老爺的時候帶上他。這不是添亂嗎?那種場合,又不是做游戲。少爺說張五瞧不起他。張五在心里確實也看不起他,走一步都要咳兩下的人,去那里干什么呢?咳幾下給對方報信?
金貴沒想到張五會不賞他的臉。他媽的,不就一條看門狗嗎?有啥了不起,就憑阿爸暫時把他當人看?他以為他真的是英雄,去年他妹妹被紅胡子搞了后,他有多大能耐,蹦達幾下不也就蔫了?他以為別人不知道。
金貴把自己的煩惱告訴琪兒時,琪兒沒一點反應。她在專心作畫。她覺得今天讀的那首詞太符合她的心境了。雖然宋詞多寫閨怨和離愁,為多數人所不屑。而琪兒卻認為這是一種最好的抒情方式。她心里話沒人可以訴說,她只好把它畫出來。
金貴圍著畫架轉了一圈,問道:
畫中的妹妹好似在哭?
想親人唄。
想哥不?
想,不過,妹想的哥還沒出生。
金貴的臉紅了一下,仔細端詳畫上的字來:蝴一蝶一兒,晚一春一時,阿阿什么來著?阿嬌初著淡黃衣/依窗學畫伊/雙雙對對見胚似花間飛憮端和淚濕胭脂惹教雙翅垂。
琪兒接過他的話,滿含深情地將詞背誦完,自己不覺已眼角津津。
金貴不解地問,你這是為啥?
想我沒出生的哥。
哪位哥哥能有這么好的福氣,能不能說出來,讓我和他比試比試?
比試什么?答題你會嗎?琪兒不等他回答,便在紙上出了一道題:
三角幾何
共用八角
三角三角
幾何幾何?
金貴看了看,說,這不就是繞口令嗎?我的國文老師常讓我朗讀課文呢。
格格格!這可是一道很簡單的算術題!昨晚想都沒想就答出來了。格格格!
本來,金貴平時很喜歡聽琪兒笑的。但此刻她的笑聲聽起來卻是那樣地刺耳。他從她的話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我叫你瞧不起我!金貴突然像狼一樣嗥叫著撲向琪兒。琪兒沒想到惱羞成怒的金貴會做出這喪失理智的舉動,待她明白過來時已太晚了。琪兒拼命罵著,反抗著,可她終究體力不支……他們腳邊支著的畫架無力地倒了下去。
四
銀兩的籌備情況讓人擔憂。老楊家的百十匹坯布已送過來。王三告訴夫人:老楊說他和老爺事先已談好,如果違約,就得先賠償他五百大洋的違約金。
如果王三不向老楊吐露老爺的事,老楊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卡脖子的。夫人聽后很激動,她問王三,你得了老楊多少好處?
王三想狡辯,夫人于是把他的行蹤點了出來:你今天根本就沒去收租,而是和老楊頭在泡茶館。夫人有所指地說,你們不要以為俺什么都不知道,你們肚里有幾條蛔蟲俺都清楚。老虎不發(fā)威,你當是病貓。你們把我和老爺的寬容當成懦弱和無能,得寸進尺。兔子急了也咬人!王三,你身為管家,該知道家法吧?
