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老宣確有其人，只是這個“宣”姓是大伙變更過來的，其來源于一個方言詞，叫做“宣謊”。單論“宣”字，詞典上解釋為“公開地說出來”。把它和“謊”字組合在一起，便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說善意地?fù)v個小鬼，哄個人。張三一見李四，作大驚狀，說：“你咋個在這里閑逛哩，難怪到處尋你不見！快走，你家房子著火哩！”李四自然心頭一緊，正作勢起身，忽見張三臉上隱隱透出笑意，便停下步子，說一句：“這狗日的，你這宣謊哩！”于是兩人言歸正傳，拉起別的事情來；“宣謊”的第二層意思就是指吹牛皮，特別把那種吹得無邊無際的行為稱為“宣死謊”。我們局里一百多號人，誰都免不了吹牛搗鬼日哄人，但只是偶爾為之，增添點生活情趣而已。老宣呢，不僅“宣謊”的歷史悠久，還很專業(yè)，常把大伙哄得一愣一愣的，提起來牙齒磨得“嘎吱嘎吱”地響，于是，便不約而同地把他的正規(guī)名姓撇過一邊，“老宣老宣”地喊了好幾十年。

老宣破案，不用偵查手段

我被分配到刑警隊當(dāng)刑警，很快就和老宣打上了交道。老宣當(dāng)時在一個農(nóng)村派出所當(dāng)所長，那段時間，轄區(qū)發(fā)了一連串的盜竊案子，賊娃子是一伙人，小到鍋碗瓢盆，大到牛羊牲畜，見啥偷啥，偷得路斷人稀，老百姓人心惶惶。老宣破不了案，很頭疼，便跑到我們刑警隊找我們隊長搬救兵?？吹嚼闲麃砹耍覀冴犻L臉上笑成一朵花似的，親自把老宣迎進(jìn)門，又親自給老宣讓座倒茶，說咦，我知道你肯定是視察我們工作來哩，你也該早打個招呼，我好派人接你去呀，看這事鬧的，哈哈哈哈。不過老宣，這一陣子咋聽不見你宣謊哩，總不是改邪歸正了吧？啊哈哈哈哈……啥？發(fā)了幾個小案子？幾個小案能難住你老宣，我信也不信……局長？局長有啥可怕的？你給他日鬼就說案子破了不就行哩，啊哈哈哈哈……噢，你是不敢，你不敢我有啥辦法呀哈哈哈哈……我們隊長笑了足足十幾分鐘，直到老宣提出要人的話，才收斂住笑，作出一副苦臉來，說老宣，你看我這二十來號人整天忙得顧上頭顧不上腚子，哪有閑人給你？真的，我又不哄你。隊長用胳膊肘子搗了一下老宣，說哎，剛才我還正準(zhǔn)備給你打電話，跟你商量從你那里借兩個人呢！哈哈哈哈……我們隊長終于笑夠了，拍拍老宣的肩膀，說老宣，你也甭在我這兒作神弄鬼哩，起碼你多少給我摸點情況出來，到時和咱小肖電話聯(lián)系，咋樣？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快吃中午飯的時候，老宣把電話打了過來。聽見我的聲音，老宣便問你就是新調(diào)來的那個大學(xué)生小肖，我說是。我的全名叫肖力。老宣便說，你趕緊跟你們隊長轉(zhuǎn)告，就說是有情況了，多來幾個人，人少了不頂事，動作要快，老宣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說人要是跑了我可不負(fù)責(zé)！說完，便“砰”地掛了電話。

老宣的電話把我們隊里在家的伙計全部吆喝上了路，兩輛摩托一輛吉普，“嗚哇嗚哇”地出了城。這是我當(dāng)警察后第一次出來辦案，加上又穿了一身藍(lán)的新警服，很激動，很興奮，腦海里不停地做著馬上就要和盜賊作殊死搏斗的種種思想準(zhǔn)備工作。看到我扭過來扭過去的，我們隊長捅了我一下，說咋哩，你是不是啥地方不舒服，要不咱停車歇會兒？想了想，隊長又說，我估摸咱又叫老宣哄了，他哪兒來的這么大本事，這么快就能摸出個情況，辦案當(dāng)吃飯那么簡單哩。有個伙計說，那咱回？隊長說：那成啥了？算了，去了再說。這老宣，你們看我怎么收拾他！

