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

外祖父是個爽快人，臉上常帶笑，見人不笑不說話。走在村中的路上，無論見到誰，第一句話就是：“吃了嗎？閑時到家云云?！?/p>

云云，豫西北土話，意思是聊聊天。莊稼人聽了這句話，顯得彼此十分親切。村中的漢子吃飯一般很少在家，大都是端著飯碗，手里拿著蒸饃，到街上吃。外祖父端飯上街，只要碰上誰家的孩子哭，順手就把自己碗里的飯倒在孩子碗里，邊倒邊說：

“別哭了，快吃吧，孩子是餓了?！?/p>

然后，用嘴舔舔掛在碗邊上的飯，直起身來返回家再盛。外祖母見到時會問：

“咋吃恁快？剛出門就吃完了？”

“餓了還能不快吃？”

外祖父說完一笑，盛滿飯又走出去了。

村東頭丁字路口，長著一棵幾百年以上的大槐樹，有十多丈高，巨大的樹冠下遮擋出畝把大的陰涼，樹干三人合抱都抱不過來。夏天，那是人們吃飯最集中的地方。半條街的漢子們都愛端著碗到老槐樹下，或蹲或坐，邊吃邊云。有談趕馬車到北山拉煤時的艱辛，談當年紅槍會打老日本時的勇敢，談把大土匪李端章釘在沁陽城門樓時的解恨，也有說鄰村公公與兒媳婦之間的風流，說村西頭王孬與他老婆夜里的情話……真是無所不講、無所不談。聽到興奮時，有的二桿子青年會把手中的碗往地上“啪”地一摔，喊道：

“真他媽的有意思，誰再說一個？”

這種場合，外祖父總是一邊吃、一吃聽、一邊笑，有時也講上幾段故事。遇到愛逗嘴的后生爭得面紅耳赤時，外祖父輩分大，就會用筷子一敲空碗，罵道：“爭恁娘那腳，快回家搗飯去吧！”然后站起身子回家去了，一樹下的人就會慢慢散去。

外祖父身體很好，活到90多歲。這不僅因為他性格開朗、爽快，而且也與他一輩子磨豆腐、吃豆腐、賣豆腐有關。聽母親說，外祖父家世代開粉坊，做豆腐，世代人都高壽。外祖父的爺爺、父親都活到一百多歲。他們家祖?zhèn)鞯囊痪湓捑褪恰扒嗖硕垢ｉL壽”。每天晚上，外祖母把黃豆洗干凈，用清水泡著。第二天雞沒叫，外祖父就起床到后院的粉坊屋，套上那匹老牲口，開始磨豆腐。牲口兩眼用眼罩罩著，圍著磨一圈一圈地走，石磨在轟轟地轉，乳白色的豆?jié){從磨的四周流淌出來，順著磨盤上的溝槽，流進半埋在地下的缸里。等缸快流滿時，外祖父喝牲口停下，用桶盛出豆?jié){，倒在吊著四角的白布單里。精細的豆粉順著布縫流到下邊的缸里，留下了粗一點的豆渣。過濾后的豆?jié){放在大鍋里一燒，達到一定溫度，點上鹵水，立刻就變成軟乎乎、白凈凈、香氣撲鼻的豆腐腦。每當這時，只要有人進來，外祖父總會操起勺盛上一碗鮮豆腐腦遞過去，說：

“來，快喝，熱的?！?/p>

我小時候住在姥姥家，沒少喝豆腐腦。

天剛麻麻亮，做好了豆腐，外祖父喝上兩碗豆腐腦，挑著豆腐走出村莊。清晨的農村，一片寂靜，村外的大路上空無一人，田野中的秧苗不時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拔節(jié)聲。外祖父挑著豆腐擔，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清清嗓子，常常哼上幾句京戲，等一進入鄰村，就開始叫賣豆腐。