夫人,我一時糊涂,饒了我吧?王三撲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夫人將手一揮:心懷二心者,插梯沉潭。
馬有失蹄,人有失足。你就念他跟著咱彭家多年的份上,饒他一次吧。二姨出來說情。
眾人也隨聲附和。
夫人沒作答,氣呼呼拂袖而去。
眾人說二姨這是在報恩,還管家十八年前的人情。那時剛過門的二姨喜歡上了來彭家鉆磨的石匠師傅,不久,他們就在豆腐坊里做了出格的事。是小蘭發(fā)現的。小蘭看見他們在豆腐坊的草堆上光著身子抱成一團,就像一對老鼠在那哼哼唧唧。小蘭捂著臉跑出門時,剛好碰到從外面收賬回來的王三王三聽后馬上告誡小蘭,如果將此事說出去就割掉你的舌頭。
他隨即帶了兩個人,沖進豆腐坊,把石匠從里面揪出來,然后王三又拿出自己身上的錢袋對老爺講,這個賊人偷了銀子還嘴硬,二夫人跟他對質,他百般抵賴。
王三為什么救二姨,人們作了一些猜測,認為只有一條值得信賴:二姨那雙幽怨的大眼睛讓人無法對她說不??墒硯煾祻拇松钚胚@是一個圈套。
五
明天就要去巖頭嘴取人了。二姨想去廟里燒香,順便為老爺占一卦。
二姨為選一件坎肩在房里老拿不定主意,一字襟式樣的,有點單調,琵琶襟式樣的,顯得太花哨,人字襟式樣的,又不是盤花扣,銅質扣讓人覺得太土。前些日趕集,不知哪一家小姐穿了件淡藍色七三三盤扣的坎肩,顏色和式樣真的沒法比,里襯全是正兒八經的泰西緞,趕明兒,也叫鎮(zhèn)上的汪剪刀裁一件。
二姨正想著,傭人來回話,琪兒說今天不舒服,就不去了。
這鬼丫頭。二姨嘀咕一句,撐了把紅油紙傘就和張五上路了。張五和二姨有百個步距離。張五認為有必要去會會土匪,同時為明天的行動熟悉熟悉地形,順便也送二姨一程。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說,土匪說咱彭家人心渙散,都沒心思救老爺。如果后天不見銀子,就在白虎崖將老爺點天燈。這些話,張五當然沒有對夫人說。張五只告訴她,紅胡子已娶紅牡丹做壓寨夫人。夫人聽了,臉上并沒有喜色,土匪太多的變化,只能讓她對老爺的安危擔憂。
張五化裝成補鍋匠,挑了一副彎彎的翹扁擔,一路清脆的銅綽板聲逶迤而去。
巖頭嘴有一條小路直達山后的白虎崖,那里是紅胡子的老窩,往南則通往人世間的清靜之地——白虎廟。集市就在巖頭嘴往西一兩里的碼頭邊。每逢初七及十五,這里便熱鬧非凡。本地商人從這碼頭上運出布匹棉油茶葉和各種土特產,從外地販運一些日用百貨和婦女化妝品。當然也傳來一些關于時局的最新消息。商人們把消息抖落在茶館里,讓那些趕集買賣豬仔的,扯布試新的,賣蛋換鹽的,典當舊貨的……全都有了回去在飯桌上向老婆娃兒吹噓的資本。
雖不是墟日,集上人還是不少。張五找了一個稍微偏僻的地方坐下,他的眼光從那高聲叫賣早點的小販臉上掃過。他在找土匪的接頭人和地點。憑他推測接頭人應該就在這一段。
他相信土匪應有一個長期固定的對外聯絡點。張五覺得賣油湯圓的攤主可能性極大。他的心思根本不在生意上,眼角老朝過往的行人瞟。張五注意到他的幌子上寫著“曾記定心丸”。
張五走過去,掏出一個銅板,撂在案板上,老板,來一碗油湯圓。
老板乜斜張五一眼,兄弟,你的錢真大呀!一個破銅板就想吃我一碗油湯圓?
屋子里兩個喝酒的人扭過頭來向他打量,其中長著一對招風耳的那家伙張五認識,他的盒子炮就是在春風樓被張五卸掉的。招風耳同老板交換一下眼色,老板轉過身來,說:我一看就知道兄弟是吃百家飯的,懂規(guī)矩。這樣吧,你若能把這一飯箕湯圓吃完,就不要你的錢;若吃不完,哼,就說明你是存心來這里搗蛋。
張五看見招風耳正用一雙挑釁的眼睛看著他。張五拿起一根筷子串起一個湯圓就往嘴里送,吃了幾下,似乎不過癮,一口吃兩個;過了一會,他一口改吃三個,不到半根香工夫,一飯箕油湯圓已吃了三成。而且吃勢越來越猛,招風耳也沉不住氣走了出來。
兄弟果然是道中人!爽快!好了,這些就留下吧,我還要做生意呢!
招風耳說巖頭嘴邊有一人家,有口祖?zhèn)飨聛淼蔫F砂鍋,口大如簸箕,一次能供百十人吃飯,現已破了,扔掉有些可惜,不知師傅有沒有興趣做這筆小生意?
做生意的人怎會見生意不做呢?張五說完,撩起罩在長衫外的袍袱擦擦油嘴,連打了幾個飽嗝。
去巖頭嘴的是一條小路,崎嶇不平。兩旁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和枯黃的茅草。有幾個人拿著鐮刀筢子在打柴,間或有只野雞撲棱著翅膀箭一般射向灰白的蒼穹。張五小心地左右觀望,松濤聲里,突然傳來貓頭鷹兩聲小兒似地哭叫,讓他的后背驟生一身冷汗。
招風耳指著路邊樹上閃閃發(fā)亮葡萄似的東西問,它叫啥名?
