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剛過,馬兌因強奸前女友被逮了起來。那時,我和劉緒正在床上鬼混。
鬼混這個詞是馬兌定義的。他說我和劉緒的關(guān)系只能算鬼混。馬兌第一次知道我和劉緒的關(guān)系,臉漲得像紫豬肝,仿佛這勾當(dāng)?shù)闹鹘鞘撬皇俏摇D谴危瑒⒕w隨市里一個檢查組去古縣檢查收費工作。臨走,劉緒給我打了個電話。劉緒嗲聲嗲氣,像是純情少女,其實她兒子已經(jīng)七八歲了。我喜歡這種聲音,它有撒嬌的成分,有誘惑的成分,泡沫一樣地飛舞著,一個單身男人,尤其像我這樣一個離了婚的單身男人是無法抗拒的。我想起劉緒在床上的樣子,渾身竟淋了水似的,濕漉漉的。聽說是去古縣,我的喜悅幾乎要漫出來了,因為馬兌就在古縣工作。一個念頭賊頭賊腦地溜出來,但我并未告知劉緒。劉緒喜歡刺激,我決定給她一個驚喜。
我是下午到達古縣的。我在縣賓館的旅客登記簿上查了一下,劉緒住在301,檢查組只一個女的,也就是說,劉緒住的是單間。他媽的,太棒了。我的神色引起了服務(wù)員的懷疑,她的目光抽出了刺一樣的東西。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忙掏出身份證,服務(wù)員臉上便漾起飽滿的陽光。我登記的房間是305,與劉緒隔著一個屋子。進屋后,我馬上抓起電話,掂了掂又放下了。這個時候劉 緒不一定在屋里,就是在,我也不能打。我按捺住自己,等待夜晚降臨。可我實在太寂寞丁,我的手最終摸起話筒。我刁;是打給劉緒的,而是打給馬兌的。馬兌得知我在古縣,說,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y我說,我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嘛?馬兌說他現(xiàn)在走刁;刀:,一個小時后去老地方等他,他請我吃飯。一個小時后,我去了老地方酒館。酒館的名字取得很有味道,我來古縣馬兌一直在這兒請我。我坐下不久,馬兌就進來了,這家伙依然又黑又瘦,似乎永遠(yuǎn)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說,操,怎么還這樣y是不是跟社會主義有仇?馬兌忙說,別瞎說。同時迅速往四周掃了一眼。彼時的馬兌是政府辦某科室的科長,主要任務(wù)是寫材料。每次見到馬兌,他眼里必定趴著幾條血絲子。那天,馬兌一滴也沒喝。他說有個縣長講話,今天晚上必須拿出來。我了解馬兌,沒再勉強他。那頓飯吃廠約一個半小時,馬兌的樣子已顯出惶急來。分手后,我便回賓館休息了。我迷糊了一會兒,十點鐘,我撥通了劉緒屋里的電話。劉緒喂了—聲,誰呀?我不說話,吃吃地笑著。劉緒聽出來了,罵,你這個鬼,嚇我一跳,干嗎呀?我說我正想你呢,我在305房間。劉緒呸丁一聲,問,到底在哪兒?我說我沒騙你,我開著門呢,你過來吧。片刻之后,劉緒出現(xiàn)在305。劉緒說了聲,你這個家伙。便鳥一樣張開—廠翅膀。我和劉緒纏在一起,蛇一樣。我不喜歡蛇,我喜歡堅硬。劉緒說我還沒洗澡呢,我用我的動作回答了她。因為意外,我和劉緒都很刺激。完事后,劉緒要回她的屋子,我說這里絕對安全,你就老實呆著吧。劉緒便偎在我懷里。半夜時分,我和劉緒剛有了睡意,響起丁敲門聲,我和劉緒嚇了一跳。若是公安局查房,那就慘了。后來,我聽出是馬兌。我松了口氣,下地拉開門。沒等我說什么,馬兌便擠進來了。他說真是對不起,讓你……馬兌停住了,他看見了劉緒。馬兌看看我,再看看劉緒,將我拽到衛(wèi)生間,說,這幾天正查得緊呢,你怎么把小姐往賓館里帶?我說她不是小姐,她是我的情人。馬兌說,在別處也就罷了,怎么來古縣鬼混?馬兌很生氣,好像我和劉緒礙著了他什么事。我還想解釋,馬兌擺擺手,決絕地走了。劉緒對著馬兌的背影又是咬牙,又是揮拳頭。他不但攪了我倆的好夢,還把劉緒認(rèn)作了小姐。在當(dāng)?shù)?,小姐就是“雞”的意思。可我沒法責(zé)備馬兌,他就是那么一個“純粹”的人。
“五一”放假,劉緒的丈夫隨單位旅游去了。他剛走,劉緒便打電話讓我過去,我說還是你過來吧。劉緒知道我的心思,也就沒說什么。
我和劉緒做愛大多是在我家,一方面是出于安全考慮,另一方面是我沒有壓抑感。我和劉緒在她家只有過一次,那一次我糟糕透了。劉緒家的房子太大,空得讓人發(fā)虛。我一直不明白劉緒為什么喜歡我。無論從哪一方面說,我都沒有她丈夫優(yōu)秀。當(dāng)然,愛是沒有理由的,我冠冕堂皇地替自己解釋。
我和劉緒有一段沒在一起了,所以兩人都帶了點兒狠勁兒,恨不得將對方嚼碎。一旦進入狀態(tài),劉緒的嗲聲嗲氣便化作了激情的嗷嗷叫。我喜歡和劉緒做愛,喜歡她肆無忌憚的叫床聲。
電話鈴不合時宜地響了。
我和劉緒僵丁一下,然后繼續(xù)著我們的事情。
電話鈴執(zhí)著地響著。
我的動作慢下來,劉緒不滿地問我為什么不拔掉電話線,往常我都要拔掉的。我盯著電話沒有回答,劉緒說,別理它??墒牵潭拟徛曇褤羲閺S屋里的溫馨,似乎有碎玻璃碴子扎進了我的臉。