喊聲驚醒了沉睡的村莊，村子開始騷動起來。有人打開家門，拿著瓦盆，順聲前來買豆腐。外祖父說：“賣豆腐這一喊很有好處，不僅僅是喊人來買豆腐，而且能使肚里的臟氣順呼而出，新鮮空氣吸進肚子，沁入脾肺，人頓時顯得十分精神。”賣豆腐時，外祖父就停下歇歇腳，賣完后再走。出村莊、進田野，走東村、串西莊，走走賣賣，停停走走，就這樣，天天月月，年年歲歲，外祖父賣豆腐走出了一副好身板。

Y莊村有兩三家開粉坊，可誰都沒有外祖父豆腐生意做得好。外祖父常說：“賣豆腐是生意，做生意心要誠，和氣心誠生意興。”從挑選黃豆，到磨漿，點豆腐，每一道工序外祖父都做得十分認真。特別是賣豆腐時，不能斤斤計較，不僅不能缺斤少兩，童叟無欺，就是足斤足兩也不行。每次給買主稱完豆腐，外祖父總要另外再加上一塊，如家有老人的，就說“算我孝敬老人的”；如家有小孩子，就說“小孩子吃豆腐長得快”。久而久之，人們都愛買外祖父的豆腐。

外祖父活到九十一歲高齡。臨終前還告訴我媽：“性格開朗，多吃豆腐，四體勤快，健康長壽。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你要多給孩子說說?！敝两瘢覀內叶紣鄢远垢?。

外祖父的那一群羊

外祖父的那一群羊大約有20多只，被圈在金林外公的上房后邊。據說，金林外公人很古，一輩子沒有生養(yǎng)過子女，就老兩口。他們家住在村東邊的一片樹林子中間，前后無住家，左右無鄰居，有幾條小土路從不同的方向通往外邊，環(huán)境偏僻幽靜。金林外公同外祖父關系好，把上房后邊的一座草屋借給外祖父當羊圈，那羊們便是金林外公的鄰居。

外祖父一般是上午干農活，下午三點多鐘去放羊。每天一到時辰，外祖父就走過林中小路來到那間草屋，打開羊圈門，那羊們便“呼哧、呼哧”地擠出門外，頭羊在前，羊群在后，朝村外的那條旱河走去。

旱河是一條快要荒廢的河道，只有到了雨季，河底才有混濁的河水流淌。兩岸長著合抱粗的老榆樹和歪七扭八的老桑樹。初春時節(jié)，河底的小草剛剛長出地面，密密濃濃、綠瑩瑩的。羊們一進入河道，就低頭開始吃草，整個河道就聽見“咯嘣、咯嘣”的聲音。放羊其實很簡單，只要羊不跑出河堤吃外邊的麥苗就行。外祖父把羊趕進河道，就找一個背風向陽的地方，把老羊皮襖往地上一鋪，躺在上邊開始閉目養(yǎng)神，羊們邊吃邊往前行。突然，羊們停止了吃草，個個抬起頭來，看著前邊。原來，迎面也來了一群羊，那是本村老根家的。老根放羊也很省心，把羊往河道里一趕，早不知溜到哪兒去了。兩群羊都在一個河道里吃草，不知是春天草少還是羊們生性好斗，只要一碰頭，經常打架。這次又碰上了。羊們很快擠成一堆，小羊羔“咩咩”地叫著，直往羊堆里鉆。兩邊的頭羊像小牛犢那樣大，壯壯實實的。它們像臨危不懼的將軍，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走到各自羊群的前邊，在相距兩三步遠的地方站住，昂著頭，揚起角，四目相瞪，僵持不動。停了一會兒，兩只頭羊各自往后退了幾步，然后頭往下一低，角尖朝前，拼命向前頂撞過去。只聽見“嘭”的一聲，外祖父家的頭羊站在原地沒動，老根家的頭羊大概是被頂疼了，退了兩步，歪著頭，斜著身子，悠悠地轉了兩圈，又站到原來的位置，擺好斗的架勢。稍停一會兒，身子往后一退，又頂撞過去。幾個回合過去，終于，老根家的頭羊被斗敗了，低著頭，像只被打敗的狗，一聲不吭地領著它的羊群繞道走了。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糧食緊缺。我們家兄弟姊妹多，經常吃不飽。有一天，外祖父來到我家，帶來幾塊被開水浸泡過的羊肉，對我媽說：“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敢虧了他們，這肉給他們補補，先熬點湯，湯也很養(yǎng)人。你金林叔說，現(xiàn)在一只羊賣二百多塊，再貴我也不賣，孩子們比什么都貴重?！币院竺扛魞扇齻€月，外祖父都會送來幾塊羊肉給我們吃。直到現(xiàn)在，外祖父已去世快二十年了，我媽還常說：“沒有你外祖父的羊，你們不知能不能熬過那幾年?！?/p>

