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站在高處,俯瞰穿著鮮艷服裝的小點,在球場上追著一顆球來回移動;或者是一隊跑步者,沿著操場邊緣流利地畫圈圈,好像一點也不費力。在長鏡頭的取景中,一切都簡化成幾何圖案,抽離了聲音與憤怒,變得緩慢而詩意。薄暮中,遠方的城市紛紛燃亮了燈火,操場上的事物逐漸失去了輪廓,像是電影結束的淡出。我隔著厚玻璃靜靜看著這魔術時刻,然后閉上眼睛,讓自己漂浮起來。
我越來越依賴這遙遠的操場,借著眺望操場上的一切,把自己沉淀下來。我開始明白為什么每年印制的風景月歷里,有那么多的遠景、大遠景、極遠景。也許是墨西哥荒原月亮升起的黑白基調,也許是一望無際的沙漠丘陵,金澄澄的落日前一列緩慢移動的駱駝商隊。
我們都需要距離,生活越盲目,需要的距離越長。我們在墻上掛起用超廣角鏡頭拍攝的大峽谷海報,在開會中途偷溜到窗邊去眺望哪怕是一群丑公寓樓也好。我們需要距離來為自己爭取一點空間,讓指南針重新定位,好繼續(xù)前進。
生命是一場漫長的旅途,而且不知道終點是什么模樣。我想我們就像《憤怒的葡萄》里被迫遠離家園的佃農家族,必須懷著對遠方加利福尼亞的美好想像,才能忍受著饑餓與疲憊,繼續(xù)這無奈的旅行?!伴L途跋涉之中,我們一定也很需要常常爬上高處遠眺吧。”正如此想著,我已經走到了操場邊,跑道旁聚集著清一色西瓜皮發(fā)型的女孩,穿著超短褲露出健壯的腿,是某高中的田徑隊冬訓。
她們的教練正向著操場另一頭大聲喊:“欣怡,跟上!不要掉了!”我順著那方向望去,是一列六七個正急速朝著這里跑過來的女孩,中間有個女孩稍慢了一點,正努力加快腳步。我認出她們就是我剛剛從遠方眺望,好像是很輕松寫意的跑步者。
才一下子,隊伍就奔到了這一頭,腳步聲與風聲破空而來,聲勢驚人。忽然間,我看清了隊伍中那個掉隊女孩的表情。
她正在哭??v使她的臉在極速中一閃而逝,我還是看見了,她正在哭,而且是痛哭。她的五官全扭曲在一起,涕泗縱橫,可是雙腿還是不停地飛快地跑著。
看著她絕塵而去,很快地跑完一圈又繞回來。我呆了一下,快步離開操場,沒有回頭看她。然后在回家的路上,決定今年要去買一份有外太空景色的月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