我看廠劉緒一眼,抓起電話。
電話是唐進打來的,他告訴了我馬兌的消息。
我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
2
半小時后,我和唐進在酒吧見了面。唐進劈頭就說,都什么年代了,小姐遍地竄,他竟然去強奸。我討厭唐進這種指點江山的架勢——他不過冠了一頂記者的帽子。當(dāng)然,記者是無冕之王??蓪︸R兌,他沒必要用這種口氣。我刺他,馬兌是馬兌,能跟你一樣?唐進沒計較我的粗暴,他望著窗外說,得想點兒辦法。我問,真進去了?唐進幾乎跳起來,我操,鬧了半天,以為我蒙你呀?唐進的目光噼噼啪啪燃燒著,恨不得將我的臉灼幾個洞。我這么說,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不愿相信。其實,我清楚馬兌是怎么走過來的。他走到這一步絕不是偶然的。
八十年代末,馬兌從偏遠(yuǎn)的塞外小縣考進了省師范大學(xué)。從全縣看,馬兌不是考得最好的學(xué)生,但對于那個山村來說,絕對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從解放前到現(xiàn)在,喬家圍子沒考走過一個人,馬兌是驚炸廠村人的眼。馬兌的父親,一個被火燒得丑陋不堪的老漢,跑到墳地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馬兌家在喬家圍子是孤姓,在村里的地位一直是最低賤的,馬兌中榜無疑使家人揚眉吐氣。確實,那一段日子,馬兌家成了焦點,就連一向冷漠的村長,見了馬兌的父親,竟也在他肩上拍幾下,說他沒白培養(yǎng),有什么困難,可以向村里提。就這一句話,已經(jīng)讓馬兌父親受寵若驚了。要知道,在這之前,他連和村長說話的資格都沒有。馬父臉上的傷疤也是他地位低賤的例證。那一年,馬兌父親與一喬姓漢子給隊里鍘草,飼養(yǎng)房不慎起火,馬兌父親奮力撲救,留下了一身傷疤?;鹗悄莻€漢子亂扔煙頭引起的,可村里處理事故時,卻把責(zé)任推到了馬兌父親身上。馬兌父親有口難辯,只得將屈辱、憤恨獨自吞咽。因馬兌父親被燒得牛死,沒有追究他更大的責(zé)任。馬兌父親這口氣憋了十多年,現(xiàn)在總算順暢地吐出來了。馬兌沒像父親那樣大喜大悲,苦難的生活使馬兌變得孤傲,他內(nèi)心雖得意,但絕不在臉上表露出來。他神情淡然,似乎完全沒有把一個大學(xué)生放在眼里。確實,他有更高更遠(yuǎn)的目標(biāo),他想成為作家,那時,作家頭上的光環(huán)還未消逝。
馬兌很少與人交往,課堂之外,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室。馬兌的勤奮是出了名的,似乎比高中更刻苦。宿舍熄燈后,他就秉燭夜讀。在他的枕頭下,壓著一張計劃閱讀的圖書清單,讀一本他勾一本。清單的數(shù)量是驚人的,我曾看過那張單子,有五百多冊,幾乎包含了所有古今中外的名著。那就是說,大學(xué)四年,馬兌要三天讀一部長篇小說。有一次,馬兌讀著讀著睡著了,蠟燭燒著了他的枕頭。我睡在馬兌下鋪,若不是我喊他,馬兌恐怕就被燒成像他爸爸一樣的花臉了。馬兌從不下飯館,更不去舞廳,就是班里的晚會,他也很少參加,馬兌的孤傲使同學(xué)大多不愿和他接近,馬兌渴望給人留下孤傲的印象。馬兌沒有與人抗衡的優(yōu)勢,唯有這種性格。馬兌遍閱文學(xué)名著,一方面是為將來當(dāng)作家做準(zhǔn)備,另一方面是為自己的形象尋找一個支撐點。其實,馬兌內(nèi)心是極端自卑的。馬兌家境貧寒,夏天永遠(yuǎn)是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格襯衫,冬天則一概是灰夾克。雖然沒人恥笑過馬兌,他卻害怕同學(xué)們的目光。他總覺得那目光里纏繞著蒺藜樣的疙瘩,他不敢觸碰。
馬兌的執(zhí)拗、敏感與他的自卑是分不開的。有一個學(xué)期,不知哪兒給了學(xué)校一筆助學(xué)金。學(xué)校按班分發(fā),班里又按貧困程度分 一級、二級、三級,當(dāng)然數(shù)量是不一樣的。馬兌無疑被評為一級貧困生,但班主任發(fā)放助學(xué)金時,馬兌竟然拒絕了。馬兌在同學(xué)們的注視中站起來,說,我不需要。馬兌的聲音雖輕,但口氣卻很生硬。班主任說,馬兌,現(xiàn)在不是你發(fā)揚風(fēng)格的時候。馬兌再次說,我不需要。馬兌的惱火撲散出來,班主任的臉頓時灰灰的,像是霧罩住了。結(jié)果,那個名額給了另一位同學(xué)。