烏桕籽。
有啥用?
可煉油制蠟燭,也可添在飼料中給羊催膘。
你是本地人?
你說呢?
招風耳嘿嘿兩聲,算是回答。
張五想不明白:紅胡子為啥把取人的地點選在巖頭嘴,就因為那地形復雜?好躲避當地保安團的圍剿?張五猜想紅胡子的日子現在也不一定好過。鄉(xiāng)紳剿匪的呼聲很高,國軍和保安團抗日不行,對付土匪卻里手得很,關鍵就看這些土財們肯不肯出錢。張五估計土匪也一定是預感到什么,才這么瘋狂地綁票以積蓄錢糧。很顯然,不要擔心紅胡子放不放人,關鍵是彭家能不能拿出兩千大洋來。下面發(fā)生的一切很快就證明了這一點。
在一座紅墻青瓦的建筑前,招風耳停下來,他用手朝右邊的小路指了指,再往前走百十步就到了。不過,招風耳停了停,;沖張五神秘地一笑,說,不要忘了明天多帶點糧食,還有一口大鍋要補喔。
這不是白虎廟嗎?張五感覺很奇怪,怎么把他帶到這里來了。
張五的眼前是條較狹長的山谷,灰蒙蒙天空下,到處都是覓食的麻雀。淺黃的菊花,黑色的苜蓿籽時不時點亮人的眼,沿旁邊小溪爬上的一陣河風中,偶爾帶來一些芭茅的飛絮,就像溪邊淘豬草小孩唇邊吹飄的蒲公英草籽。在一堆金黃的稻草垛旁邊,一男一女在那邊說話。女人抱著男人的后腰背對著張五。女人的背影很眼熟。當張五看到那身猩紅的袈裟時驀地明白是咋會事了。
“這些年就像一場噩夢。如今該是夢醒的時候了。我們一起走吧。走得遠遠的。”
“罪過罪過。佛說人有善惡,夢無好歹。人間一切煩惱苦難均因前世積德行善不夠。阿彌陀佛I”
“那你對俺說句實話,豆腐坊的那段日子,你認為是在積善,還是在造孽?”
“忘記過去,是一種超度和解脫?!?/p>
“好,你可以忘記過去,也可以忘記俺,你也能忘記金貴這個孽種?他是你的骨肉啊!”
“陳大春,你今天就當著頭上的太陽菩薩起個誓,如果你剛才所說的都是真話,我李珍珍一定不會再來找你。就算我當初瞎了眼,看上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迸苏f完,松開雙手,充滿哀怨企盼的目光緊緊盯著眼前這個曾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
男人慢慢轉過身來,兩行淚珠簌簌而下。
不遠處古槐上鴉雀的噪聲漫過了一切。
六
琪兒似乎知道張五會來,她臉上有股掩飾不住的興奮。
我明天就要去巖頭嘴了。張五手撐在門邊說。
我知道了,琪兒說,進來吧。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琪兒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想不到孔武有力的英雄說起話來也這般扭捏。進來說嘛。
算了,免得被人看見說閑話。
琪兒臉上明顯地露出不悅。聽古人講,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在我看來,你既無大丈夫的氣魄,也沒君子的胸懷。只不過徒有英雄虛名!夫人將明天的重任交付于你,真叫人不放心!
張五豈敢在小姐面前以英雄自居。不過,本人倒是有做英雄的想法,只是一直不敢說出來——
張五說著遲疑了一下,繼續(xù)說,如果我明天去了,請你每年清明在我的墳頭焚一炷香,燒點紙錢。不要讓我變成一個孤魂野鬼。
琪兒對他的話并不感到意外,她很平靜地說,我會的。
張五望著琪兒,好久說不出話。說什么呢?江湖險惡,讓他學會了提防,但同時也讓他陷入深深的孤獨之中;在彭家這兩年,他看多了獻媚邀寵,欺上瞞下……他曾在內心里真誠渴望心靈的交流。今天他終于如愿了。他握著琪兒的手,慢慢講述他的過去:他的老家在東北。此前他也曾是一位熱血青年,父母死于日本鬼子的炮火時,他正在國民警宮學校讀書,腐敗的政府讓他失望極了。張五參加過幾次進步學潮,便遭到通緝,他只好浪跡天涯……
琪兒突然流起淚來,相同的遭遇,讓她頓時感慨萬千。
張五見琪兒哭,以為他說錯了話。
琪兒說:沒有。我在想家。
七
張五帶著兩個家丁上路了。夫人要他帶只槍,他說沒有必要。在那種場合,帶槍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大家把他們送在涔水河邊,看他們步履沉重地踏上涔水河上晃晃悠悠的獨木橋。
送行的長長隊伍中沒有琪兒,張五心中掠過一絲惆悵。頭頂的大雁排成一條長隊,它們清脆的叫聲,聲聲揪著人心。雁兒南飛,不知是離家還是歸來?