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一天，外祖父又來到我們家，手里提著一籃子羊肉。他臉色不好，半天沒有吭聲。我媽問道：

“叔，咋啦?”

“那群羊沒了?！?/p>

“咋會沒了?”

“被二憨那幫造反派給殺了，說那是資本主義尾巴，要割去，羊全被殺了。這點羊肉給孩子們吃吧，以后再也沒有了?！?/p>

說完，外祖父水也沒喝一口就走了。他那種憂郁傷心的神情，多少年來，一直留在我的心中。后來，聽舅們說，那只頭羊被二憨殺了一刀后，掙脫出來，紅著眼，揚起角，拼命向二憨直撞過去。二憨嚇得把刀往地下一扔，扭頭就跑。二憨在前邊跑，頭羊在后邊追，一街兩旁的人都嚇呆了。有人喊：

“羊瘋啦，羊瘋啦!”

也有人小聲說：“活該，好生生的性命，誰讓你非要殺它?”

后來，頭羊追上二憨，用角往二憨屁股后邊猛地一挑，二憨“噗”地一聲趴在地上，磕得滿臉都是血花。以后好多年，二憨一提起殺羊，就兩手直發(fā)抖。村中人說：那是報應，你別以為羊們都是好惹的。

魂歸自然

外祖父已故去近二十年，但我對他的思念之情像是一壺老酒，塵封的年代越久，就越是覺得甘洌、淳厚，回味無窮。尤其是外祖父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對待生老病死的看法，隨著年紀的增大，就越來感受越深。在我的身體里，不僅涌動著外祖父的血脈，他那種順應自然、適應自然，樂觀開朗的性格和勤勞樸實的精神也時時在影響著我。

外祖父去世時，正是人們稱之為“秋老虎”的季節(jié)。那天中午，天氣十分炎熱，熱得人們透不過氣來。我騎著自行車到十多里地外的一個村莊，把一位親戚叫來，讓他和外祖父再見上一面。村外土路的兩邊，玉米長得一人多高，葉子已變枯黃，不少穗子都露出了成熟飽滿的粒兒，該到了收獲的時候。田野里蟲不鳴、鳥不叫，死一般地沉寂。外祖父已躺倒三天了。肝癌晚期，應該是十分痛苦的，但他從沒叫喊過。他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清醒時大聲說話，像沒病一樣。迷糊時閉眼睡覺，一聲不吭。吃完午飯，父親說聽見外祖父嗓子里有痰音，估計過不去今天，舅舅就急忙吩咐我們幾個人騎車去通知外村的親戚們。我一邊騎車飛奔，一邊想到了外祖父的死。

外祖父曾經死過一次，那是在他70歲生日那天。早上，他挎籃子到十多里外的集上割肉，剛走到鄰村，一個小伙子騎車飛快，一下把外祖父撞出十多步遠，外祖父一頭栽在一人深的路溝里，昏死過去。那小伙子嚇得把自行車一扔跑了。村里人發(fā)現(xiàn)外祖父，通知了舅舅們。舅舅們把他抬到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說他肌肉多處撕裂，大腿胯骨撞斷，這么大年紀，又受這么重的傷，怕是不行了，準備后事吧。家里人很悲傷，趕快做好了棺材。沒想到養(yǎng)了一年，外祖父的傷全好了，又健健康康地活了20多年。