似乎印證了我們隊長的話，我們好像真的叫老宣哄了。我們十幾個人急匆匆地走進(jìn)派出所院子時，老宣正叼著旱煙鍋和所里一位叫大張的伙計下著象棋，“將、將”地吆喝著，棋子拍得“啪啪”地響，根本就看不到什么大戰(zhàn)臨頭、破案在即的跡象。終于一盤棋下完了，老宣發(fā)現(xiàn)了我們，才支使大張給我們斟茶倒水洗臉，聽說我們連中午飯都沒有吃，便又叫大張到門口食堂買飯，說：“一人兩個包子，不夠再說?！弊约簞t喘著氣，開始朝煙鍋里裝旱煙，說，“唉呀呀，沒想到下個棋還挺累人的?！?/p>

我們隊長擦完臉，毛巾一丟，問：“說說吧，有啥情況，這會兒不早哩，咱抓緊搞?！?/p>

老宣把煙裝好，抹平，點著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說：“沒啥情況?！?/p>

我們隊長惱了起來，說：“你這個老老老宣你啥也沒有你給我打電話，你哄哄哄誰哩，一開始我就知道肯定你又在日日鬼！真的，咱不開玩笑，到底有沒有情情情況？”

我們隊長別的都好，一急，說話便成了結(jié)巴子。老宣開始吸第二鍋煙的時候慢騰騰地說：“不是你親口跟我安頓的只要有一點點的情況馬上就給你打電話么，我這兒剛好有一點點情況，你聽還是不聽？”老宣第二次說“一點點”這個詞的時候，特意將一只手的四根指頭壓下去，獨將小拇指翹得高高的，在自己的兩眼中間來回晃了兩下。

我們隊長壓了壓火，說：“行，你說！”

老宣的這個“一點點”情況是指派出所旁邊住著一戶人家，戶主叫老甲。老甲的兒子小甲有前科，最近一段時間和鄉(xiāng)里的幾個混混兒混在一起，經(jīng)常在飯館里大吃大喝，還時常夜不歸家。派出所早就對小甲有了懷疑，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小甲沒有什么正常的經(jīng)濟(jì)來源，花銷卻不小，按現(xiàn)在的話說，叫“收支不相符”。老宣說完，我們隊長就問，還有啥？沒了？你就這么個情情情況，你就給我打電話，你把我們刑警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成你們派出所的刑警隊哩，專為你們服服服務(wù)呀……我們隊長把筆記本朝小方桌子用勁一摔，站起來繞著院子走了四、五圈，又問，“你現(xiàn)在是啥意思？”

老宣說我又沒啥意思，你來了就看你是個啥意思。我們隊長說，不行的話把人傳喚來審一趟子？老宣說，咱可是啥證據(jù)也沒有人家要是啥也不說，你還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你說是也不是？我們隊長又急了起來，指著老宣說，那那那你說咋咋咋辦？

老宣磕了磕煙鍋子，站起來，指著我很響亮地說：“小肖，跟上我走！”

小甲家不遠(yuǎn)，半山坡上一座向南小院，十幾分鐘就到了。我們進(jìn)門時，一家人正圍在炕桌前準(zhǔn)備吃晚飯。

看到我和老宣，便忙放下碗筷，把我們讓到炕上。老宣把腿盤好，很愜意地靠在人家摞起來的被褥上，掏出旱煙鍋子，“叭噠叭噠”吸起來，只是眼皮子耷拉著，不說話。人家捧過來飯碗，他揮了下手，表示不吃；人家又端來茶水，他還是揮了下手，表示不喝。老宣已經(jīng)表示出不吃不喝，我也只好表示不吃不喝。一窯洞的人都呆呆地坐著，氣氛顯得很是尷尬。

我從上學(xué)起就沒有盤腿坐過炕，時間一長覺得腿拘得生疼。先是把腿伸展開來，還是覺得不舒服，就干脆蹲在炕上。我看見有個后生怯頭怯腦地斜坐在炕角，長頭發(fā)，穿一件當(dāng)時在我們這里算是很時髦的花格子衫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我試探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小甲？”那后生先搖了下頭，又點了下頭，“嗯”了一聲。

