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劍橋的住所對面是一個綠色的公園。像英國大多的公園那樣,那里有巨大的草坪,叢茂的老樹,苔跡斑駁的木椅,湖泊,天鵝與鴨子。當(dāng)然還有古堡一樣的房子,和房子周圍艷麗的鮮花。
我第一次居住得離公園這么近,好像公園就是我寓所的一部分,我生活中奢侈的享受。我喜歡那里的綠色,那里的陽光,那里的空氣,那里的寧靜,以及那里所償還給我的被嘈雜的城市日益所奪走的那些充滿絢麗與純潔的遐想。
在一個周日,我被那里的喧鬧的音樂所吸引,走了進(jìn)去,發(fā)現(xiàn)那里正在進(jìn)行一場夏日的粉色野餐日的活動。一些姑娘穿著粉色的下圍撐開的紗裙,頭上帶著閃閃發(fā)亮的粉色的假發(fā),臉也涂抹成粉色,她們像天使在公園中歡快地奔走翔躍。公園聚集了許多工藝品與食品的攤位,也聚集了許多游戲。但是,最多的是那一個一個家庭,他們在綠色的草坪上攤開一塊花色鮮艷的棉格子布,上邊是飲料、面包、香腸、水果等等。一家人享受野餐,旁邊是小狗和孩子的嬉鬧。有的人干脆什么不帶,就是一對情侶,或者是一家人,橫七豎八地躺在或趴在陽光下,享受陽光的沐浴。這是夏日里英國人的絕好的享受。我以為,這是我在英國所能感到的最大的繁榮與最大的欣欣向榮。
再一次,是一個寧靜的下午,我走進(jìn)這個公園。雖然寧靜,但陽光是燦爛的。公園有空闊的草坪。草坪上,巍然昂首地站著幾棵大樹。大樹站在公園的中間,像一個一個活的、有生命的綠色雕塑。它們寧靜同時有生命。有一個例外,那是一棵枯死的老樹。老樹一定曾經(jīng)輝煌過,它不再生長,但是還是比別的大樹都粗大,它的枝干沒有了樹葉,這反而使它在綠色的背景下顯得格外突出。它更像一個雕塑,或者一個紀(jì)念碑。它好像在說,生命原本就不會死去,只是轉(zhuǎn)變了表達(dá)方式。
諾大的公園,數(shù)來數(shù)去,不到十個人。我前邊不遠(yuǎn)是躺在草坪上的一對少男少女,他們親熱地嬉鬧著。在右前方有幾個年輕人,在草坪上談?wù)撝裁?。大樹的那一邊是一個男子在逗他的狗。大花狗跑來跑去,蹦蹦跳跳,男子很欣悅。我找到一個椅子坐下。這里的椅子都被雨水和風(fēng)澆打和吹蝕過,像是風(fēng)蛀過的石頭。坐在這樣的椅子上讀書,仿佛自己也增加了年輪,變成了一個諳知世事的老者。我莊嚴(yán)肅穆、正襟危坐儼然學(xué)者狀地打開了我的書。可是,那清新的空氣還是在我的面前拂過,我的書頁變得活躍了起來,不再是干而枯燥的說教??磿兊酶佑鋹偂G斑呥h(yuǎn)處的一棵大樹下坐著和我一樣的一個男人,他靠在樹上,捧著一本書,腳旁邊的半導(dǎo)體還播放著音樂。這一定是個很會享受生命,珍惜生命的人。其實不止是他,是此刻在公園里的所有的人,我很高興,我此刻也在。我所感到的是,我是大自然美景的寵兒。這空氣,這綠草,這空曠而寧靜的空間,都是對我的恩賜。在北京城的夏日,我很難找到這樣的可以逃避的場所。
這里寧靜與活力同在,沉思與想象并存。這里煥發(fā)了生命也調(diào)動了思維。這是一個清醒地找到自己并反思自己存在的地方。在徑直無誤地走入內(nèi)心后,在清醒與反思中,人在升華與純化。然后帶著這樣的情懷更深入地走入外部宏大的世界。我感謝夏日的下午給我的清新。
最難忘的還是公園的早晨。早上,我跑進(jìn)這所公園。早上那一刻,是公園最真實的所在。朝陽半掩在紗幔般的朦朧和淡淡的晨曦后,沒有生成耀眼與刺目的光芒。露珠卻按捺不住地在綠色中閃爍著,晶瑩剔透,在草尖上蹦跳發(fā)光。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公園大樹下的椅子上,坐著兩位老人。仔細(xì)一看,一個原來坐在輪椅上,三條大小狗圍著他們打鬧蹦跳。我跑過他們,到一個空曠的草坪上跑圈。
暄軟的草地跑起來很有彈性,感覺很舒服??墒菦]跑幾圈,就發(fā)現(xiàn)草地的露水把鞋子打濕了半截。沒有嘈雜的聲音,只傳來鳥兒婉轉(zhuǎn)的歌聲。黑色的大烏鴉落在前面的草坪上,我跑到跟前它也不驚飛,依舊閑庭漫步般悠然。小松鼠從樹上蹦下來,再跑上去,靈活的身體如精靈。它們的大尾巴晃動著就像高昂的旗幟。那雙可愛的大眼睛,加上小手捧著東西吃的憨狀,令我頻頻回首,錯亂了底下的腳步。
沒有人影,這一點也不像中國。在中國的各大都市,北京、上海、重慶、蘭州、青島等等各地我所遭遇的早晨,在五六點鐘,街上、公園里就充滿了溜早的人們,有早練的、去早市的、溜鳥的、練嗓子的,還有溜狗的,喧鬧如同集市。我的幾個芬蘭朋友到北京來一個最大的樂趣是趕早起來去公園看晨練的人們。英國人沒有溜早的習(xí)慣,早上貪床是他們的多年的陳俗。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早了,九月底,七點多鐘,太陽此刻已經(jīng)升起。但是,公園里還是寂靜寥寥。偶見一兩個匆匆穿過公園溜狗的人。放棄公園早晨的英國人把最鮮美的景象、最清新的空氣留給了我。我感謝這時空的落差。讓我此刻此地把這美景與良辰獨占。