馬兌特別忌諱別人談?wù)撧r(nóng)村的事,仿佛他就是整個鄉(xiāng)村,誰談?wù)摼褪墙衣端碾[私。別人一說,他馬上走開,實在走不開他則望著別處,一副與己無關(guān)的樣子。可是別人的話,他一字不落地?fù)爝M耳里。一次,一個同學(xué)說有個農(nóng)村老漢,第一次看見火車,連聲驚呼,那玩意兒爬都那么快,要是站起來跑,得多快。眾人捧腹大笑,馬兌卻沒一點兒笑意,他的臉肌在笑聲中繃硬了。另一位同學(xué)接著講了一個。說一位農(nóng)村老漢進城,看見拖拉機配件廠的牌子,回村后逢人便說,城里有一個拖拉機配牛廠。別人驚奇地問他拖拉機配牛,牛能生出什么,他說最差也能生一輛摩托。沒想這么一個笑話惹惱了馬兌,馬兌說他寒磣鄉(xiāng)下人,兩人吵翻了,若不是眾人勸著,就打了起來。馬兌不是故意找茬兒,他是打心眼里感到惱火。
但馬兌不是一個惹人討厭的家伙,馬兌勤快、善良。他起得早,每天不但把宿舍打掃得干干凈凈,而且還拖洗走廊,和馬兌借東西,只要他有,就絕不吝嗇。馬兌出生農(nóng)村,別看瘦猴似的,但體力好,有什么重活,他總是搶在最前面。
大三那年,馬兌遭遇了一場戀愛。女方與馬兌同姓,叫馬麗麗,是中文系的校花,比馬兌低一級。那年,馬兌在一家省級刊物上發(fā)表了一篇小說,盡管是短篇,也著實使馬兌風(fēng)光了一陣子。馬兌得了一百二十塊錢稿費,很慷慨地清宿舍全體人員下廠頓飯館,雖然是大排檔,但對于馬兌來說,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馬麗麗便是這個時候注意馬兌的。一天,唐進對馬兌說,有人想認(rèn)識認(rèn)識他,讓他晚飯后在校門口等著。馬兌莫名其妙,問什么人要見他。唐進賣關(guān)子,說當(dāng)然是你的崇拜者啦。馬兌定在那兒,電擊丁一樣。崇拜者三個字使他興奮。晚飯后,他在校門口等著。片刻,唐進領(lǐng)著兩佗姑娘走過來,其中一位是唐進的女友,另一位便是馬麗麗。其實無須介紹,馬兌早就認(rèn)識馬麗麗,只不過過去隔著距離。馬麗麗確實漂亮,尤其她的一對眸子,流光四溢,馬兌幾乎不敢和她對視。四個人去了校園附近的一個餐館,唐進說都吃過飯了,咱們喝點兒冷飲吧。聊了一會兒,唐進和女朋友借故離去,剩下馬兌和馬麗麗時,馬兌一下緊張起來,他沒有和一個姑娘單獨在一起過,尤其是這么漂亮的姑娘。馬兌不停地搓著手,不知該說句什么話。倒是馬麗麗顯得大方,問馬兌是不是熱,馬兌說,不……隨即改口,是……是有點兒熱。馬麗麗喊老板再來瓶冰鎮(zhèn)的,——副熟門熟路的樣子。馬麗麗說她讀過馬兌那篇小說了,她感覺很棒,問他是不是讀過很多書。這一下,馬兌找到了感覺,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馬麗麗靜靜地望著他,似乎被他的博學(xué)吸引了。那一晚,馬兌和馬麗麗很晚才回來。男生宿舍與女生宿舍相隔一百多米,馬麗麗說,別送了,我自己回吧。馬兌沒說送她,馬麗麗如此自是有點撥的意思,可馬兌沒聽出來。馬兌被喜悅沖昏了頭,他說了句你小心點兒,便折回宿舍。馬兌躺在被窩里回味剛才的事情?;匚兜慕Y(jié)果是:他提醒自己,馬麗麗只是結(jié)識他,他告誡自己不能存非分之想??伤m這么想,心里卻充滿了期待。過了幾天,馬麗麗又約了他一次,這一次是在校園內(nèi)。馬兌不像上次那么拘謹(jǐn)了,且一開始他就尋找 到了話題的切人點,免去了不少尷尬。
馬兌開始了和馬麗麗的約會。起先,是馬麗麗約馬兌,后來馬兌就主動了。那一陣,馬兌的汗毛孔里都淌著笑。馬兌被興奮激蕩著,總是難以人眠。我睡在馬兌的下面,那一年我被他翻來覆去的聲音折騰得竟也害廠失眠癥。馬兌認(rèn)為自己的優(yōu)勢在學(xué)問,所以兩人在一起一直是他滔滔不絕地講述??捎幸淮?,馬兌正說到起勁兒處,馬麗麗打了個呵欠。馬兌突然頓住,氣氛便顯出了尷尬??沙酥?,他不知道約會還能干什么。陰影第一次竄進他的心里。兩人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馬麗麗說回吧。馬兌只好附和??勺吡藥撞剑R麗麗哎呀一聲,馬兌問她怎么了,馬麗麗說閃腳啦。馬兌說我來扶你,馬麗麗依從—了他。走了幾步,馬麗麗說她走不動了。馬兌壯著膽子說,我背你吧。馬麗麗生氣地說你想占我便宜啊。馬兌急忙辯白,馬麗麗嬌蠻地說,你町別存壞心眼兒。馬兌背時,馬麗麗卻爬不到他的背上。馬麗麗說,我是一點兒勁也沒有了,你抱我吧。她一再告誡馬兌不得占她的便宜。馬兌抱起了馬麗麗,這是他第一次接觸異性,他激動而緊張,胳膊抖得難以控制。馬兌步調(diào)機械,他不敢把馬麗麗往懷里摟,而是——副端盤子的架勢??墒邱R麗麗柔軟的臂膀?qū)⑺p住了,馬兌腦袋一熱,同時一個熱乎乎的東西伸進了他的嘴里,馬兌的身子一下僵硬了。
馬兌學(xué)會了接吻。馬麗麗簡直是一個接吻大師,她教會了馬兌許多接吻的技巧。馬兌起先是被動的,任那條魚在嘴里游動,后來他就含住了它,再后來,他也變成了一條魚,兩條魚在水里嬉戲。馬麗麗花樣百出,馬兌每天都有新的感受。接吻時,馬兌的身子便膨脹起來,他怕馬麗麗覺出來,盡量弓著腰。馬兌只限于接吻,他不敢有進一步的動作,他怕自己的冒失毀掉這種讓人銷魂的游戲。
有一次,兩人接了會兒吻,馬麗麗突然說,我讓你干一件事,你敢不敢?
