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變了，惟一如故的就是這條路仍舊在這里折了一個九十度的彎，轉(zhuǎn)過來從站牌開始我熟悉的向左數(shù)到第七棵樹，觸到指間的是一棵光滑的水杉樹的軀干，背面是深灰色的紋理，魚鱗一樣的樹皮，雖然是一樣的茁壯，無疑，這棵樹是新植的?；氐秸九葡挛以傧蛴疫吙慈ィ?jīng)過修剪的樹木呈現(xiàn)出列兵般的陣勢，我不打算再向右數(shù)，做下一次徒勞的努力。

世事就像一條河，我覺得很多時候承諾就像是用石塊在河里打的水漂，那些激動的漣漪會在瞬間消失，這與水面的平緩和湍急無關(guān)，而打水漂也只是兒時才鐘情的游戲。

顏色卻總像個孩子，愛玩這些興奮一時的游戲。第七棵樹，呵呵，我站在站牌下無力地笑笑，一個過時的安慰罷了。車正好在這時開了過來，我沒有來得及看是幾路便被擁擠的人群擠了上去，流進了這個擁擠的城市。

很快，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這個城市里重新開始順利的生活了，顏色已作為我人生斷章里一個輕微的標(biāo)點符號被反復(fù)的文字淹沒直到和其他無數(shù)的標(biāo)點一樣被自己忽視了。我討厭回味，甚至以被過往糾纏住為恥，就像我總是喜歡不斷地清理房間，不斷地把那些廢棄的東西毫不惋惜地丟掉的習(xí)慣一樣。人本來都是懶惰的，眼前的事情已經(jīng)無法理得清晰，如果再有一些枯燥的過往揮之不去，那么我們可以干的事情就再沒有精力進行下去了。這就好比一棵樹上那些干死的老枝需要及時地剪掉，頭發(fā)要常理常新。

我就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認(rèn)識小微的。

離開了一年以后，原來的律師事務(wù)所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以前那個一心栽培我的主任合伙人在一次意外的車禍中死了。當(dāng)我在那個長馬臉的新主任面前平靜地陳述著我前兩年在所里的業(yè)績和工作經(jīng)歷時，回應(yīng)我的是一絲絲輕蔑和懷疑的唏笑，于是徹底打消了回到原來職位上的念頭，而是簡單地投身了一家房產(chǎn)公司做了法律顧問，小微是公司里的創(chuàng)意策劃。

要不是那次公司里的一次策劃與一家廣告公司策劃的權(quán)屬糾紛，我和小微是不會有什么接觸的，因為我們本來就各處在公司里兩個牛馬不及的位置。官司出奇的曲折很快把我和小微牽扯在了一起。一段時間里我們倆甚至都不再需要去公司了，而是奔跑在法院被告和證人之間。

官司陷入最危機的時候，我和小微都煩惱的茶飯不思。有時為了一個小的細(xì)節(jié)晚上都要工作到深夜，于是凌晨的時候我們就去酒吧里讓自己平靜一下。幽雅的吧間里我們每人面前擺著一杯啤酒誰也不說話，舒緩的音樂悄悄地在灰暗里流淌著，起初，我們誰也懶得看誰一眼，都自私地享受著這一天中短暫的一點還算屬于自己的時間。直到有一天凌晨的音樂又響起時，從桌子的對面?zhèn)鱽砹艘痪淦v但充滿渴望的話，不如我們跳會舞吧。

稍顯狹小的舞池里，我輕輕地?fù)碇∥?，緩緩地?fù)Q著步子，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需要那樣輕輕地?fù)碇粋€女孩的溫存，那么一點空間就可以了，至少沒有了疲憊，沒有了束縛，沒有了腦子里那些在白天像麻繩一樣越纏越緊使自己喘不過氣來的雜七雜八像上海的樓群一樣紛擾的瑣事。于是在音樂的結(jié)尾我堅決地把小微吻成了隔了一年后我在這個城市里的第二個女朋友。