忽然,一陣小狗的叫聲打破了這里的寧靜。讓我清醒我并不是這里的天之驕子。還有那三只狗與兩位老者。那只白色的小狗狂吠著奔跑,一溜煙兒,如劍穿梭一般。前邊有一個小精靈跑得更快,它丟掉了食物,奔命般狂跑,然后它輳輳地它竄到了樹上。小松鼠在做生命保衛(wèi)的逃命。小狗繞著樹轉(zhuǎn)著一個一個的圈,狂叫聲劃破了寧靜的黎明。松鼠不懼怕人類。但是,狗類干涉并威脅著它們的生存。也許它們中的一個或者不止一個,曾經(jīng)在聚精會神地吃著松果的時刻,被小狗結(jié)束了生命。也許它們曾經(jīng)在驚恐中,逃出了魔爪。但是,它們卻知道,他們永遠(yuǎn)不可能輕松地?zé)o憂無慮地享受著公園的平和,他們永遠(yuǎn)處在被騷擾與威脅中。這是寧靜公園背后的險惡。
這一景讓我中止了跑步。我沿著公園的草坪中蜿蜒的小路向遠(yuǎn)處走去。突然,一棵大樹下,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那個我曾經(jīng)坐在那里,以學(xué)者自居的身份學(xué)習(xí)的椅子上,有什么東西。那是一個人。椅子上依靠著一輛破舊自行車。我怕驚動他,繼續(xù)沿著小路走,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走過他的身旁。我記得,小路的盡頭有一個水塘,水面上游動著天鵝和鴨子。我來到了池塘,靜靜的池塘,靜靜的水,水好像也在沉睡,沒有一點漣漪。沒有天鵝,甚至也沒有鴨子。我有一點失望。突然,我看到了池塘對面,那里有什么異常,那是一堆白色,還有一點動靜。仔細(xì)一看,那里的椅子上蓋著白色包裝袋,白色的包裝袋下,鼓鼓囊囊地,睡著一個人,那是一個無家可歸者。他動了一下,可能在包裝袋的縫隙中瞄了一眼我,又繼續(xù)睡去。椅子腳下放置著十幾個裝著東西的塑料袋,那可能是他的全部的家產(chǎn)。不,不僅這些,還有,那是靠在椅子上的不知道是從哪里撿來的幾個殘破的,不是缺少輪子,就是只有一半架子的自行車。在劍橋,這種自行車,就是送到二手自行車行回收,也會被婉拒門外。我懷疑這些自行車,不,是自行車零件的價值。本想看到像天堂一景的天鵝與鴨子,但是,卻看到了棲息在公園中的窮人。我曾經(jīng)驕傲,我的得天獨厚。可是這里的公園的早晨并不屬于富有者,它是窮人的所屬地。也是,每個人在公園里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那天鵝,那鴨子,那些有著小樓別墅的人,不會在這樣的早上醒來,或者離開它們溫暖的巢穴。
此刻,我匆匆地離去,仿佛一個小偷,一個窺視者,涉足了自己不該去的地方,偷窺了自己不該看的,不該知道的別人隱私。我就像是落荒而逃,把美麗的公園拋在腦后。
我走到公園的大門,發(fā)現(xiàn)兩位老者正在道別。那位坐輪椅的老者先別而去,他的小白狗和另外的兩只大黃狗還在玩耍,不忍分手。另位老者是開車而來,他把黃狗一一放到車的后座上,然后他打開車的前門,坐在駕駛室的位置上,系好安全帶。輪椅上的老者已經(jīng)走出很遠(yuǎn),小白狗向他走的方向跑去。走到拐彎的地方,小白狗在原地打轉(zhuǎn)四處張望,它在尋找主人。這時,老者在遠(yuǎn)處呼喚它的名字。小白狗跳了起來,撒歡地朝主人的方向奔去。公園各有所樂。
第二天清晨,我又跑進(jìn)公園,我還是發(fā)現(xiàn)大樹下椅子上的這兩位老者,和椅子周圍熱鬧的三條狗。他們每天定時來這里約會、談話,開著車來,坐著輪椅來,帶著自己的小狗來。這是公園最溫馨的一景。但是,我不敢在跑完步后,沿著小路走向公園的深處。我害怕看到那里隱藏著的真實,我不想涉足夜間公園真實的主人的領(lǐng)地,也不想打破公園所顯露的溫馨。我的神經(jīng)的強(qiáng)韌度只能接受孤獨的老者,而不能更多一步。
于是,每日的清晨,我依舊跑步,跑進(jìn)公園,我的公園。我拜見兩位老人,和三只小狗。我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樣的清新與寧靜。漸漸地,和大多數(shù)的人一樣,我忽視了公園深處。而確實,公園的白日,依舊充滿了野餐與溜狗的人們的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