我轉(zhuǎn)過臉來看看老宣，我想老宣應(yīng)該接住我的話，正式開始問幾句，但老宣只顧低頭吸煙，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是中途指著我朝大家問了一句：“你們認(rèn)識這個人嗎？”

小甲一家伸長了脖子把我細(xì)細(xì)端詳一遍，搖著頭說不認(rèn)識，面生得很，是不是……我們就這樣一直坐著，突然我感到有些可笑，我想老宣這會兒一定在絞盡腦汁地想著各種各樣如何破案的方法，只是人老了，一時想不出來，再坐一會兒，我們只好收兵回營。我們這個地方把四十歲左右及四十歲以上的人統(tǒng)稱為“老”，有個小曲唱道“騎馬要騎大青馬，交朋友那個要交十七八；紅豆角角兩盤盤，交朋友不交老漢漢”。我想老宣應(yīng)該聽過這曲子……我正胡思亂想之際，老宣撅起屁股又在炕欄邊拿起煙鍋來，然后重重地嘆了口氣，朝我一擺手，說：“肖科長，咱回吧?！?/p>

小甲一家人趕緊跳下炕來，站在門口攔住我們的去路，一口一聲說所長你忙甚哩，你看你飯也沒吃一口，哪怕喝口水也是好的，來來來，咱先上炕，有啥話咱邊吃邊拉……

老宣的臉憋得通紅，就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說：“放開放開，別擋我。好像我就缺你們家這口飯吃似的，你們把我當(dāng)成啥人哩？”老宣指著我，大聲嚷嚷道，“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可是咱地區(qū)公安處的偵查科長，官比我們局長都大，別看人年輕……聽到警報器響了吧，局里來了十幾個人，刑警隊長也來了，都是肖科長帶來的，不信你們下去看去……人家要上來被我擋住了，我說小甲一家我最了解都是實在人，有啥問題肯定會主動跟我說的……唉呀呀你們氣死我了，你們今天當(dāng)著肖科長的面，專門丟我的人呀，我是不管了，肖科長你看著辦吧……別擋我，別擋我，我可是再也不攬這號事了……”

小甲一家又轉(zhuǎn)向我，拱手作揖地說肖科長肖科長咱都上炕上炕，天大的事咱上炕再說，還不是我們小甲不爭氣把您老遠(yuǎn)的驚動來哩……我聽見小甲嘟嚷一句，說又不是我一個干的還有誰誰和誰誰咋你們就不抓他們?nèi)ァ挍]說完，老甲拾起地上的一只不知誰的鞋，劈頭蓋臉地朝小甲打過去，邊打邊吼，說你今天不給科長所長把事說清楚老子立馬打斷你的腿呀你這不要眉眼的東西！早說過不讓你再到外面胡跑你就是不聽……

我終于清醒過來，拉了一下仍作勢朝門外撲騰的老宣，說咱先等一等，看人家交待得咋樣再說。老宣這才停止了掙扎，很不情愿似的爬上炕來，邊喘著粗氣，邊對小甲說：“……你這娃，趕緊一五一十地給人家科長說了，看到時候人家能寬大處理你吧……唉呀，你們可氣死我哩……”

以后發(fā)生的事情我也不用細(xì)說了，大體上是一問一答，足足搞了兩三個鐘頭，天黑的時候才結(jié)束。我埋頭做記錄的時候，老宣吃了兩大碗西紅柿雞蛋面條，又喝了七八缸子濃茶，然后是不停地抽著旱煙，抽得窯洞里煙霧騰騰的，盡管開著窗戶，仍然熏得人睜不開眼睛。

案子破了，局長很高興，搪瓷缸子一，大聲說：“好，干得好，這伙子山毛碎鬼不好好收拾一回還不翻了天去！”又說，“咋破的？都談一談，誰的功勞？”

