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吉斯先生在快到山頂?shù)牡胤酵A塑嚕叱鋈ニ拿鎻埻?。天氣十分美好,幾里外他都看得見?/p>
自從在這里收到兩張值錢的椅子后,他每個星期日都到鄉(xiāng)下去搜索一番。偏僻的地方、大型的農舍、傾圮的鄉(xiāng)間巨宅,都可以成為他的目標。為了不讓鄉(xiāng)下人起疑心,包吉斯訂購了大批精美卡片,印上這樣的字眼:
西利爾·溫寧頓·包吉斯牧師
保存稀有家具學會會長
與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合作
從此以后,他每個星期日就成了一位正正派派的老牧師,只是為了興趣,免費為“學會”到處奔走,編列一份收藏在鄉(xiāng)間住宅中的大批寶物清單。這個詭計很行得通。事實上,它已成為一種賺錢的生意。
現(xiàn)在又是一個星期日。包吉斯把車停在第一棟房子——那座安妮女王時代式的建筑物門前不遠處。在交易未成之前,他總不愿別人看見他的汽車。一位可愛的老牧師開一輛大旅行車好像不大對勁??墒?,這一家并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下一棟房子沒有人在家。第三家是農舍,坐落田野間,看來又亂又臟,他不存多大希望。
院子里面站著三個人。他們一看見這個身穿黑衣服、頸配牧師白領、大腹便便的矮小男人時,便立即停止談話,而以驚疑的眼光望著他。農家主人長得粗矮,小眼睛充滿狡詐,名字叫做路敏斯。他身旁的年輕高個子是他的兒子勃爾特。那個寬肩膀的矮子是鄰人克勞德。
“你好,”包吉斯一邊說一邊遞上名片。路敏斯把它接過去湊到面前看。
“你有何貴干?”路敏斯問。
于是,包吉斯將保存稀有家具學會的目的與理想頗為詳細地解釋一番。
“我們沒有什么東西,”路敏斯說,“你白費時間了?!?/p>
“且慢,先生,”包吉斯豎起一只手指說,“最近有個索塞克斯郡的老農夫向我說過同樣的話。他終于讓我進屋,你猜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廚房里那張看上去骯臟的舊椅子居然值四百鎊!我告訴他怎樣把它賣掉,結果他用那筆錢買了一臺新的拖拉機?!?/p>
路敏斯作出站立不安的樣子?!昂冒?,”他說,“讓你看看也無妨?!彼I路走進一間極為污穢的客廳。
果然就在那里!包吉斯一眼看到,不免倒抽一口氣。他站著目不轉睛地至少瞧了十秒鐘,不敢相信他面前的那件東西。不會是真的吧!
此刻包吉斯覺察到那三個人很注意地看著他。他們已瞧見他喘氣、凝目瞪視。突然間,他搖搖晃晃走到身旁的椅子,頹然坐下,吃力地呼吸。
“你怎么啦?”克勞德問。
“沒什么,”他喘息道,“我馬上就會好?!?/p>
“我猜你一定是看見了什么吧,”路敏斯說。
“沒有,沒有,”他說,“這只是我的心臟,時時發(fā)作一下,我就會沒事的?!?/p>
他必須有時間想一想,他對自己說:“包吉斯,要從容進行,保持冷靜,這班人可能無知,但卻不愚蠢。如果那東西的確是真的……”
在外行人看來,他所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也許并不特別值得注意,尤其是上面涂了一層臟兮兮的白漆??墒?,這是一件收買佬夢寐以求的東西。包吉斯知道,在人們最渴求的十八世紀英國家具中,有三件是所謂“齊本德爾設計的五斗柜”。第一件是1920年在沼澤區(qū)摩勒頓的一棟房子里“發(fā)現(xiàn)”的。其他兩件則于一年后在蘇富比拍賣行出現(xiàn),都是來自諾??丝さ睦锥骱哺?。全都賣到很高的價錢。專家一致認為,這三件五斗柜很可能是齊本德爾全盛時期的制品。
