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歲的時候愛和東海、新平、貴兒他們玩。新平和貴兒都比我大,只有東海比我小。我們最愛玩的游戲是娶媳婦。我家在半山坡上,旁邊的路很陡,有一次幾個給別人娶親的年輕人一個趔趄,把新媳婦的火盆架磕在路邊的石頭上,磕壞了,他們問我媽:大娘,有釘子沒得,找顆釘子給我們釘一下。我媽說:沒得喲。這個游戲至少被我們重復了二百遍。我是導演,東海和新平他們演抬火盆架的年輕人以及吹鼓手。我除了當導演還要演“大娘”,也就是我媽。因為我要守家,不能離開家門口一步,我媽又不準新平貴兒他們到我家玩,我只好站在家門口演“大娘”。新平他們在我家院壩邊的路上一會吹嗩吶一會放鞭炮,當他們煞有介事地問我:大娘,有釘子沒得﹖我便學著中年婦女的口氣回答他們:沒得喲。過程雖然簡單,但我們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東海演吹鼓手的時候總是沒完沒了,直到新平或者貴兒不耐煩地提醒他:該問有沒有釘子了,他才會停下來。沒想到他長大后真的成了一名吹鼓手,經常出現在別人的婚禮上。冉姓壩那種嗩吶用一般力氣是吹不叫的,聲音非常炸耳。我看見東海吹奏的時候,兩個腮幫子鼓得像秋老鼠的肚子,眼睛也鼓圓了,耳朵不時莫名其妙地抖一下,就像身體里憋緊了氣,一不小心就從眼睛或耳朵的小縫隙漏了出來。吹一陣,嗩吶盤里便有一根銀線樣的口水掉下來,雖然讓人惡心,但更多的是讓人擔憂,這么吹下去會不會吹出病來
我媽叫我守家,不是叫我守強盜,家里沒什么東西好偷的,我要守的是吊在灶上面的一副豬腰子。豬腰子用草繩拴起來,每天煙熏火燎,已經烤干了,像一塊黑色的料礓石。我要守住貓,別讓它把豬腰子叼走了,豬腰子離灶臺兩尺多高,可貓站在灶上用力一跳,就可以把豬腰子扯下來。耗子偷吃柜子里的糧食,要靠貓守護:貓要偷豬腰子,要靠我的守護;豬腰子是給父親治病的,父親病好了多干活,柜子里才會有糧食??梢娮羁珊薜氖呛淖樱獩]有耗子,就可以不養(yǎng)貓,不養(yǎng)貓,我就可以去外面玩。
父親吃豬腰子,是因為他的腰“閃氣”了,本來應該兩天吃一個,可他買不起。他的腰不好,沒力氣,只能和婦女在一堆干活,這樣他的勞動所得就只能一個月買一個豬腰子。好在鄉(xiāng)下人認為豬腰子不是肉,肥肉比瘦肉貴,瘦肉比豬腳貴,豬腳又比豬頭貴,豬頭比內臟貴,內臟中最貴的是豬肝,然后才是豬腰子。要不是豬腰子這么便宜,我父親一個月一個也買不起。我媽或者我姐煮飯的時候,用刀削一點下來,煮一小碟湯,不放油和鹽。父親喝湯的時候,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父親說:
“看什么,這是藥?!?/p>
有時候他也會溫和下來,給我留一小口,是什么味道我已經記不得了。這一點和我兒子正好相反,什么東西都是他吃得不愛吃了剩在碗里,我覺得可惜才把它吃掉,自從生下他后,我的體重每年都在增加,幸好我又過上了單身生活,要不然我會胖得像蓮花白。減肥可不是剝蓮花白,減肥是千萬別把自己當人,然后對自己的意志進行最殘酷的考驗。
寫作倒是和剝蓮花白差不多,將自己一層層地剝下去,剝完了也就完了。會剝的人剝的時間長一點,剝下來的東西看上去堆垛大一點。
再這么寫下去,我不是在剝蓮花白,而是在記流水賬了。我下面要說的是一個真正的委曲故事。
父親吃了十幾副豬腰子,病情沒多大好轉,隊長只好安排他去守漁塘,隊長在社員會上說這事的時候,嘴里團了一口濃痰,打雷一樣吐出去,對我父親說:
“便宜死你狗日的了”
父親袖著手,點頭哈腰地笑了一下,說:
“嘿嘿嘿,社會主義嘛?!?/p>
父親守了一年漁塘,第二年干脆一個人把漁塘承包了,他隔三岔五地挑魚到街上去賣,有錢了,不光兩天一副豬腰子,還有錢買藥了。幾副藥吃下去,腰比以前直多了。有一天隊長看見他挑了幾十斤魚,不懷好意地說:
“噫,你的腰已經全好了嘛!”