馬兌愣在那兒,不說敢,也不說不敢。他不知怎么回答。他似乎覺出了馬麗麗的意思,可又怕領(lǐng)會錯了。
馬兌遲疑的』:夫,馬麗麗板起了臉,冷冷地說,你以為我讓你干刊·么y我讓你走開! 馬兌說,麗麗…… 馬麗麗突然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馬兌把馬麗麗的表現(xiàn)理解為女人的神經(jīng)質(zhì)??蛇^了幾天,他徹底領(lǐng)悟了馬麗麗的暗示。那天,馬兌和馬麗麗回來時,學(xué)校的大門已經(jīng)鎖了。馬兌要翻門而入,馬麗麗拉住他,干脆,咱倆去旅館開個房間算了。如一塊炭火跌進冷水,馬兌的心滋地冒出一股白氣,又是興奮又是感動。也正是感動,他才動情地說,麗麗,我是愛你的,所以我得為你考慮,我倒是不怕,可是,你呢?……我不能害了你。馬兌說的是心里話,可這幾句話卻將馬麗麗激惱—了,她恨恨地說,馬兌,你真下流。丟下馬兌,翻墻進了校園,靈巧得如一只猴子。
馬兌和馬麗麗的關(guān)系冷淡下來。
——年后,馬麗麗終止了和馬兌的關(guān)系。
失戀使馬兌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那些天他恍恍惚惚,人瘦了整整一圈。那一年,唐進也失戀了,但唐進沒他那么悲傷,該吃吃,該玩玩,不久又掛了一個。
馬兌自發(fā)表那篇小說之后,雖然也寫了不少,但均遭到退稿。整個社會對文學(xué)已開始淡漠,馬兌頭上的光環(huán)徹底消失了。馬兌受到的是雙重打擊。
不久,馬兌的母親病故,馬兌回了趟家。就是那一次,馬兌改變廠自己的人生方向。 馬兌回家后,父親告訴他,村里辦了兩個廠子,招了不少人,馬兌的妹妹馬芮也想進去,但村長說人員已滿,父親問馬兌能不能找村長說一聲。馬兌說我去試試。馬兌懷了十二分的希望,沒想到村長一口回絕了。村長審視著馬兌,仿佛馬兌是個乞丐。村長不像三年前那樣把他這個大學(xué)生放在眼里了。村長進出都有吉普車了。
馬兌一進屋,父親便急著問,怎么樣?馬兌搖搖頭。馬芮什么也沒說,默默地進了里屋。馬兌的父親嘆口氣,什么世道都是有權(quán)好哇。
馬兌的心被什么東西擊中了,稀里嘩啦碎成一堆。
返校后,馬兌從失戀的陰影中走出來。他依然泡在圖書館,但他不再讀文學(xué)著作了,他讀哲學(xué)、社會學(xué)、民俗學(xué)等理論書籍,而且還寫了不少讀書筆記。讀累了的時候,他便揉揉眼。他一揉,便有東西掉出來,擊起陣陣清脆的響聲。別人聽不見,馬兌聽得一清二楚。
3
馬兌決心從政,走仕途。不為什么,只為爭一口氣??梢哉f,馬兌心里一直埋著這樣一顆種子,只是過去他對從政不屑一顧,所以那顆種子缺少水分,缺少養(yǎng)料,干癟癟地臥在那兒。從村里回來,那顆種子突然發(fā)芽了。父親那句話猶如一把刀插進了他的心窩,有好長一段時間,馬兌只要一閉眼,眼前便閃出馬芮失落的樣子,父親垂頭喪氣的樣子。馬兌開始鄙視自己:連一件小事都干不成的人,竟整日沉溺于兒女情長之中。
馬兌趕了個不錯的機會。畢業(yè)那年,縣政府要一名寫材料的秘書,政府辦讓教育局從新分配的大學(xué)生里選一名,要求中文系畢業(yè)。馬兌是唯一符合條件的,所以他沒費什么事就分到了政府辦。在縣里,政府辦是人人仰慕的地方,踏進這個門檻,就說明你具有了某種資格。所以,馬兌聽說讓他去政府辦報到,幾乎懵了,直到教育局人事科長拍著他的肩說,小伙子起點高,前途無量啊,他才醒悟過來,連聲說謝謝。
馬兌報到時,正是中勺:時分,機關(guān)干部陸續(xù)推著自行車走出來。馬兌沒有進去,他站在那兒,看著他們。馬兌心里流淌著融融的暖意,他雖然不認(rèn)識他們,卻感到親切,他就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了。他記得念書時路過政府門口,看見那些白底紅字的牌子,常常有一種神秘、敬畏感,現(xiàn)在他能隨便地出入了。自行車過后,駛出幾輛轎車,馬兌知道車內(nèi)都是領(lǐng)導(dǎo),他的命運就掌握在他們手里。馬兌沖車內(nèi)點點頭,完全是下意識的,像是領(lǐng)導(dǎo)正注視他。
門口空空蕩蕩了,伸縮門蛇一樣地延展了身子,一個下巴上長著黑痣的后生從警衛(wèi)室出來,問馬兌找誰。馬兌說我誰也不找。黑痣狐疑地盯著馬兌,說大門兩側(cè)不準(zhǔn)停留。就在馬兌走開時,黑痣喊住他,問他是不是上訪的。馬兌不知黑痣為什么這樣問他,他說明了自己的來意。黑痣說下班了,他讓馬兌下午來。馬兌有些不舒服,他覺出黑痣的目光里含著審視和挑剔,顯然對他的話持懷疑態(tài)度。馬兌想,難道自己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馬兌一邊吃飯一邊咀嚼這個問題。在學(xué)校,馬兌和別人有界限,那不是馬兌故意劃開的,似乎他一進學(xué)校就存在了。到了新的環(huán)境,馬兌不想成為另類。
馬兌被分到了綜合科。科長叫王天海,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綜合科加上馬兌共三個人,另外一名科員叫杜毅,是從某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上來的。綜合科的主要任務(wù)是起草文件、起草領(lǐng)導(dǎo)講話,當(dāng)然也有其他臨時性的工作。 政府辦各科室均由主任直接領(lǐng)導(dǎo),主任姓江,原先是某鄉(xiāng)鎮(zhèn)書記。他詢問了馬兌一些情況,說馬兌基礎(chǔ)好,文化高,但行政公文有它的特殊性,他讓馬兌多寫、多向衛(wèi)科長請教。江主任戴著眼鏡,給馬兌的感覺是他的目光是分著岔的,一束從鏡片里面鉆出來,另一束則躲在鏡片后面,隨時進攻的樣子。因此,和江主任說活時,馬兌總是感到緊張。
機關(guān)的環(huán)境和氣氛與學(xué)校不一樣。學(xué)校表面緊張,實際是松散的;機關(guān)表面松散,實際是緊張的。馬兌不是散漫的人,對機關(guān)的工作節(jié)奏還是適應(yīng)的。
周末,馬兌回了趟家。從縣里坐車到營盤鎮(zhèn)有趟班車。喬家圍子離營盤鎮(zhèn)十多里,過去回家馬兌一直是步行。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不例外。馬兌領(lǐng)了一個月工資,他為父親買了兩瓶好酒,為馬芮買了一雙皮鞋。自那次奔喪后,馬兌再沒回過家,但那份歉疚卻一直窩在心里,并隨著時間的推移如面包一樣膨脹著。他現(xiàn)在雖然不能給父親和妹妹什么承諾,但他終究要改變父親和妹妹的命運。馬兌暗暗發(fā)誓。
一輛吉普車與馬兌擦肩而過。令馬兌意外的是,他走了沒幾步,吉普車返身追上來,停在了他身邊。一個敦實的漢子從車上跳下來,馬兌覺得他有點兒面熟,卻想不起他是誰。漢子沖馬兌一笑,是小馬啊,要回家呀?馬兌點點頭。漢子說,讓小劉送你吧。馬兌忙說,路不遠(yuǎn),我還是自己走吧。漢子拍著馬兌的肩說,怎么學(xué)得這么見外?不由分說把馬兌推上了車。
路上,馬兌問司機那漢子是誰。
司機斜了他一眼,弄了半天,你不認(rèn)識羅書記呀?