我們隊長一直盯著屋頂?shù)哪骋粋€地方不知在看什么，這時便忙說：“老宣的功勞?！本珠L滿意地“嗯”了一聲，說：“好，到底是老同志，情況摸得準(zhǔn)，工作做得細(xì)——老宣，我知道你搞工作還是很有辦法的，那些日鬼宣謊的名堂哄人行，破案可是用不上的，破案還得靠真本事?！币恢弊谀抢锼菩Ψ切Φ睦闲@時趕忙掀開眼皮子，向前傾了傾身，說：“小肖這回表現(xiàn)不錯，人雖然年輕，腦子反應(yīng)還可以，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本珠L又說聲好，說這次局里提出表揚，小肖也算一個！話一落地，大伙便把不解的目光齊刷刷地向我看過來，把我弄了個大紅臉，好像我已經(jīng)和老宣“同流合污”成了老宣的“幫兇”似的。其實我自己好幾天腦子都沒有轉(zhuǎn)過彎來，總覺得我們這個案子破得太古怪，太離奇，太荒唐，什么現(xiàn)場勘查、走訪調(diào)查、排隊摸底，什么分析推理、劃定偵查范圍確定偵查方向以及刑事技術(shù)偵查等等，所有我曾經(jīng)看到的、聽到的和學(xué)到的東西“一點點”也沒有用上，叫人感到無法接受。散會的時候，我追上邊走邊往兜里裝煙口袋的老宣，說所長，我想和你拉一拉，你怎么知道小甲就是罪犯，還有……老宣先是有些奇怪地看著我，后來便揮了一下手，說：

“我還以為有啥要緊事——這么個事有啥拉的，你這娃娃可真是憨！”

智拿老賭棍

那天我和老宣在辦公室談一些工作方面的事，快中午的時候，我們局長推門進(jìn)來，說：“搞啥搞啥我聽也聽不懂?！笨吹嚼闲苍?，局長一指我們兩個，說，“肖科長你們談一下，問清楚到底咋回事，能處理的就看著把這事處理一下?！本珠L說完轉(zhuǎn)身走了，跟在局長屁股后面的那個人便直挺挺地站在我們的面前，看看我，又看看老宣，說：“我要告狀！”

難怪局長說他“聽不懂”，來的人雙手捂住自己的一張嘴，當(dāng)他把手放下來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嘴很癟，說起話來四處漏氣，含糊不清，他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費不費”，搞了半天我們才明白他說的是“對不對”。那天的談話整個都顯得有些吃力，終于我們聽明白了這么一段意思：告狀的人——我們叫他老丙吧，老丙說他家住某鄉(xiāng)某村，自己一貫是個好老百姓，從來沒有殺人放火偷摸拐騙，就是有一點愛好，無事的時候叫上幾個人打打牌，輸贏也不太大，閑閑子耍哩。前天晚上正耍的時候，來了幾個公安局的人把他們抓住了，說是耍賭博，分別都談了話，又宣布罰款處理，別人罰多少他不記了，他也不管，但是公安局的要罰他三千塊錢，限他兩天交到派出所去，不交的話就拘留，所以他就來了。老丙家的那一片正是我們刑警隊長工作的區(qū)域，我望了一眼坐在那里不吭聲的老宣，問：“你剛才是不是說，你常叫人到你家來耍？”

“是哩，”老丙看看老宣又看看我說，“閑閑子耍，又不大?！?/p>

我又問：“清場沒收你們多少錢？”

“不多，也就是幾千塊錢吧?！崩媳肓艘幌?，“最多是個五六千塊錢?！?/p>

我停了一會兒，又問：“公安局的人找你們談話時做記錄了嗎？沒收你們錢的時候開收據(jù)了嗎？宣布罰款的時候給你們出裁決書了嗎？”

我問的問題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這個老丙是個老賭徒了，還是個賭頭，你聽他說“最多是個五六千塊”，農(nóng)民——像我的父母一年勞動的收入也就是個一二千元的樣子。我感到有些氣憤，同時也有些糊涂，我說：“那你來干啥哩，你是不是覺得把你冤枉了準(zhǔn)備上訴??？”老丙把嘴癟了癟，說：“他打人！”

