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峻
這篇文章正是在為代溝唱頌歌,可以有這樣理想化的解釋:正是因為一代人與另一代人的不同,我們這個世界才會不斷進步。
兩周前,在紀念Punk運動22周年和John Lennon遇刺17周年的“回擊”晚會上,蘭州的新老樂隊都露了面———眾所周知,Lennon是不同意Punk的———晚會由“烏鴉”策劃,其險惡用心已經在開場前說了出來:“今天紀念他們,為的是不要讓別人來紀念我們,讓老梆子們見鬼去吧!”
可以想見,Lennon和Lydon,隔著時空的兩位約翰大叔像往常一樣被鑄成了一枚硬幣的兩個面:愛和和平、恨與毀壞,按照樂評家的說法,這硬幣可用來購買通往搖滾樂內心的車票,一路上歌頌真善美并與假惡丑作殊死搏斗。然而不幸的是,在亞洲大陸一個前工業(yè)化城市的地下酒吧里,它既沒有流通也沒有被收藏,而是被戴著耳環(huán)的新新人類用不耐煩的三個和弦掃出了門外。這還不算什么,幾乎是同一時間,一個把生命奉獻給夜晚的日本籍工作狂在北京展示了用Industrial Techno和Lo-Fi美學雜交出來的高科技音樂,這個叫做小室哲哉的家伙曾經是唱片商的親密戰(zhàn)友,如今卻做了染發(fā)族電腦兒童的領班。呀,不是我不明白啊,這世界變化得太快。
瞧瞧這莫明其妙的代溝,六十年代的非暴力無政府主義和義無反顧的逃避現實,七十年代的自我毀滅,八十年代勾肩搭背式的普及教育,九十年代的潮流文化與個人主義滑雪帽,以及所有那些無所適從的Internet受害者,每一隊沾了搖滾樂便宜的前衛(wèi)戰(zhàn)士都在和他們的后來者相互指責,這似乎也算是音樂的主要副產品之一?!盎負簟蓖頃?,“點串”樂隊用含糊不清的咒罵解決了Sex Pistols遺留下來的苦大仇深,代之以全球通用的孤芳自賞;而“霍亂”則干脆往自己的鋼盔上砸啤酒瓶,用真誠的自我蔑視做Punk版“Let It Be”前奏。接下來,衣著干凈、讀點書也喝點酒,聚在一起彈琴唱歌的“群眾”樂隊主唱發(fā)表了六十年代出生一代人的評論:“搖滾樂無辜地被人罵了幾十年了。被人罵,被斥為沒文化,層次低是不會令人高興的……多元化肯定不會建立在混亂無序和野蠻粗暴的基礎上?!睋u滾樂該是什么?Bruce Springstin的情書刪節(jié)本嗎?會說英語的無產者大笑起來,嚎叫著離開了酒吧。
這種沖突不僅在不文明言行與搖滾樂美德之間發(fā)生,就是先鋒精神的神壇背后,也醞釀著大勢所趨的內訌。自從20年前人們將DISCO砸得稀巴爛并踏上一千五百雙腳以來,覺醒的Post-Punk聽從和地下音樂贊助者對一切4拍全是重音的音樂戒備森嚴,他們的吉它咆哮著,將Moby、Ministry和Under-world驅趕到邊緣,順便也為每下拍子都不一定是重音的John Zorn簽發(fā)了驅逐令?!昂蟋F代?該死的游戲人生、該死的拼帖、該死的機械的冰涼的高科技人性……”這回是另一伙衣領干凈、戴近視眼鏡的朋友挺身而出了,那些不洗頭的大漢在他們看來,只是被存在主義毒害的廢墟、現代主義斗爭的退伍軍人。在這一邊,采樣器和光纖數字接口才是真正的傲骨與孤膽,最富有革命精神的舉動,無非是在Rave Party上播放自己在臥室制作的舞曲并把它現場Re-mix!這時候,Krautrock前輩數著Prodigy的榜首歌曲,也只有站在這矛盾的臺下嘆氣———他們才是被拋棄的一代呢。
Lennon對Punk的不信任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和所有的先鋒,包括Lydon一樣,忠于自己的時代。如果對自己身邊的善與惡、價值和反價值、市政局或者逃學兒童不懷有滿腔的熱愛,天知道,他又是在為誰而歌?為了將自我唱得更響亮些,這些人最終也就變成了哺育自我的那個時代———The Beat-les的破鼓上敲著六十年代的簡單熱情,他們青春期的嗓子唱著成千上萬人飛蛾撲火的烏托邦集會,低科技的電聲音色上涂著二戰(zhàn)后最后一次工業(yè)文明高潮。請相信,LSD的服食者早已獻身歷史,當絕望取代理想,虛無看破純真,昨日的青年也隨之老去。這不是老梆子的錯。去Sex時裝店的試衣鏡前照照吧,制度成熟了,藝術成熟了,莫頓成熟了,騙術成熟了,冷戰(zhàn)也成熟了,電業(yè)公司成熟了……難道還要聽老戰(zhàn)士的話,去Woodstock郊外扔泥巴玩?而那些剛剛讀完《燦爛涅盤》的GNR歌迷是不會明白的,為什么Kurt Cobain討厭Axle Rose,而老Sex Pistols又成了噪音實驗小學黑板上被抹去的粉末?或者我們該說,除了時代,誰都沒有老。一個個時代的化身,時光的犧牲品匯集在共同的舞臺上,一邊吃自己的利息,一邊看新的美學和肉體從天而降卻再也沒有青春可以揮霍,而他們是優(yōu)秀分子,是愛得太深的封面人物,新新人類操著另一套黑話和游戲規(guī)則出現的時候,難道不是在繼承他們獻祭般的熱情嗎?
只有先鋒才有資格成為絆腳石,因為庸才的臉上毫無觀念可言。當更多的事物像鳳梨罐頭一樣過期并更新?lián)Q代的時候,David Bowie會及時地變色、染發(fā)、搶下一代的飯碗,而Kiss卻至少誠實地做了懷舊老頭———趕不上消費主義、電腦游戲的時代,至少還可以再現音樂主義、大男子主義和公路旅行的假日聚會。當Suede大喊New Generation Poise的時候,骨感的一代、采樣器的一代、胃疼的一代、發(fā)展中的一代統(tǒng)統(tǒng)抬起了腦袋。你說說,這中間誰是赤誠的遺老遺少,誰又是趕時髦的偽預言家?最近,連Motley Crue都玩起了Industrial Metal,跟這種心態(tài)失衡的家伙談什么代溝呢,那本來是兩座高山之間的事兒啊。
“讓老梆子見鬼去吧!”我想,這正是Lennon和Lydon所愿意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