父親的臉立即堆滿了聰明的笑容:
“隊長,我好多了,本來早就應該向你匯報的,塘里的鯰魚還不算大,我曉得別的魚你又不喜歡。”
晚上父親提了兩條鯰魚去隊長家匯報,隊長為難地說:
“這是你承包的漁塘養(yǎng)的魚,我怎么敢吃啊﹖”
父親撓了撓頭,誠懇地說:
“隊長,我這不是提來你吃,我是提來請你看看,這魚是養(yǎng)一陣子再去賣呢﹖還是現在就可以開始賣,我是來向你討這句話的?!?/p>
隊長吃了魚,第二天告訴我父親:
“那魚要賣呢,我看也賣得,要養(yǎng)也可以再養(yǎng)一陣?!?/p>
父親不但給隊長送魚,有時還割一塊肥肉給送去,因為有一次隊長埋怨他,你不要給我送魚來了,煮魚特別費油,我已經把半年的豬油提前吃完了。父親一承包就是好幾年,換了另外一個人當隊長,也仍然給他承包,他不止一次頗有心得地告訴我:
“你不要小看我這個漁塘的塘長自封的,不光會養(yǎng)沒腳沒手的魚,還會養(yǎng)有腳有手的魚?!?/p>
父親賣魚,倒是蠻公平,管你是平頭老百姓,還是穿亮皮鞋的干部,他的理由是:
“大家長的嘴巴都一樣,都喜歡吃好的?!?/p>
只有對一個人,父親總是特別關照,這人是鎮(zhèn)中學的李老師。每次給李老師稱魚,他都要少算二兩,要不就白送一條小的。他對李老師說:
“吃魚好,尤其是讀書人,越吃越聰明?!?/p>
我是到上五年級的時候才認識李老師的,在這之前,我在村小學讀書,離鎮(zhèn)上十多里,連中學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有一天李老師來買魚,和我父親聊起我的學習情況,父親說:
“他恐怕少了根筋,不是讀書的料,看他那個樣子也還算老實,可就是學不進去,從沒考過前十名。”
李老師要報答父親多給他的魚,突然做了一個讓我父親做夢也沒想過的決定,他說:
“這樣下去可不行,他馬上就要參加升學考試了,如果只讀個小學畢業(yè),今后在農村恐怕也會不適應的,我們國家馬上就要實現四個現代化了,當農民也應該有知識。這樣吧,叫他到鎮(zhèn)完小來上學,剩下這半學期抓緊一點,爭取考個好點的中學?!?/p>
那天晚上我父親向全家人復述李老師這段話的時候,就像是在傳達一個偉大的圣旨,李老師就是那個大圣人。除了我不知道這件事意味著什么,家里其他人都洋溢著難以言說的幸福。我姐給我整理書包的時候,突然抱著我傷心地哭起來,哭完了抽搭著告訴我:
“弟,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我姐只上了三年小學,正是父親閃了腰吃豬腰子的時候,沒錢給她交學費,只好不上了。我姐姐的痛哭無疑使我父母意識到自己沒有盡到的責任,也很難受,當他們?yōu)槲业芥?zhèn)完小的吃住問題進行討論后,心情才又好起來。我父親說,李老師說了,可以在中學食堂搭伙,住就和初中一年級的學生一起住。我父親第一次有了望子成龍的心情:
“給老子用心讀,毛鐵天天拖都要拖亮,我就不信這么好的條件還考不上個中學”
第一次見到李老師,我先是緊張,然后是忍不住要笑。他戴了一頂鴨舌帽,當時我還不知道這種帽子叫“鴨舌帽”,看見電影里的特務都戴這種帽子,便覺得,讓我父親如此感激不盡的人,怎么是一個特務﹖我又知道他不是特務,卻把自己打扮成特務的樣子,因此便覺得非常好笑,我拼命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笑出來,可我感覺我的腸子都已經笑痛了。
小學還沒畢業(yè),我就過上中學生的生活了。在集體食堂吃飯,和年紀差不多的人在一間屋子里睡覺,感覺真是無比幸福。在鄉(xiāng)下,只有干部才吃食堂,當農民只能在家里吃,我心里藏著這點小小的驕傲,學習比以前用功了一點。
可沒過多久,我就對這種生活害怕起來。鎮(zhèn)中學的條件在當地算好的,但和城里那些中學比起來,可就差遠了,最糟糕的是一間只能住七八個人的屋子,住了二十個人。不過住多少人倒在其次,最氣人的是他們都比我大,和他們熟悉后,他們便“殺我的豬”。每天睡覺前,“殺我的豬”成了他們一定要給我上的一課。