馬兌唔了一聲,說瞧我這記性。前幾天,羅書記去政府辦,王天海給他介紹過。馬兌要記的人太多了,對羅書記的印象不是很深。他沒想到羅書記不但記住了他,還派車送他。馬兌很是感動。
馬兌父親得知馬兌在縣政府辦上班,而且羅書記派車送馬兌回來,老是有些不相信。他的臉上掛著一層層的疑惑,隨時能把臉拽下來似的。馬兌掏出工作證給他看,馬兌父親突然就流淚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知道……你……會有出息的。未了又沖墻上馬兌母親的遺像說,咱娃是縣政府的干部了,他當(dāng)官了。馬兌糾正他,說自己僅是一般干部,不是官。馬兌父親說,你別哄我了,縣政府都是官,不是官能進縣政府?馬兌沒再糾正他,馬兌那點兒得意突然飛走了,隨之涌上心頭的是無邊無沿的痛楚。
馬兌父親張羅給馬兌做飯,馬兌要幫他,他說什么也不用,反反復(fù)復(fù)就那么一句話,你歇著,你歇著。
馬兌問馬芮去哪兒了。父親說馬芮去挖藥材了,天黑了才回來。馬芮凄楚的樣子又浮現(xiàn)出來,馬兌的心疼了一下。馬兌說,我去看看,父親說,遠(yuǎn)著呢,你歇著吧。
父親炒了兩個菜,一個雞蛋,一個土豆條。他說出去一趟,回來時手里提了一瓶二鍋頭。馬兌說我?guī)Я司疲趺催€買?父親嘿嘿笑著,喝啥也一樣。馬兌不由分說啟開了他帶回來的酒,給父親斟上。父親小心翼翼地問,這酒很貴吧?馬兌說,不貴。然而父親喝得很拘束,那樣子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喝藥。馬兌心里不舒服,他知道父親不僅僅是心疼酒錢,父親已經(jīng)和他有了距離。當(dāng)父親得知了他的工作單位,父親和他的距離便產(chǎn)生了。馬兌沒法改變父親的這種心理,父親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
天黑透了,馬芮才回來。馬芮比馬兌上次見時黑了許多,也漂亮了許多。馬芮是個文靜的女孩,她驚喜地喊了一聲哥,便沒了多余的話。父親已經(jīng)做好了飯,可馬芮非要 給馬兌包餃子。
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馬兌分到政府辦的消息,馬芮說,我哥是貴人嘛。
馬兌想問問村辦廠的事,猶豫了半天,沒吐出來。
馬兌住了一夜,第二天便返回機關(guān)。半路上,村長的吉普車追上來。村長責(zé)怪馬兌回來也不去家里坐坐,村長熱情得像是他的老朋友。村長要送馬兌,馬兌說,我走慣了,還是走著好。馬兌沒看村長,他知道那張臉一定很難看。
過了幾天,父親給馬兌捎來話,馬芮去村辦廠上班了。
4
馬兌給我打電話,說古縣挖出一個遼代古墓,讓我有機會去看看。過了兩個星期,我和唐進決定去一趟古縣。當(dāng)然,一多半是為了看馬兌的,至于古墓,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走前,給馬兌掛了個電話,讓他等著我們。可到了古縣,卻尋不見馬兌的影兒。唐進挺生氣,說這小子掙了工資,還這么小氣,太不夠朋友了。我了解馬兌,我猜測這其中肯定有原因。我和唐進去古墓逛了一圈,在古縣的賓館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返回市里。
過了兩天,馬兌打來電話,說他跟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了,講了一大堆道歉的話。我知道馬兌說了謊,如果真是這樣,他是不會說一堆對不起的。后來,我才知道馬兌的工作不順心,他不想讓我們看出他失落的樣子。
縣里準(zhǔn)備開一個調(diào)度會,要求綜合科盡快拿出材料。兩個大的材料,一個落在杜毅頭上,一個歸了馬兌。領(lǐng)了任務(wù),馬兌便趴在桌子上琢磨怎么寫,而杜毅卻偷偷找人下棋去了。馬兌從白天寫到夜里兩點鐘,寫畢,修改完,又整整齊齊抄寫了一遍。收拾妥當(dāng),已快到上班時間了,馬兌洗了把臉,連早飯都沒顧得亡吃,便去了辦公室。馬兌的宿舍在大樓后排的平房里,離辦公室有幾十米的距離。
馬兌把材料放在了王天海的桌上,王天海掃了一眼,這么快就寫好了?沒等馬兌說話,王天海就說,小馬,這個會很重要,你得好好寫呀。馬兌急了,他一急額頭便有蚯蚓狀的血管彈起來。馬兌說,我沒敷衍,我加了夜班。王天海不聽他的解釋,讓他再改改。馬兌又強調(diào)了一句,我費了老大勁兒才寫出來的。王天海的臉沉下來,我是為你……好吧,讓江主任定奪吧。王天海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江主任讓馬兌去一趟。馬兌敲開了江主任的門,江主任正打電話。馬兌站在那兒等著。江主任眼瞅著馬兌,說,好……就這樣吧,過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這時,馬兌方意識到他應(yīng)該避開的,但江主任已掛了電話。