老宣本來已經(jīng)準(zhǔn)備起身了，一聽老丙這話，便咳嗽了一聲又坐了下來，重新解開裝煙的小布口袋，揉著往煙鍋里裝旱煙。老丙說，他不過是回答問話的時候動作慢了一點，就叫公安局說話有些結(jié)巴的帶隊的朝臉上美美地扇了幾個嘴巴子。老丙形容的這個“帶隊的”就是我們刑警隊長。“我耍賭博犯法，你們公安局的打人也是犯法，費不費。”老丙把臉朝我們伸過來，張開大嘴，露出兩片紅紅的牙床，“看，看，你們看，滿口牙都打掉哩，痛得我要死要活的，兩天兩夜了水米都沒進(jìn)肚，看你們咋鬧呀！”

問題有些嚴(yán)重起來，我們隊長手勁大在全局都是有名的，局里每次掰腕子比賽，我們隊長都是第一名。萬一這牙真是我們隊長打掉的按法律就夠到犯罪了。這可不是件小事，得慎重對待。我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說：“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第一，你現(xiàn)在詳細(xì)談一下事情經(jīng)過；第二，我們馬上派人調(diào)查，如果確實是我們的人執(zhí)法犯法，我們一定會堅決處理，決不……”

老丙打斷我的話，看看我、看看老宣，說:“我又不管你們調(diào)查不調(diào)查，費不費我下午就到縣上去告狀呀，明天一早我坐班車到地區(qū)，地區(qū)完了再到省上，費不費……”

我有些不高興，我說老丙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又不是說不管這事兒，什么都要有個過程，調(diào)查問題也要有個過程，這是第一。第二……老宣開始在“叮叮?！钡乜闹鵁熷侇^子，又用力地咳了兩聲，說：“喂，你叫我再看看你的傷?！?/p>

老宣把老丙的兩片牙床子看了一遍，嘴里“嘖”地一聲，說：“真是的，搞案子就是搞案子，打人干啥，誰也不能打人?！崩闲终f，“你就說吧，你有個啥條件，咱給來個就地解決，查來查去還不夠麻煩的——你說對不對？”

老丙看看老宣，又看看我，再看看老宣，有些遲疑，說：“你說話能算數(shù)？你是肖科長？”

老宣朝老丙伸出大拇指說：“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連我們兩個誰是科長都能認(rèn)出來。你沒有聽見局長叫我們兩個把你這事兒看著處理一下？”老宣又說，“這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來來回回地告狀，這事捅出去對誰都不好，你說對不對？”老宣的態(tài)度很誠懇，老宣把我伸過去的手撥拉到一邊，又催著老丙，說，“說吧，啥事不是人商量的，你說出來咱好商量。你說?！?/p>

老丙的兩只眼睛往上翻了翻，說：“那我就說哩——我也不是非要把你們的人咋個樣，但他也不能把我就這么白打哩，你們說費不費。我的意思是，只要你們答應(yīng)把我的罰款免了，再給我發(fā)上一些看病錢，我就不告哩，”老丙把眼睛盯著老宣，又問，“咋樣？”

我的思路漸漸清晰了起來，我想老丙是跟我們“耍黑皮”來了。還帶點威脅恐嚇的意思。老丙用我們隊長打了 人——還只是可能打了人這件事和我們做交易哩。我感到很氣憤，就算是我們隊長真的動手打了人，我也不能放過這個家伙……老宣站了起來，指著我說：“小王，你出來一下?！?/p>

老宣一直把我拉到辦公樓走廊盡頭的廁所里，我雖然不清楚老宣為什么突然把我叫成“小王”，但是我知道老宣要對我說什么要緊話。沒想到老宣邊解褲子扣，邊問我一句“你尿不尿”，自己便“嘩嘩”地尿起來，邊尿邊說憋死我了，一上午我都沒尿。老宣這泡尿很長，終于老宣尿完了，邊系扣子邊對我說：“這家伙嚇唬咱們著哩，他就是不想掏罰款。我說哪怕把咱們的人法辦了，他這三千塊錢非掏不可。一會兒我就跟局長匯報，下午就派人去查……”老宣抬起頭看我一眼，說，“你還沒有看出是咋回事——你真是憨?！?/p>