琪兒正在房里作畫。她想以張五曾給她講述的那首歌謠為內容,畫一幅風俗畫。她在心里祈禱:愿張五能平平安安回來。
“高梁葉葉寬,哥哥當了官,打著青洋傘,坐著八抬轎,又吹嗩吶又吹號,哥哥回來好熱鬧。”
大花貓伏在她的腳邊,一動不動看著她,看她潑墨揮毫。她畫了一張又一張,總不盡人意。
哎!琪兒一聲長嘆,頹然靠在椅上,她無法做到心如止水。
金貴今天清晨又來找過她。這個畜生不如的家伙請求琪兒開門見他最后一面。金貴承認自己的行為深深地傷害了她,他說正是因為深深愛她才這樣做的。金貴在外面邊說邊哭:爸爸不疼愛他,媽媽也一天到晚想著自己的事,好不容易把你盼來了,你卻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癆病,治不好了。我好想你能像小時候一樣,牽著我的手,親口對我說,表哥,我永遠對你好……
金貴是什么時候離開的,琪兒不知道,琪兒自己也哭了。她哭小時候那個單純善良的表哥怎從她生活中永遠消失了。那個剃著牛蹄頭,戴著銀項圈,和她一起抽陀螺滾鐵圈的表哥;那個為哄她開心上樹掏鳥蛋下河捉螃蟹的表哥;那個說要把銀項圈上綴著的百家鎖退下來為她避邪的表哥……
他已經死了。琪兒對自己說。兩行清淚從她深陷的眼窩里溢出,滑過她消瘦的面頰,滑過她白皙細長的脖子,直落到她的心窩。
大堂內跪滿了人。青銅香爐里磬香似霧。眾人雙手合十,靜坐如禪。夫人叫人在大門口用竹竿挑了一掛長長的鞭炮,她還吩咐兩個火銃手,準備一籃子的銃藥。夫人再三強調:一看見老爺的身影就先朝天放兩銃。讓大家做好迎接的準備。當然,站在大門口的應該是兩位夫人和少爺。
少爺,少爺哪去了?
這時大家才想起今天還沒看見少爺。就在大家滿院子找少爺的時候,涔水邊響起了幾聲清脆的槍聲。
八
一個時辰之后,老爺回來了。不過老爺是被抬回來的。他被紅胡子割斷了腳筋。紅胡子說要老爺為他在春風樓的風光付出點代價。
少爺付出的代價更大。當紅胡子派人把裝有老爺的豬籠抬出來時,化裝成叫花子的少爺馬上舉槍跳了出來。把正和紅胡子交涉的張五嚇出一身冷汗。少爺當場被埋伏四周的土匪擊中,老爺也差點命喪黃泉。原來張五昨天看到的那些砍茅草筢松針的,都是化過裝的土匪。
張五就在紅胡子看見少爺舉槍發(fā)愣的那一瞬,取出藏于袖內的那把匕首,迅速地對準了紅胡子的腦門。王麻子不甘心,開槍打中了張五的左肩,但紅胡子馬上如殺豬般嚎叫起來,張五匕首所抵之處,鮮血正汩汩地外流……
把槍放下,把槍放卞!紅胡子大聲命令。
王麻子悻悻地扔掉手中的槍。
紅胡子干瞪著眼,看著他的兄弟一個個乖乖地把手中的槍放下,然后看兩個家丁將彭家的老少爺倆一一扶上驢子悠悠離去。
令張五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紅胡子并不是一個三頭六臂的怪物,而是昨天見到的那貌不驚人的湯圓店老板。
張五的這次行動計劃完全被少爺打亂。此次他是想親手殺了紅胡子的,此次行動是他接近紅胡子的絕好機會。去年孤苦伶仃的妹妹來這找他,途中被紅胡子抓去糟蹋。妹妹還沒見上他一面就投河自盡了。每當他在涔水中洗澡時,他就像見到了妹妹那漣漣的淚水。他之所以每日來這洗浴,就是不忘這事,這兒有他受辱屈死的妹妹。我會親手殺了紅胡子的。每次河水漫過他胸膛時,他都這樣說。好不容易等來的一次機會就讓少爺給攪了。
這次殺紅胡子計劃落空,也與昨夜王三突然失蹤有關。王三不僅帶走了夫人的貼身丫環(huán)小蘭,并且還卷走了收賬收回來的三百兩銀子。自認精明的夫人,沒想到王三會來這一手,差點急瘋了。二姨很晚才知道,很是吃驚。最后二姨對夫人表態(tài):救老爺還欠的錢,她一人出。營救計劃差點給擱淺。張五的心情好一陣才調整過來。
真是人發(fā)憤,天不順!