江主任拿起桌上馬兌寫的那份稿子,隨便翻了翻說,小馬,材料好寫,但要寫好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是一種能力。
江主任的口氣與王天海如出一轍,馬兌說,江主任——
江主任說,回去好好改一改吧。
馬兌沒再爭執(zhí),從江主任屋里出來,他昏頭昏腦的,險些撞到墻上。
這天夜里,馬兌重新把稿子修改了一遍,他的思路本來很清晰,這一改卻改得一塌糊涂,怎么看怎么不順眼。最后他不得不依著第一稿的樣子重抄了一遍。第二天一早,他夾著稿子去辦公室時,杜毅已到了。杜毅瞄了馬兌一眼,問,又加班了?馬兌點點頭。杜毅輕描淡寫地說,急啥,明天再交也不遲。馬兌問,不是急著要嗎?杜毅說,別誤了就行。馬兌從杜毅話里嗅出了味道。王天海上班時,馬兌把稿子鎖進了抽屜。第三天,馬兌把稿子交給了王天海,王天海很認(rèn)真地修 改著,末了讓馬兌重抄一遍送給江主任。馬兌接過一看,王天海幾平刪了一半,一點兒沒有和馬兌商量的意思。馬兌想問,王天海已出去了。馬兌只好抄了一遍,交給江主任。江主任也做了一番修改,他增加和要求的恰恰是王天海刪去的內(nèi)容。江主任讓馬兌重抄一遍,送給剮縣長審閱,副縣長改動得不多,他在稿子上簽了“可以打印”幾個字。馬兌終于松了口氣,感謝副縣長沒讓他重抄。
還有一件事。那天,江主任來科里,說了句,小馬這頭發(fā),真像個藝術(shù)家。馬兌笑笑,沒當(dāng)回事。馬兌喜歡留長發(fā),一直是這樣。第二天一早,杜毅吃驚地問馬兌,你沒去理發(fā)?馬兌覺得杜毅油滑了些,但心眼兒并不壞,因此對杜毅印象還不錯。馬兌反問,我頭發(fā)長了嗎?杜毅說,這是政府機關(guān),又不是學(xué)校,江主任那句話你還不明白?馬兌方悟出江主任是在批評他,一下班,便去了理發(fā)館。
這兩件事堵在馬兌心里,他郁郁寡歡。他像是走進了迷宮,表面看平平靜靜的,町暗里處處都有機關(guān),一不小心就會受傷。
半年后,馬兌方摸出了一些門道。機關(guān)有一套嚴(yán)格的規(guī)矩。它看不見,摸不著,卻時時刻刻注視著你,影響著你。別人告訴你的只是皮毛,要想觸摸到規(guī)矩的精髓,只得自己揣摩。比如走路,和不同的領(lǐng)導(dǎo)走路必須用不同的步態(tài),前后快慢都有講究。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比如說話,該說的必須說,不該說的時候無論領(lǐng)導(dǎo)怎么征求你的意見,你一個字也不能提。和高個領(lǐng)導(dǎo)說話是一種姿態(tài),和矮個領(lǐng)導(dǎo)說話則得用另一種姿態(tài)。規(guī)矩是和學(xué)問聯(lián)在一塊兒的,有什么樣的規(guī)矩就有什么樣的學(xué)問。工作能力雖然要鍛煉,但有時耐心和謹(jǐn)慎比能力更重要。機關(guān)像一張大網(wǎng),而干部則是網(wǎng)上的結(jié),每一個結(jié)都和周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馬兌強迫自己去適應(yīng),所以他的適應(yīng)是被動的,沒有從骨子里融進去。馬兌有一種被分離的感覺。他的言語、他的行為已經(jīng)變得謹(jǐn)小慎微,可他的思想?yún)s很狂躁。他鄙視自己沉溺于世俗,卻又盼望有朝一日混個一官半職,能夠出人頭地。
馬兌矛盾而痛苦,他不知道怎么打發(fā)這無聊的日子。 若不是許麗麗的出現(xiàn),馬兌就會垮掉。
5 許麗麗是縣一中教師,馬兌和她的相識很簡單。香港某基金會派了兩名英籍教師,培訓(xùn)古縣的英語教師??腿俗疖嚨绞欣?,需要縣派車去接。文衛(wèi)科的小張因病沒有上班,這個任務(wù)便落到馬兌頭上。因為需要翻譯,教育局從一中派了一名英語教師,她就是許麗麗。許麗麗相貌平平,但性格挺活潑,相比之下,馬兌倒顯得拘謹(jǐn)。
到了市里,客人還沒到,許麗麗問馬兌能不能陪她買點兒東西,馬兌看了看表,他怕與客人錯過去。許麗麗便說,我一個人去吧。許麗麗臉上掠過一絲讓馬兌不太好受的表情。他讓司機等著,然后和許麗麗去了附近的一家商場。離火車到站還有一個小時時間,馬兌估計誤不了事。可是許麗麗進了商場,慢騰騰地轉(zhuǎn)悠著,并沒有明確的目標(biāo),馬兌沒好意思直接催促,拐彎抹角問她買什么東西。許麗麗說,我想不起來了,馬兌差點兒氣樂。許麗麗的目光在柜臺間流淌著,最后只買了一雙襪子。
出來時,馬兌暗暗揩了揩汗,可許麗麗還是看見了,她抿嘴一笑,問,馬科長急壞了嗎?