殺豬要褪毛,他們“殺”我的豬就是把我的衣服褲子脫掉,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非要叫我喊他們爹或者我哭起來才把褲子還給我。他們把我按在床上的時候,我拳打腳踢,放開嗓門大罵。可無論我干什么,他們都哈哈大笑,把我壓得死死的,根本無法動彈。他們把我的褲子脫光后,有個家伙還會拿住我的小玩意,大聲喊:
“現在開始賣肉了,這是豬尾巴,哪個要﹖便宜賣了”
站在外面的人當然知道“豬尾巴”是什么東西,可他們還是故意說:
“要要要,給我割下來吧?!?/p>
這時所有的人都笑瘋了,我跟著笑。有好幾次,我拉攏了好幾個人,叫他們殺別人的豬,他們照辦了,可殺我的時候要多得多,似乎殺別人的豬沒有殺我的豬快樂。
在睡覺之前他們“殺我的豬”,在我睡著之后,他們捅我的“黃鱔”。在我那上面涂墨汁,或者牙膏。涂墨池的時候興奮地喊:快看,長毛了。涂牙膏的時候喊的是:快來看喲,他的毛都白了。沒水洗澡,在十二歲以前我從沒洗過澡墨池涂上去好幾個月還是黑的,只有靠汗水慢慢把它沖掉。我真是恨死了他們。我最恨的是一個叫黑皮的家伙,他力氣大,皮膚黑,每次“殺我的豬”都是他帶頭,只要他一動手,我十有八九要變成一頭光溜溜的豬。有一次我咬了他一口,他騰出手來掐住我的脖子,我差一點就沒命了。從地上爬起來后,我淚流滿面地發(fā)誓:
“狗日的,你今天死期到了”
床安得太密了,他在床之間跳來跳去,我就是追不上他,好幾次都快抓住了,但他用力一拽就掙脫了。他讓我抓到也是故意的,如果他不讓我抓,我連他的毛都摸不上。我氣得要想和他同歸于盡,他卻滿不在乎地故意叫喚,要不就瞪著眼睛威脅我:
“來哇,來我掐死你”
他鬧夠了,煩了,不想鬧了,還反過來責備我:
“開玩笑都開不起,算什么男人”
我無意中聽誰說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句話,我頓時覺得這是至理名言,它像鋼鐵一樣砸在我的心坎上,是我有生以來聽見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話,我立即把它抄在書上,然后開始想入非非。自從我開始對黑皮恨之入骨,就覺得鎮(zhèn)中學失去了一切魄力,我盤算著,等我考上縣里面的重點中學,一定要叫上我最好的朋友東海他們幾個,狠狠地揍黑皮一頓,以解我的心頭之恨。后來我真考上了縣一中。上學前和東海他們說了我的計劃,他們也很贊成。那天他們和我一起來到鎮(zhèn)上,卻沒找到黑皮,寢室里的人說他回家背米去了。在學校食堂搭伙,米要自己從家里拿來。我們失望而歸。幾天后我背著被子在鎮(zhèn)上等車,被黑皮看見了,我有些害怕,忐忑不安地想他會不會揍我,因為那天雖然我們沒有找到他,但已經有狠狠地打他一頓的準備了,沒料到他非常大方地花了六毛錢給我買了一瓶汽水,班車來的時候他沖上去給我搶了個位置,把我從窗口拉了進去。到縣里的班車是過路車,沒有他幫忙,我不僅找不到位置,能否擠上去都是個問號。我對他的感激把仇恨全都一筆勾銷了。坐車的人實在太多了,被子沒地方放,我只好把它頂在頭上,在縣城下車的時候,我的脖子都快斷了。
他們捅我的“黃鱔”,我被搞得最慘的一次不是黑皮干的,而是另一個平時看上去非常老實的人。那天晚上他用麻線把我的“豬尾巴”套起來,另一頭系在床板上。我沒發(fā)現,天亮了感覺下面有點痛,一看,“豬尾巴”已經腫了。更氣人的是,麻繩纏得非常緊,我解了半天也沒解開,而且尿越來越脹,它們已經從膀胱里擠了出來,再也收不回去了。我頓時害怕起來,怕被尿憋死。最后是誰用剪刀幫我剪斷麻繩,救了我一命,但剪刀同時又把“豬尾巴”劃出血了。我不想去上課,因為我太難受了,我每走一步“豬尾巴”都鉆心地痛,想到下午還有一節(jié)體育課,我更是心驚膽戰(zhàn)??刹蝗ド险n又怕老師叫我寫檢查。我們的老師不打人也不罵人,違犯紀律只叫你寫檢查,寫好了自己站在講臺上念,念完了他會笑嘻嘻地問下面的人:你們聽清楚沒有﹖只要有人說沒聽清楚,他就會客氣地請你再念一遍。如果你人緣不好,念十遍也過不了關。我拖著兩條腿走到學校,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來,我故意邊走邊讀書,一個買菜的女干部看見了,贊美道:
“鄉(xiāng)下來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好像鎮(zhèn)上就不是鄉(xiāng)下。
上第一節(jié)課我就開始裝病,期盼好心的班長能夠發(fā)現我病了,上體育課的時候主動替我請假。還真讓班長發(fā)現了,她是個心高氣傲的女生,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不但不同情,反而不屑地說:
“懶病”
前不久她到城里來進修,我請她吃飯,我說你那個時候真是心狠哪我那么喜歡你,你理都不理我。她笑著說,你整天愁眉苦臉的,哪個知道你的心思啊,你要是臉皮厚點,說不定我真跟你好上了。全是假話。我不便說穿,暗想真要是好上了,我一定要她向我的“豬尾巴”賠禮道歉,因為她把它害苦了。體育課上,老師教我們折返跑,每跑一步那東西都像要斷掉的鞭子一樣,不是抽在大腿上就是抽在褲襠上。最后我昏倒在操場上。謝天謝地。
我父親那天正好在街上賣魚,校長把他找來了,父親見我像懷胎八月的孕婦一樣走路,厲聲問我是不是把尿撒在褲襠里了。我嗚的一聲哭起來。父親脫下我的褲子,問清了緣由,他氣得要命,他對校長說:“他這是要我斷子絕孫”
父親牽著我的手就往中學走,我走不動,他蹲下去,我猶豫不決,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要他背了。父親回過頭對我大聲說:
“還不快爬上來”
爬在父親的背上,我心里充滿了溫情,同時開始胡思亂想今后一定要好好孝敬他。
到了中學,正是課間休息時間,幾乎全校的學生和老師都涌到操場上來看我和我父親,我不好意思地叫父親把我放下來。父親沒有聽見,或者說突然面對這么多人他一下失去了主意,他甚至已經忘了那個學生的名字。就在剛才,他看見我的“豬尾巴”腫得發(fā)亮,他生氣的樣子就像要把中學整個踏平。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李老師走過來問什么事﹖父親委曲地說:
“我兒子尿都屙不出來了?!?/p>
出了這件事,李老師覺得我不應該再和那幫初一班的學生住,他的寢室在學校食堂旁邊,隔壁還有一間堆柴火的屋子,有點亂,他叮囑我好幾次,一定不能玩火。我父親也很滿意,覺得雖然我的床只能鋪在屋角,但一個人住,不會受大孩子欺負。因為是放柴火的,沒有裝電燈。父親說:
“沒關系,天黑了上床挺磕睡就行了。”
那時候的學生不像現在,作業(yè)非常少,放了學半個小時就寫完了。住在李老師隔壁,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多了,有時候我父親給他送魚來,他煮好了叫我和他一起吃。他是一個人,放學后沒什么事,有時候便帶我去爬山或者散步。我喜歡和他在一起,他是一個知識豐富,又喜歡思考的人。他比我父親強多了,我父親除了知道如何討好隊長把漁塘繼續(xù)承包下去,別的東西懂得太少,尤其是書本上的知識。比如他對月亮為什么發(fā)亮的解釋是天上的東西都會發(fā)亮,比如太陽和星星,月亮當然也就不例外。這等于有人對憲法二字的解釋,憲是憲法的憲,法是憲法的法,統稱憲法。李老師不僅知道月亮為什么發(fā)亮,還知道海水為什么不干,煤是怎么形成的,電影布上那多人,但電影布卻可折起來放在箱子里,他們餓了居然可以不用吃飯還有飛機為什么能飛,火車為什么可以坐那么多人我看見真正的火車時已經十八歲了,自行車為什么騎上去不倒。有一次李老師告訴我,將鋼筆在頭發(fā)上反復摩擦后可以把紙屑吸起來,這是因為摩擦產生電。我有天晚上在家,給大家表演摩擦產生電,母親和姐姐看了沒說什么,父親卻不以為然地說:
“狗屁電,你那是頭發(fā)林里汗鍋巴太多,是汗把紙飛飛吸了起來。”
我又氣又急:“這本來就是電嘛,鋼筆還沒有挨到紙飛飛,紙飛飛就往鋼筆上跑,這不是電是什么”
父親固執(zhí)地搖著頭:“既然是電,為什么不咬人﹖”
冉姓壩還沒用上電燈,只有鎮(zhèn)上有電燈,電咬人的故事也就成了他們最喜歡用來嘲笑鎮(zhèn)上那些人的典故之一。我第一次體會到,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痛苦。
有一天我和李老師散步到河邊,他突然問我:
“你說,水為什么會流﹖”
我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了,但很快我就發(fā)現我遇到了難題,明明看見水在不停地向前流,我卻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
周末回家,我到漁塘幫父親干活,看見漁塘里的水,我又想起那個問題,正想問父親,但很快就把念頭打消了,他連摩擦起電都不相信,又怎么能回答水為什么會流。
我對李老師的崇拜與日俱增。有一段時間李老師天黑后就在屋子里叮叮當當地敲,深更半夜才睡,誰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天下午他從屋子里扛出一匹木馬比真正的馬矮一半,但馬腿卻有臉盆粗,是四個木箱子。他把木馬扛到大操場里,人站在“馬”背上,像騎自行車一樣踩著兩塊踏板,木馬的前后兩條交叉的腿就慢慢提起來,往前斜斜地放下去,李老師扳一下馬背上一個機關,再繼續(xù)踩,另外兩條腿又提起來,再放下去,這匹馬終于往前邁進了一步。騎著木馬在籃球場里騎一圈,也得一個半小時。木馬的速度雖然慢得像蝸牛,但全校師生都為他轟動了,他們覺得最神奇的是,它不喝油,也沒有輪子,但它居然能向前走除了李老師,誰也不懂它為什么能走。
第二天,全校破例放假一天,請李老師把他的木馬騎到街上去,讓全鎮(zhèn)人民一睹它的豐采,那天小鎮(zhèn)上真是人山人海,有些人根本就沒看清木馬的模樣,但所有的人都興高采烈,洋溢著驕傲和幸福??匆娎罾蠋熣驹隈R背上,我?guī)状渭拥醚蹨I都快淌出來了。李老師在街上來回走了三趟,已經是中午了,累得大汗把衣服都濕透了。體育老師幾次自告奮勇,要替李老師“開馬”,都被他搖頭謝絕了。李老師在馬背上吃的飯,是街上最有名的楊歪嘴家的牛肉粉,粉沒幾根,牛肉倒有一大碗。李老師吃了牛肉粉繼續(xù)在街上騎,這次沒騎多遠就因為馬肚子里的零件出了問題,不得不將馬抬回學校。李老師成了名人。
很多人都希望李老師把木馬修一修,修好了再騎到街上去,有人甚至建議把它送給國家博物館,因為它“體現了中國人的智慧”。但李老師似乎對它沒有興趣了。木馬放在操場邊上,每天都有一大堆學生在那里玩,有的站在上面踩,有的抱著馬腦袋搖,開始還有老師跑去制止,警告他們不要把馬弄壞了。過了沒多久,木馬的內部就露出來了,全是齒輪。不知不覺地,木馬消失了。
我暗自希望李老師再發(fā)明個什么東西,如果他再搞發(fā)明,我一定要偷師學藝,我和他之間的板壁上有個洞,是木板上的樹疙瘩脫落了,這個疙瘩以前是長樹枝的地方,一根和鉛筆差不多大小的樹枝。這是我最近發(fā)現的,以前被一塊劈柴遮住了??衫罾蠋熢趯嬍依锏臅r候少了,或者說在我睡覺之前,他大都不在寢室。他也很少帶我去爬山或者散步了,他在我眼里有點神出鬼沒。他帶我爬的那座山,山上有一個巖洞,巖洞很淺,站在洞口就可以一覽無余,但當我躺在床上時,我老是想到那個洞,想到李老師是不是在那個洞里和神仙見面,他那么聰明,一定是有神仙指點。