我們兩個回到辦公室后，老宣和老丙說他已經(jīng)決定了，這件事兒“就地消化”，不罰款了，等下午上班由局里給派出所打個招呼。“我親自打，這下你總放心了吧？下午幾點上班？兩點半？那你就兩點半再到這兒來?！崩闲职差D老丙，說，“你說話一定算數(shù)，不要再胡告哩，跟誰也不要提起這件事。咱們互相都關(guān)照關(guān)照，一個縣的人嘛?！弊詈罄闲踩o老丙二十塊錢，說，“你中午不管到哪兒隨便填填肚子，下午一定按時到這兒來，記住，兩點半，到時候再給你發(fā)幾個看病錢。”老丙的腳步聲從樓梯口剛一消失，老宣就朝我招了招手，說：“跟上我走?！?/p>

雖然我和老宣都是警察，但是跟蹤老丙卻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我們的縣城街道很窄，兩邊又沒有多少可供掩蔽的東西。另外，時間正好是中午，縣城里的干部忙著下班回家，認(rèn)識我們的人不少，一路上不停地和我們打著招呼。幸虧老丙沒有戒心，一直走進(jìn)我們縣城那家最大的最有名的羊肉館里都沒有回頭。我和老宣躲在羊肉館外面的夾墻縫里，我靠著墻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太陽，老宣蹲下又吸了一鍋子旱煙。后來我們便一前一后地進(jìn)了羊肉館，坐在了老丙吃飯的那張桌子的對面。老丙已經(jīng)把一碗肉吃完了，正在往羊肉湯里泡餅子?？匆娢液屠闲?，老丙先是有些迷惑，后來好像吃了一驚似的“呼”地站了起來。老宣擺擺手，說你坐你坐，你坐你的，我和肖科長沒事，來看看你，看你這頓飯吃得好不好。噢，忘了跟你說哩，我不是肖科長，這年輕人才是肖科長，我說過你人倒挺聰明，不過你牙不好咋個眼睛也出毛病哩，連個科長都認(rèn)不出來，你看我這樣子像個當(dāng)科長的嗎你坐你坐。老宣用煙鍋頭子在老丙啃得干干凈凈的那一小堆羊骨頭上細(xì)細(xì)地?fù)芾藥紫拢f：“這羊肉燉得咋樣？不錯吧，看你吃得這么香我就能看出來?！崩闲謱熷侇^子朝老丙的臉前伸過去，在老丙不知什么時候長出的兩排牙齒上“叮?！钡厍弥f，“嘴張大點，對，再大點。你能不能給我們這位年輕的科長教一教，人的牙齒要是沒了咋個就能這么快長出來？”

老丙后來跟我們坦白，說其實他的牙早就沒有了，十幾歲的時候害過一場病，牙就掉完了，以后一直都戴著假牙。那天誰也沒有打他，只是他想把我們黑一下，哪怕因此能少罰上點錢也行。老宣撕了一張衛(wèi)生紙，用心將他的煙鍋頭子擦了擦，好像是對我說:“你看你滿面紅光的樣子像個幾天沒吃飯的人？不要說你叫人打掉一嘴的牙，那一年我掉了一顆牙腮幫子腫了半個月，你說‘費不費’！”

我們隊長是三四天以后回到局里來的，那天我們正準(zhǔn)備開會對這次的行動搞個總結(jié)，各路人馬都回來了，都坐在會議室準(zhǔn)備著匯報材料。我們隊長進(jìn)門的時候一眼看到我，便一屁股坐過來，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笑著說：“我早就知道你們年輕人有文化，眼尖。老丙這回想到你身上拾個便宜，他可真是走錯了地方哈哈哈哈——哎，我們這回查清了，這家伙是個老賭棍了，招賭招了好幾年，搞得村里好幾戶都傾家蕩產(chǎn)的，有一戶人家因為男人耍賭，婆姨都尋過死，一會兒我再匯報……”

我指了指對面坐著的老宣，悄聲說：“你不要夸我，還是老宣看出來的?！标犻L便又把屁股挪過去，掏出煙盒來抽出一支煙遞給老宣。老宣沒接，只是用手指頭在面前的茶幾上敲了幾下，示意我們隊長把煙放在那里。我們隊長又掏出打火機(jī)，重新把煙往老宣手中塞，老宣還是不接，用手又在茶幾上敲了幾下。我們隊長有些急了，說你你你抽是不抽你在我這還裝裝裝的個啥，好像你還真的多能能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