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鄉(xiāng)

黃永玉是我喜歡的老頭，用王小波先生的話說，我們是一頭的。要是早２０年，我也要去做他的“忠實嘍啰”（黃永玉語）。只是如今我這把年紀(jì)，嘍啰是當(dāng)不像了，黃老頭今年整８０，恐怕也早沒有了當(dāng)孩子王的興致。８０歲，算是個很老的老頭啦，他的這本書，寫的卻全是一些比他還老的老頭，叫人嘖嘖稱奇。這當(dāng)中的有些人，大約是老得不好意思再老下去了，就站起身，撣撣兩肩的灰塵，走了。而且，居然都是頭也不回。據(jù)此我猜想，他們?nèi)サ牡胤揭欢ㄊ莻€好玩的所在。眾老頭樂不思蜀，又可以坐到一起，喝酒，聊天，畫畫，至于打不打架，我不好亂猜（大約也打不動了吧），罵人肯定是免不了的。估計罵得最多的還是這邊的黃老頭，怎么老不來呢？鬼東西，還很戀棧嘛。

這邊廂，黃老頭也不是省油的燈。你們罵吧，他也不閑著，寫文章，專揭老頭們的短。比如寫錢鐘書，說是某年春節(jié)，領(lǐng)導(dǎo)上錢家拜年，“正要進(jìn)門，錢先生只露出一絲門縫說：‘謝謝！謝謝！我很忙！我很忙！謝謝！謝謝！然后就把門關(guān)上了?！闭f老實話，我要是領(lǐng)導(dǎo)，定叫手下的找一把板斧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錢老頭的門劈了。試看今日之世界竟是誰家之天下？領(lǐng)導(dǎo)是那么好得罪的么？

寫廖冰兄廖老頭：“那么紛擾、那么艱苦的生活中，有時候他居然雅興大發(fā)而作起曲來。他可能還認(rèn)為自己有音樂才能，這一點肯定是他對自己估計過高?！薄拔疫@個最接近作曲家的人都不免認(rèn)為，鴨子要成為作曲家，恐怕要比他容易得多?！边€說廖老頭“偶爾拉開嗓子唱兩句歌，跟退休的老母雞一樣，也叫不成什么名堂。”

自稱“最接近作曲家”的黃老頭，吹到得意忘形的時候不免露了餡：“在我，聽音樂會只是令自己有機(jī)會置身于別處所無的肅穆氣氛中，覺得一種飄飄然的‘高級的躋身。不懂裝懂，不喜歡裝喜歡；人家不咳嗽，我也不咳嗽；人家咳嗽，我甚至從來不咳嗽的樣子瞪他一眼?！?/p>

全書最長的一篇是寫沈從文的，沈先生是黃老頭的表叔，老頑童在長輩面前不敢放肆，口口聲聲“從文表叔”，溫順得很。文章寫得深情婉轉(zhuǎn)，拳拳之情，三致意焉。

我本人最喜歡的是寫陸志癢的那篇《不用眼淚哭》，荊棘銅駝，浮云滄桑，患難之中才有真兄弟，信然。寫到林風(fēng)眠先生去世，黃老頭這樣記述：“９２歲的８月１２日上午１０時，林風(fēng)眠來到天堂門口。‘干什么的？身上這么多鞭痕？上帝問他?！嫾?！林風(fēng)眠回答?！比绱诉@般的情形，當(dāng)然是黃老頭的懸揣，因為那種地方，他老人家和你我一樣，也是從來不曾“到此一游”的。

《比我老的老頭》黃永玉著，作家出版社，２３．００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