我就要參加升學考試了,屋子里不能點燈,我便到學校廁所外面去看書,全校就那里有一盞路燈,燈掛在拐角的屋檐上,旁邊有塊大石頭。坐在那里雖然有點臭,但尿酸味特別使人腦袋清醒,看一遍等于在別的地方看兩遍甚至三遍。我現在也喜歡蹲在廁所里看書,但人胖了,蹲久了小腿發(fā)麻,站起來的時候像生銹了一樣痛。有人介紹說可以裝個馬桶,但坐下去時那股突然襲擊的冰涼,和坐著就使不上勁的感覺,我都難以習慣。
就在即將考試的第前一天,我回來晚了,心里有些緊張,躺在床上烙了會餅,正在迷糊的時候,突然聽見板壁響了一聲,我醒了,看見板壁上那個洞有一束光射進來,心里無比激動,心想李老師又在制造木馬或者木飛機了。
我跪在床上,從那個洞看過去,頓時吃了一驚。沒看見李老師,倒看見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我認識,是鎮(zhèn)上供銷社的售貨員,有一次我去買橡皮擦和鉛筆,橡皮擦兩分錢一塊,鉛筆七分錢一支,我遞了一角錢給她,她愛理不理地把鉛筆和橡皮擦遞給我,我候在那里,等她找我錢。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給別的人賣東西去了。我等她忙完了,鼓起勇氣提醒她:你還要找我一分錢她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撿了三根橡皮筋給我。我茫然地拿著橡皮筋,心想我要的是錢不是橡皮筋,我又不是女孩子。但她那副看不起人的樣子使我沒敢再開口。我隱約聽人說過,她男人在信用社當會計,因為貪污坐牢去了,她正在和他打離婚。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她?,F在她坐在那里,笑嘻嘻地叼著一支煙,我還從來沒看見過女人叼煙。一支手伸過來,把煙拿過去,不一會又遞過來,我認得那是李老師的手。李老師怎么和這個女人在一起,她長得既不好看,對人又不好。我心里很是生氣。他們把那支煙抽完了,李老師便坐過去我完全能看見他了動手解女人的衣扣。女人也來解李老師的扣子,但李老師的動作比她快,女人的乳房跳了出來,像兩只剛從蒸籠里拿出來的大饅頭,李老師用嘴叼住其中一個。女人叫喚了一聲,雙手抱著李老師的頭,像抱著一個不知道往哪里下口的大西瓜。他們真是下流比冉姓壩最有名的流逛錘還下流。流逛錘劉二蠻最下流的時候也不過是掏出那玩意,對著遠處的女人比劃,女人真要走過來,他會拉上褲子逃之夭夭。
我不敢再看了,悄無聲息地鉆進被窩,可我睡意全無,大腦比聞了廁所的尿酸味還清醒。李老師曾經對我說過,世界上最偉大的女人是居里夫人,她發(fā)現了鐳和釙,兩次獲諾貝爾物理學獎。我覺得,李老師即使要和女人在一起也應該是和居里夫人那樣的人在一起。我想起他冬天戴的那個“特務帽”,在心里說,我看你不僅僅是像個特務,你簡直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特務,是隱藏在人群中間,一直沒被人發(fā)現的大特務。他們的喘息聲和壓抑的笑聲就像無邊的洪水,我在洪水里暈頭轉向。
他們談到了那匹木馬,女人吃吃地笑著說:那天我看見你站在馬上,我就想爬到馬背上去,和你一起騎那匹馬。
這一點和我的想法倒一致,我當時也非常想爬到馬背上去。
李老師說了句什么,燈熄了,沒過多久我就聽見大床的嘎吱聲和那女人的呻吟,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李老師是不是要把她的乳房咬下來﹖他要是把它咬下來了,會不會被公安局抓起來。女人呻吟一陣又吃吃地笑,我生氣地想,真不明白你怎么笑得出來我爬起來,看他們究竟在干什么。但李老師的床緊貼板壁,我什么也看不見,也就是說他們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卻怎么也看不見。他們弄出的聲音真是難以形容,我感覺像有一千個人在用指甲刮我的皮膚。我猜李老師的床上有老鼠夾子,有毛刷,有冰塊,有圖釘,有烤紅薯,有鉛球,還有一塊燒紅的鐵,他們發(fā)出的聲音,一定是這些東西一起作用在了他們的身上。我再次鉆進被窩,這次我不小心把什么東西打落到地上去了,那邊的聲音戛然而止,像刀切下去一樣靈。過了好久,我才聽見女人不安地小聲問:隔壁怎么有人﹖李老師小聲說:不要緊,是個孩子,他早就睡著了。