馬兌忙糾正,我不是科長,千萬別這么叫,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許麗麗說,早晚都是,政府出來的人哪 有平民百姓? 馬兌說,那不一定。 許麗麗說,在政府機關(guān)上班挺累吧。 馬兌知道許麗麗問的是哪一方面,他想了想說,經(jīng)常加班。
許麗麗說,你挺有城府。
馬兌第一次聽別人這么評價他,他覺得挺滑稽。
走了幾步,許麗麗突然喊了聲馬兌。
馬兌愣了一下,許麗麗卻吃吃地笑起來,臉上是調(diào)皮的表情,我試探一下,看喊你名字,你惱不惱。
馬兌接住了許麗麗的目光,他沒說話,只是笑了笑。許麗麗的隨便感染了馬兌,馬兌也輕松起來,這是他在機關(guān)體驗不到的。他覺得許麗麗挺有意思,初次見面就和他開玩笑。
過了幾天,許麗麗給馬兌打電活,問馬兌能不能幫她改一篇論文。馬兌沒想到許麗麗找他,他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
許麗麗寫的是一篇德育論文,其實那不叫論文,只能算是雜文。馬兌幾乎重新寫了一遍。
沒多久,那篇論文發(fā)表在了省一家教育雜志上,許麗麗得了五十塊錢稿費,她請馬兌下館子。許麗麗很興奮,說馬兌幫了她的大忙,現(xiàn)在評職稱,沒有論文根本不行。這頓飯吃了挺長時間,兩人都知道了對方還沒對象。馬兌送許麗麗回去時,許麗麗讓他進宿舍坐坐,馬兌沒有拒絕。
許麗麗的宿舍原來住著三個人,另外兩個不久前結(jié)了婚,現(xiàn)在只剩下許麗麗。許麗麗說,結(jié)婚太早了有什么意思呀,一個人多自在。馬兌不知說什么,只能附和著。
兩人就這么交往了起來,許麗麗很勤奮,過幾天就寫一篇論文,她讓馬兌修改,馬兌就得重寫一遍。許麗麗讓馬兌在她宿舍改,她在一邊要么削個蘋果,要么剝個橘子。馬兌騰不開手,許麗麗就一瓣一瓣塞進他嘴里。雖然馬兌覺得挺累,但這種累是甜蜜的,至少,不讓馬兌感到壓抑。再說,許麗麗不是讓他天天寫,兩人偶爾去看場電影,或在宿舍里聽聽歌。也許是這種生活的調(diào)劑,馬兌的心稍稍安穩(wěn)了一些。
終于有一天,馬兌吻了許麗麗。不是突如其來,而是水到渠成的。馬兌一下子想起了馬麗麗,兩個女人的名字竟如此相近,似乎有意給馬兌造成錯覺似的。馬兌已沒廠當(dāng)初那種如癡如醉、魂不守舍的感覺,他——邊吻著許麗麗一邊還能想其他事。和馬麗麗的交往,馬兌最大的收獲是積累了接吻的經(jīng)驗,馬兌的表現(xiàn)沉穩(wěn)而冷靜,倒是許麗麗有點兒貪,有點兒迫不及待,還有點兒慌張。許麗麗做得太過了,馬兌覺出來,她不是第一次。馬兌不想詢問她的過去,他也沒有必要計較她的過去。只要將來她能踏踏實實地跟他過日子就夠了。馬兌需要穩(wěn)定、牢不可破的婚姻。綜合各方面的條件,她應(yīng)該是他要找的那種人。
兩人接吻后的第二天,許麗麗領(lǐng)馬兌去了校長家。許麗麗只說去串門,馬兌也沒往其他方面想。校長儒雅大方,當(dāng)許麗麗介紹馬兌時,校長說,小許好眼力,什么時候喝你們的喜酒呀。許麗麗說,這事您說了算,我們聽您的。校長微微笑著,年輕人真會說話。事后,馬兌才明白許麗麗是跟校長要房子去的。馬兌嚇f一跳,兩人不過接了一次吻,許麗麗倒要結(jié)婚了。許麗麗沒和馬兌挑明,馬兌也沒有追問。
不久,許麗麗和馬兌進入了實質(zhì)性階段,那是見了許麗麗的父母之后。許麗麗的父母是農(nóng)民,挺和氣,對馬兌還算滿意?;貋砗?,許麗麗把結(jié)婚提到了議事日程,許麗麗要求見馬兌的父母。馬兌覺出來,許麗麗要 考察他的家境。馬兌老老實實說,他的父親幫不上任何忙,他只能靠自己。許麗麗的臉色不太好看,也沒發(fā)表任何意見。馬兌想他和許麗麗的事也許會告吹,可過了兩天,許麗麗又約了他。
許麗麗說,她考慮了很久,家里能幫上忙當(dāng)然好,幫不上忙也不能強求,總不能讓老人去搶銀行,辦法還得靠自己想。許麗麗的話說得馬兌心潮澎湃,馬兌想,就沖許麗麗如此善解人意,他一定要好好待她、寵她。按照許麗麗的意思,兩人的工資由她統(tǒng)一保管,中午各自在食堂吃,晚上兩人單獨開伙。馬兌沒有理由不同意。
日子就這樣開始了,發(fā)了工資,馬兌準(zhǔn)時送過去。馬兌兜里除了飯錢,再沒有多余的了。好在馬兌不抽煙、不喝酒,更無其他不良嗜好,無需花錢。緊是緊了些,但為了那個堅定的目標(biāo),馬兌沒有吃不了的苦。唯一讓馬兌不安的是他沒法接濟父親。后來馬兌就從牙縫里擠。另外一個渠道,就是給報社寫小稿子,每個月也能弄幾十塊錢。
許麗麗和馬兌雖然一如既往地?fù)肀?、接吻,但兩人覺得出來,對方都沒有以前那么專心了。兩人僅僅限于接吻,沒有深層次的發(fā)展。只有一次,是許麗麗的又一篇論文發(fā)表之后,許麗麗暗示了馬兌。馬兌笨手笨腳地解開了許麗麗的衣扣。許麗麗身段雖然不佳,可給馬兌的感覺卻是那么誘人。喘息不勻的馬兌正要抱住她時,許麗麗突然問,如果我懷孕怎么辦?馬兌愣住了,他沒想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不能想,如果想下去,結(jié)果肯定是糟糕的。許麗麗說,你明天買盒套子來。馬兌是許麗麗的未婚夫,他當(dāng)然要為許麗麗負(fù)責(zé)。可是,第二天馬兌就開始加班,等他不需要加夜班了,許麗麗的宿舍卻住進了一位剛畢業(yè)分配的女教師,馬兌再沒了那樣的機會。馬兌沒有后悔,他不是禁欲主義者,他覺得只要對得起許麗麗,他什么都可以付出。