外祖父家庭的人都長壽，他的父母都活過了百歲。外祖父的大哥活了101歲，大嫂活了99歲。二哥因幫村中一家人拆房，墻突然倒塌被砸而死，屬于非正常死亡，二嫂則活了80多歲。外祖父當時是91歲。一個家庭的人都長壽，我想與兩大因素有關：一是遺傳基因，二是一家人長期生活在一起，性情、愛好、處事原則、對人態(tài)度以及飲食結構等，形成了一種習慣，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子孫。農村孩子訂婚，除看生辰八字外，非常講究“門頭”，即對方的家庭，要了解對方父母的性格、修養(yǎng)，是不是為人謙和、孝敬長輩、勤勞樸實等，還要了解這一家祖上的情況，如是否有人讀書做官等。古人云：“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就是很看重門頭和家風。

外祖父的大哥我們叫大公公，人就很豁達。聽我母親說，他一輩子沒上過醫(yī)院，有病也不愿吃藥，認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該死，怎么也不會死；該死的，怎么也活不成。他說，當年黃巢殺人八百萬，被殺的人中有他一個好朋友，事先黃巢派人悄悄告訴他的朋友，讓他到時候找個地方藏起來。等殺完人后，黃巢發(fā)現(xiàn)沒他的朋友，很高興，心想，我的好朋友終于躲過了這一關，讓我在這個樹上祭他一刀吧。然后一刀把樹砍斷，沒想到他的好朋友正好躲在這個樹洞里，被他一刀砍死了。該死的仍沒躲過。這個故事我小時候常聽大公公講。大公公還常說一句話：人生之本在精神。有了精神，就神鬼不怕，什么病啦災啦都不會把人壓倒。大公公活到了101歲，死前的晚上，吃了一碗餃子，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人沒氣了，無疾而終。外祖父很像他的大哥。1984年，他說胃里不好受，母親讓他去醫(yī)院，他不去，說看有啥用?端醫(yī)生這碗飯的就是給人找病，沒病也會給你找出一堆。真要得那種病，華佗再世也看不好。當時我正好在老家，舅舅和我們幾個騙外祖父說，用車拉他出去轉轉，把他拉到人民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說他肝上長個腫塊，懷疑是癌癥。母親一聽哭了，說要讓動手術。外祖父一臉平靜，說話仍像平時一樣聲如洪鐘，吐字清楚：“你真傻，這病不用看，看了也沒用。老輩人說，人活到八十歲就像條到處漏水的水溝，你堵了這地方，別處又在漏水，反正要給你找一條道往那地方去不行。我今年已90歲，還看它干嗎?”一年之后，外祖父真的躺倒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把母親、舅舅叫到跟前，交代說：“我百年之后，不要像別人家一樣，買那些紙人紙馬、金山銀山，那東西一燒成一堆灰，有啥用?什么陰間享用，我從不信那些，不如省點錢給孩子們買點東西吃。也不要老哭，哭幾聲讓村里人知道我不在世就行了。你們哭三年我也不知道，也哭不活我。等我眼一閉，你們把我往棺材里一裝，抬出去埋到墳地就行了?！碑敃r的農村，非常盛行厚葬，有的人家生前兒女不孝，老人一死，紙人紙馬、紙扎的電冰箱、電視機、童男玉女擺了半條街。吹戲、演電影，鬧上好幾天。外祖父最看不慣這些，他總是說：“死后金山銀山，不如活時一碗稀飯，弄那有啥用?”外祖父在那個時候對自己的后事能夠持這種觀點，足見其性格的開朗與豁達。一切順從自然、適應自然，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自由、達觀地生活，沒有什么超出自然之外的追求，這同外祖父生活的年代和所受的家庭教育有很大關系。

那天，我通知完親戚，急忙往外祖父家趕。我剛一進門，舅舅對外祖父說：“小強回來了?！敝宦犕庾娓干ぷ雍吡艘宦?，頭一歪便沒氣了。父親對我說：“你外祖父一直在等你，知道你回來了，他才走的?！本瓦@樣，外祖父以91歲的高齡永遠離開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