燈亮了。
李老師在我的心目中一落千丈,我很難受,感覺自己失去了一件非常珍貴的東西,是什么東西我不明白,反正是我以前從沒得到過,今后也不會再得到的東西。我默默地淌下了眼淚。小孔里穿過來那束光射到我屋子里的一把二胡上,是一把沒有弦的二胡,蛇皮也穿了個洞,李老師不要了,丟在垃圾里面后被我撿回來的。是李老師親手做的,我曾經為得到它而心喜若狂。它此時在我眼里已經不再神圣,是那樣難看,我發(fā)誓今后再不要摸它。我曾經剪了一塊塑料薄膜蒙上去當蛇皮,指頭彈撥它的時候,微弱的聲音要把琴筒放在耳朵上才能聽見,我每次都會為那悅耳的聲音露出笑容。現在我寧愿光線射到別的東西上。就連這束光,每次看見它我都會聯想起電影機,想象著李老師是放電影的人,而我是看電影的人。現在我寧愿它熄掉才好,我寧愿呆在沒有一絲光的黑洞里。
我聽見李老師對女人說,我明天去買條魚來,你下午來吃飯。女人說,魚太貴了。李老師說,不要緊,那個賣魚的人不收我的錢。女人說,要不去我那里煮吧,你這里有人,我不敢來。李老師說,好吧。但一會他又說,其實沒關系,明天他考完試就回去了。我沒聽見女人如何回答,門吱呀一聲,女人出去了,竟聽不見腳步聲,簡直像傳說中的狐貍精,來無影去無蹤。
我不禁怒火中燒,禁不住想跑過去告訴他:我爸爸的魚絕不再送給你
我咬著被子,淚水再一次洶涌而出。升學考試過后,我再沒回那間給我?guī)須g樂和痛苦的小屋,我在心里想,別了,李老師,我不再崇拜你了。
好多年后,我在鎮(zhèn)上看見李老師和那個女人抬著一筐煤,女人走得左右搖晃,李老師把繩子往自己這邊拉了一點,她走得穩(wěn)多了。他們顯然已經是夫妻了,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經無法改變。家鄉(xiāng)那幾個愛好文學的朋友都在縣報工作,每次我回到老家,一旦他們知道,總會添油加醋地把我吹捧一番,把我當作所謂的名人。我特別怕我所在單位的人看見這張報紙,我相信他們會笑掉大牙,而那些表面上和我稱兄道弟背地恨不能一腳把我踩死的人看見了,肯定會如獲至寶如同中彩。我不是那種面對謠言無所謂的人。同時我更怕李老師看見,這也許是我最怕的。我對他的印象無法改變,同時我也不想他知道我是誰。
去年回老家,對李老師一直感激不盡的父親告訴我,李老師買了一臺汽車跑運輸他已經不在學校教書了找不到貨源,虧得很厲害。他的愛人已經退休了,自己開了個小商店。聽了父親的話,我在心里想,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是愿意幫幫他,但我?guī)筒涣?。因為我除了讀讀別人的小說和寫自己的小說,別的事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一個人在貴陽,每天下班,都假裝高興地往寢室走,回到寢室我才發(fā)現,我其實沒什么值得高興的,坐在清冷的房間里,我至少有半個小時不大適應,除了窗外的汽車聲只有我呼吸或者椅子松動的榫頭的聲音,自己呼吸和榫頭的聲音一般是不大注意的,突然一下注意到了,覺得怪怪的,怎么那么響﹖還有一點點陌生。昨天回來,突然想到以上這些事,像記流水賬一樣記完,想給兒子打一個電話,問他水為什么會流。希望通過他的童真讓我得到與眾不同、如同神祗的答案。想了想沒打。哪怕有一千種答案,我想要的一定是第一千零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