金貴到家時還有一口氣。他說,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但我要告訴你們,我不是一個懦夫……直到現在,愛我的人,我沒看到,而我喜歡的人就在我的身邊。琪兒妹妹,你能對我說,表哥,我永遠對你好。琪兒——
琪兒依在二姨身邊,咬著嘴唇任淚水刷刷地流
門口的那掛長長的鞭炮響起來了,為金貴飄去的魂靈。
九
金貴的靈堂上擺放著他剃著牛蹄頭、戴著銀項圈的少時的像。他一臉天真地笑,完全不顧二姨的悲痛欲絕。
堂內白幡飄飄,經聲喃喃。
琪兒在涔水邊找到了張五。他吊著左膀,正用右手奮力地打水漂。月光下,河面上泛起點點白光,像有一個幽靈在河面上舞蹈。
琪兒沒吱聲,撿起一塊瓦礫,向河心拋去。瓦礫在浪上一漂又一漂……
張五似乎累了,一屁股坐下來,望著河上獨木橋灰暗的輪廓發(fā)愣。
英雄凱旋,當舉杯同賀才是,為何還心事重重?琪兒打破了沉默。
張五側過臉,認真地告訴她,就在他救老爺回來的路上,金貴對他說了他和她的事,他不相信。
琪兒怔了一下。但這卻是事實。琪兒說。
河面上,星星在恬靜地眨著眼睛,琪兒的臉上,有美麗的星星在閃爍……
十
金貴出殯后的第二天,二姨便不見了。有人說她投了涔水河,伴金貴去了;也有人說她去了很遠的白馬庵。大家議論了一陣子,便沒了興趣。因為她走的時候什么也沒帶,不像與人私奔。況且外面兵荒馬亂的,到哪去找她呢?
張五的傷好得很快。沒一個月就能甩動膀子了,這天,他正倚在墻根曬太陽,夫人過來告訴他,琪兒要走了。你去勸勸她,聽說她要到南京找她的父母。
張五找到琪兒。琪兒在房里讀書。張五不說話,琪兒也不吱聲。張五千咳兩聲,琪兒說我知道你來了,你有話就說吧。張五搓搓手,什么也沒說。琪兒照舊讀她的書,是蘇軾的{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嘧语w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
琪兒沒讀出聲,她在用心體會東坡老人筆下人物的心情,琪兒覺得這還不夠淋漓盡致,應該用一幅畫來表達這首詞的意境,著墨不多,多一點空白。畫一個女孩站在花園的一角,朝一個峨冠博帶男子的背影楊起一塊香羅帕……
你有事嗎?我困了,琪兒說,我想休息一會。
張五站直身,看看琪兒,走了。
十一
琪兒的船票是夫人叫人買的。冬至后的第二天,琪兒說再不走,河水結凍就走不了。那晚下了一場小雨,琪兒收拾行李的時候,心里頭總覺得像這雨,沒個頭緒。有幾張畫,帶著不方便,撕了又覺得可惜。畢竟它們記錄著自己的一段心情。舅舅派人帶來足夠她花消兩年的銀子和首飾。她只選了二姨曾讓她戴過的那對玉鐲?,F在戴著,感受不到它的分量,相反只會讓她感到親切,讓他想起那些熟悉而又遠去的人……
雞又叫了,琪兒看看窗外,仍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琪兒謝絕大家的好意,提著箱子一人上路了。她最后看了一眼這氣勢宏偉的彭家大院,淚水還是沒有忍住,流了滿臉。
當她踏上涔水河上的獨木橋時,她愣住了,張五正靠在橋的扶手邊,熟睡著,渾身濕漉漉的。琪兒猶豫一下,側身走了過去。不一會,又折身回來,偎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