但是就像對承諾的感覺一樣我對愛情的感覺也已經(jīng)是消極的，或許還不如漣漪，而只是那些隨便揀起來打水漂的石塊，我低頭揀起它直到它沉入水底，我可能都不知道它是光滑還是粗糙的。所以，雖然小微很顯然是我的女朋友但我不知道愛不愛她，即使知道愛卻也不知道愛的是她還是擁著她時那氤氳在心中的溫存。

官司后來戲劇性地取勝了，我和小微便又自然地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就像那些水漂造成漣漪的河面復(fù)歸平緩或者原來的湍急。但是每晚到那個已經(jīng)熟悉的酒吧里去坐上很長一段時間已經(jīng)成了我和小微的習(xí)慣，也是我們愛情進行過程中最不可改變的一個片段。

你看，那邊坐著的那個女孩，背影很像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呢。一天深夜，手里舉著酒杯的小微向灰暗處的一個桌子努了努嘴，我轉(zhuǎn)過臉時正好一個纖瘦的女孩的背影從半掩的酒吧木門中閃了出去，頭發(fā)短短碎碎的。她走了，小微接著說了一句。僅僅一個我沒打算注意的背影卻使我一時沒有把持住自己，迅速地站了起來，小跑著粗魯?shù)厮﹂_酒吧的木門追了出去。是顏色，剛才我的意識果斷地告訴我，就是那個和我約定一年為期的顏色。外面風(fēng)很大，把我本來就不怎么濃的酒意完全吹醒了，四處望望，除了聒噪的車鳴和梭魚一樣在夜晚急馳的小車外，沒有一個行人在視線內(nèi)，頹然地轉(zhuǎn)過身，才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孩正倚在酒吧木門旁邊的石墻上抽煙，頭發(fā)短短碎碎的，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又吸了一口煙。

我不認(rèn)識她。

顏色的頭發(fā)也是短短的碎碎的。不知道什么原因，酒吧里那次粗魯?shù)淖分鹨院笪冶憷鲜窍肫痤伾?/p>

很久以前，一條小河里生活著兩條快樂的魚，一條暮氣沉沉終日只知道尋找食物，而另一條則鬼怪精靈終日只知道戲水玩樂。然而就是這兩條截然不同的魚相愛了，他們一起結(jié)伴戲水彼此分享食物，原來暮氣沉沉的那條魚變的快樂了，而那條不思進取的魚也開始成熟了。他們渴望著永遠(yuǎn)在一起，他們愛的太投入了，彼此貼切的像是只有一個身體。

認(rèn)識顏色半年以后她就給我講了上面的半個故事。那時候我剛在原來的律師所站住腳跟，我不是這個城市的人，像一條沒有著落的魚一樣在這個城市里游蕩著，一點一點地尋找著成就的氣息，賣力地工作，賣力地應(yīng)付著每一個重要或不重要的客戶，努力地討好每一個身邊的同事，除了他們我不再認(rèn)識其他的人，我也只有在他們身上尋找我需要的那些氣息，我慢慢地吃力地邁進著，雖然那速度比蝸牛的爬行還要緩慢，但我自恃年輕仍舊充滿著信心，我甚至真的把自己折騰成一只背負(fù)太多的蝸牛我也會在所不惜。極端的時候，連自己的快樂和輕松我都認(rèn)為是可恥的。顏色同樣是游蕩在這個城市的一條沒有著落的魚，但她卻輕松得就像是一條真正的魚，城市在她的眼睛里只是她自己游戲的一個場所，她在里面恣意翻騰，快樂地跳躍，爽朗地笑著。

我們同時在那個有著九十度拐彎的路的站臺下等公交車，不同的是我們在等車的時候一個提著公文包一臉的嚴(yán)謹(jǐn)，雷打不動的黑西裝黑皮鞋；一個耳朵里塞著耳機，斜挎著一個經(jīng)常變換顏色和卡通圖象的可愛背包。我們等同一個點的車，到同一條路上兩家不同的單位上班，直到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也是乘坐同一個電梯去公司的時候，我們有了第一個彼此會心的微笑。在我們律師所樓上的那家廣告公司已經(jīng)是顏色在這條路上換的第三家公司。