眼前這一件是第四件!是他找到的!他快要發(fā)財了!而且出名!歷史上將會記載“包吉斯五斗柜”。
“這張橡木桌不錯,”他說,“可是不夠古老,沒有什么價值。至于這個五斗柜”——包吉斯若無其事地從它旁邊走過——“倒可值幾鎊,我敢說。我想,這是一件粗陋的仿制品?!?/p>
“這是一件很結實的家具啊,”路敏斯說,“上面還有些不錯的雕刻呢?!?/p>
“機器雕的,”包吉斯回答說,一面彎腰檢視精致的手工。接著,他踱著悠閑的腳步走開,皺起眉頭若有所思?!澳悴略趺礃?”他回過頭來看著五斗柜說,“我很久就一直想要這樣的四條腿。我家里有張桌子,搬家時給搬運工弄壞了桌腿?!?/p>
他躊躇了一會,摸摸下巴。“你這個五斗柜的四條腿可以鋸下來,接到我的桌子上。”
“你的意思是說要把它買下來,”路敏斯說。
“嗯……也許太麻煩。不值得。”
“你想出多少錢?”路敏斯問。
“恐怕不多。你知道啦,這不是真的古董?!?/p>
“那我倒不敢說,”路敏斯說,“它放在這里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我是在老莊主逝世后從莊主府第那里買來的。勃爾特,你那次在其中一個抽屜后頭找到的那張舊發(fā)票現(xiàn)在哪里?”
“你說的是這張嗎?”勃爾特從一個抽屜里取出一張摺好的發(fā)黃紙頭,拿過去給他父親。
“你不能說這張字紙不古老吧,”路敏斯伸手將紙交給包吉斯說。包吉斯接過來看了,手臂發(fā)抖。紙很脆,捻在手指音有輕微響聲。字跡是長斜銅版體:
愛德華·蒙塔古紳士,
對陶瑪斯·齊本德爾負債者:
大型桃花心木五斗柜一座,木質極佳,雕刻華美,裝于刻有凹槽的腿上,中間設有兩個形式優(yōu)美的長抽屜,兩旁各有同樣款式的抽屜兩個,配有精雕的銅把手及裝飾,全部精心制作,品位高尚……價格八十七鎊
包吉斯極力抑制他激動的心情。有了這張發(fā)票,價值已升得更高了?,F(xiàn)在究竟能賣多少錢?一萬二千鎊?一萬四?也許一萬五,甚至兩萬?
他不當一回事地把那張紙擲在桌上,平心靜氣地說:“恰如我所料,是模仿維多利亞時代的制品。這不過是賣主給買主的一張發(fā)票?!?/p>
“聽我說,牧師,”路敏斯說,“你怎么能夠這么有把握說它是仿制品?你還沒有看到油漆下面的木料呢?!?/p>
“誰有一把刀?”包吉斯問。
克勞德拿出一把摺刀。包吉斯以顯然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動手工作,在柜頂上削去一小塊油漆。“瞧?!?/p>
那真是美麗極了——那小塊地方露出的暖色桃花心木像一塊黃玉似的明亮發(fā)光,呈現(xiàn)出它二百年豐厚深沉的純正色澤。
“這有什么不好?”路敏斯問。
“這是經(jīng)過人工處理的!毫無疑問,木料曾經(jīng)用石灰處理過。他們就是用這種辦法來處理桃花心木,使它帶有深沉古老的色澤。仔細看看。紅棕色中的一點橘紅色便是石灰的痕跡。”
接著,包吉斯指著一個抽屜的銅把手?!斑@是仿制者做手腳的另一處地方。古老的銅器通常都有它本身的色彩和特質。但問題是仿制者有一套特殊本領,可以把它配稱得天衣無縫。事實上,幾乎分辨不出哪是真古銅,哪是假古銅。我承認我也是猜測?!?/p>
“那么可你承認你不能分辨這些把手的真?zhèn)瘟?,”路敏斯說,“你也不知道,它們可能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對不對?”