中午在大樓一層的餐廳用餐的時候，顏色主動坐到了我的桌子旁，有了我們的第一次交談。

嗨！

我發(fā)現(xiàn)你三天來每次都是吃拌面和魚香肉絲。

難道你不是嗎？

是北方人！

你也是吧？

北京的。

青島。

律師工作枯燥嗎？

做廣告呢？

還不是那樣，只要快樂做什么都一樣！

律師快樂不起來的。

哎！

我以為你不會嘆氣呢？

怎么說呢！

殊途同歸？

也許就是！

為什么來這？

不知道！

你呢？

都快三年了，沒有找到答案。

自由？快樂？

兩樣都沒找到！

……

買單嗎？

兩個我剛才都買過了。

兩條魚就那么相愛著，突然有一天兩條魚吵架了，吵得很厲害，甚至開始懷疑彼此是不是真的相愛。于是那條鬼怪精靈的魚呀，想出了一個好玩的游戲，說要考驗一下彼此的愛到底是不是真的。說兩個都往相反的方向游去，等到一年以后再游回來，看看兩個魚是不是還是能那么相愛下去，直到老了。這樣才能夠驗證一下他們彼此之間的愛是否是真的，是否是可以持久不衰的。

我和顏色認(rèn)識到一年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也是在這個城市里惟一一個能真正的給我?guī)砜鞓返娜耍疫@種快樂并沒有使我感覺到一點的羞恥，相反卻成了維系渴望的最后一道防線?？删驮谶@個時候我們竟然有了第一爭吵，爭吵的起因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事情小到幾乎沒有必要吵架，但也許是我們太好了的緣故，平靜的水面開始需要那么一點漣漪來點綴，爭吵的結(jié)果是誰也沒有預(yù)料到的。

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愛我？

既然你這么說，我無話可說！

不愛就分手！

我們之間是有人得離開一段時間思考一下自己了！

說分就分？

你先說的！

真的到了這種程度了嗎？

你或許比我清楚！

我很失望。

分手或許是最好的結(jié)果。

就在這時顏色給我講了那個故事上面的又一部分，而且說也要在我們倆之間驗證一下。當(dāng)時我感覺荒唐之極，簡直和無理取鬧一般，但是顏色的態(tài)度卻異常堅決，最后就在我們最初相識的站牌下各自向相反的方向的第七棵樹的背面刻下彼此的名字，然后一個人往北一個人往南離開這個城市一年。等一年后如果都沒有變的話就再回到這棵樹下，刻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記得當(dāng)時我笑了，何苦安慰自己呢？但一年后我卻鬼使神差地站在了第七棵樹前，我是后悔嗎？但我卻真真切切地在一年后又回來了，好比做了一次圓周的游戲，游戲的結(jié)局使人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我在輕視諾言的同時堅決地實踐了諾言，不是愛，我無法解釋其中的原因，而我等來的卻也是一個真真切切的空白，人變得就那么快嗎？

由于老是想起顏色的緣故，慢慢地我和小微在一起時的心不在焉和敷衍了事被小微看了出來，她問我原因，我便如實地講述了自己和顏色的故事，以及第七棵樹背面在我一年后來這個城市又找到時，那一點字跡都沒有的魚鱗一般的軀干。

小微聽完以后什么話也沒說，默默地走了，我知道我只要忘不了顏色，就不可能真正地去愛小微，她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于是我就有點憤恨那次神經(jīng)質(zhì)般地在酒吧里的追逐，雖然愛與不愛我還沒有來得及確定，但兩個女孩我都失去了卻已經(jīng)是事實了，我原本可以重新開始的。

現(xiàn)在魚缸碎了，魚遲早都要渴死。我果斷地辭去了房產(chǎn)公司法律顧問的職務(wù)，我不想自己成為小微眼中一個時隱時現(xiàn)的負(fù)擔(dān)，我要重新再去找合適的魚缸。

事情過去一個月以后，我突然接到了小微的一條短信說，那兩條魚的故事已經(jīng)有結(jié)尾了，今天她路過那個站牌時，在左邊第七棵樹的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電話號碼，她祝福那兩條魚能夠永遠(yuǎn)在一起，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