“啊,”包吉斯說,“那你就錯了??催@個。”他從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把小螺絲起子——手掌里暗藏著一枚細小的銅螺絲釘。然后,他從五斗柜上起出一枚螺絲釘。
“如果這是真正的十八世紀的銅螺絲釘,那么它的螺旋便會稍微不均勻,而且你很容易看出它是用銼刀銼出來的。如果這件銅器是較近時期的偽制,那么螺絲釘必定是機器造的。”他把舊螺絲釘用手蓋住取出之后,很容易就把它和手中的新螺絲釘?shù)魮Q了。這是他玩的小把戲,多年以來證明很有用。
“看吧,”他說著把新螺絲釘交給路敏斯?!翱闯隽寺菪臏蚀_勻稱嗎?”后來螺絲釘又交給大家傳觀?,F(xiàn)在連路敏斯也相信了。
包吉斯轉過身慢慢走向門口?!拔业暮糜?,”他說,“多謝讓我進屋參觀。打攪各位。”
“你愿意出多少錢?”路敏斯問。
包吉斯望著五斗柜,皺皺眉,聳聳肩“我想十鎊是公道的。”
“十鎊!”路敏斯大叫,“別說笑話,牧師。看看那發(fā)票。上面明明寫著值多少錢!八十七鎊!現(xiàn)在成了古董,更加倍值錢!”
“請原諒,不,先生,值不了那么多。這是二手仿制品。這樣吧,我可以出到十五鎊?!?/p>
“五十吧,”路敏斯說。
“我的好朋友,”包吉斯輕聲說,“我要的只是四條腿呢?!?/p>
“三十五吧,”路敏斯說。
“我辦不到,先生,我辦不到!我出一個最后價錢。二十鎊?!?/p>
“好吧,”路敏斯趕快說。
“啊,乖乖,”包吉斯說,“我會懊悔的?!?/p>
“你現(xiàn)在不能反悔了,牧師。交易說定了就不能改了?!?/p>
“是的,是的,我曉得。我如果把車開過來,諸位可肯幫忙把東西抬上去?”
包吉斯忍不住想快步奔跑。但是,做牧師的人是從來不奔跑的,他們總是慢步走路。慢慢走啊,包吉斯。要鎮(zhèn)定,包吉斯?,F(xiàn)在無需著急了。五斗柜是你的了!
在農舍里,路敏斯正在說話:“想想看,這樣一件廢物他也肯給我二十鎊?!?/p>
“你討價討得不錯,路敏斯先生,”克勞德對他說:“你猜想他會付錢給你嗎?”
“他不付錢我們就不把它搬上車?!?/p>
“假如車上放不下怎辦?”克勞德問,“他會說聲管它去就把車子開走?!?/p>
路敏斯躊躇了一會,考慮這個可能發(fā)生的驚人情勢。
“我有辦法了,”克勞德繼續(xù)說,“他對我們說過,他要的只是四條腿。所以,我們只消把四條腿砍下,這樣就準可以放得進車里。而且,我們這樣做還可以省掉他回家去自己鋸腿的麻煩。”
“真是好主意,”路敏斯一邊說一邊望著那五斗柜。不到幾分鐘,克勞德和勃爾特便把五斗柜抬到了外面,于是克勞德立即動手去鋸。四條腿鋸開之后,勃爾特便小心地把它們放成一排。
克勞德退后幾步觀察工作成果?!拔以賳柲阋痪湓挘访羲瓜壬?,”他慢條斯理地說,“即使這個樣子,你能把這龐然大物塞進車后箱嗎?”
“除非是一輛小貨車,否則不行?!?/p>
“對了!”克勞德大叫,“牧師們是沒有小貨車的。他們開的通常都是小得可憐的摩利斯八號或奧斯汀七號?!?/p>
“他要的只是四條腿,”路敏斯說,“假如其余的部分裝不進去,他可以把它留下。他不能抱怨。他有那四條腿了。”
“你應該知道并不會如此,路敏斯先生,”克勞德耐心地說,“你該知道,如果他不能全部都搬進車里,他就會要求減價。所以,我們現(xiàn)在何不把它劈成木柴,一古腦兒給了他?”
“十分公道,”路敏斯說,“勃爾特,去拿斧頭來?!?/p>
工作非常吃力,克勞德花了好幾分鐘才把整件東西劈成碎塊?!拔腋嬖V你們一件事,”他挺直身子抹了一下額頭,“造這家具的人真是個好木匠,不管那個牧師怎樣說?!?/p>
“我們正好及時完工!”路敏斯大聲說,“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