十月的一天,許麗麗急匆匆地把馬兌約出去,和馬兌商量評職稱的事。學(xué)校一年一度的職稱評審開始了,許麗麗說,要按論文數(shù)量她發(fā)表得最多,根據(jù)往年的慣例,她是能評上的,但今年評審的辦法改了,許麗麗說這里面肯定有貓膩,她讓馬兌找學(xué)?;蛘邚纳厦嬉粋€指標(biāo)。馬兌半天沒有說話,這件事難住了他,他可以幫她寫論文,卻沒能力幫她評職稱。
許麗麗說,不管咋說,你是政府辦的人。
馬兌哭笑不得,我只是個一般干部。
許麗麗說,你想想和哪個副縣長說得上話?要不,找江主任也行。
馬兌說,可……
許麗麗說,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評上。馬兌只得答應(yīng)試一試。馬兌心里很不痛快,許麗麗這是趕鴨子上架。
馬兌怎敢找副縣長?那是自討沒趣。馬兌也只能找江主任碰一碰。就這,他還琢磨了大半夜。
可第二天,出了件事。原因是市報上登了一篇文章:《白條現(xiàn)象何時了》。文章說古縣X X鄉(xiāng)X X村劉某反映糧庫不給現(xiàn)錢,而是給農(nóng)民打白條。之后是措辭激烈的議論,說中央三令五申禁止打白條,可某些干部卻充耳不聞,云云。作者署名白馬??h長讀了報,非常生氣,主要是生作者的氣。縣長讓江主任查一查這個白馬是何許人。查來查去,查到馬兌頭上。白馬是馬兌寫小稿子用的筆名。
馬兌捅了婁子,盡管縣里沒把馬兌怎樣,可馬兌卻像吃了蒼蠅一樣不舒服。
許麗麗評職稱的事也泡了湯。
許麗麗和馬兌鬧了好長一段時間別扭。馬兌上班時感到孤獨,下了班比上班更甚。馬兌沒有朋友可以傾訴,也讀不進書,一到 晚上就在大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幽靈一樣。
學(xué)校放假前夕,許麗麗突然和馬兌商量起結(jié)婚的事。許麗麗一改過去的通情達理,言辭十分生硬,許麗麗說她決定在元旦前結(jié)婚,但馬兌家必須拿出兩萬塊錢。這比要馬兌的命還讓他難受,甭說兩萬了,就是兩千也拿不出。但許麗麗說的也不是沒一點兒道理,她說,就咱倆那點兒小工資,照這樣下去,頭發(fā)白了也結(jié)不成婚。許麗麗一點兒商量的余地也沒有,她說馬兌弄不上錢就不要去見她。
馬兌不知怎么才能說服許麗麗。等他找她時,學(xué)校已經(jīng)放了假,許麗麗不知去向。去家里問,也說她沒回去。馬兌幾乎問遍了學(xué)校的人,才知道許麗麗去了南方某城市的私立學(xué)校,放假時她把自己的檔案都提走了。馬兌覺到了徹骨的寒意,交往了一年多,他竟絲毫沒看破許麗麗。她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甩了他,卻讓他沒話說,真是滴水不露。馬兌安慰自己,也許一開始她是真的,她是后來變假的,可無論如何,她應(yīng)該給他一句話。
沒有,一直沒有,許麗麗像是在空氣中蒸發(fā)了。
馬兌的心情糟糕透了。
父親捎來話,說馬芮準(zhǔn)備結(jié)婚,讓他回去一趟。馬兌有些意外。他還不知馬芮找了對象,她倒要結(jié)婚了。馬兌回去方知,馬芮的對象是村長的侄兒。讓馬兌生氣的是父親的態(tài)度,像是攀上了皇親國戚。正說著,馬芮領(lǐng)著一個小伙子進采了。馬兌一瞅馬芮的身腰,什么都明白了。馬兌借口事忙,沒有參加妹妹的婚禮。
6
我和唐進已繹在路上了,劉緒還一個勁兒地打電話。我能想見劉緒氣急敗壞的樣子。劉緒說她沒去旅游,完全是為了我,所以我沒有理由不陪她。我相信她的話,但我不能為了她而放棄去古縣。也許,我和唐進的古縣之行對馬兌并無作用,可我不能不去。唐進嘲弄道,騷擾電話還不少,操,我搞女人從來不拖泥帶水。我斜了他一眼,默默點起一支煙。唐進說,別耷拉個臉,我說個謎語你猜猜。我沒理他,唐進徑直說,心里想了,兩片片癢了,夾個棒棒,風(fēng)風(fēng)火火,棒棒短了,兩片片不癢了,心里也不想了。我罵,狗嘴。唐進嘿嘿一笑,別往邪處想嘛,我說的是抽煙啊。這就是唐進,無論裝著什么事,照樣談笑風(fēng)生。我想,如果馬兌有唐進五分之一的灑脫,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馬兌終于有了轉(zhuǎn)機。這個機會不是他逮住的,而是別人塞給他的。
夏日的一天,馬兌隨王天海去某鄉(xiāng)鎮(zhèn)下鄉(xiāng)。鄉(xiāng)里辦了一個藍(lán)狐廠,據(jù)說效益非常好,他們?nèi)ナ菫樗{(lán)狐廠整理典型材料的。兩人到鄉(xiāng)里已近中午,下車便喝酒。書記鄉(xiāng)長陪著,很熱情。王天海喝得眼睛都是硬的。馬兌先前推著沒喝,可耐不住書記鄉(xiāng)長的勸說,也喝了不少。下午,王天海打麻將,馬兌睡覺。晚上接著喝,昏天黑地的。飯后,鄉(xiāng)里車送兩人回來。上了車,馬兌方想起兩人連藍(lán)狐廠的面也沒見著,怎么寫材料。他悄悄提醒王天海,王天海微微一笑,掏出一張紙,那是一份藍(lán)狐廠的簡介。馬兌提出質(zhì)疑,他們沒介紹什么經(jīng)驗呀。王天海說,如果有經(jīng)驗,還要咱們?nèi)ジ缮??馬兌明白王天海要他杜撰。馬兌寫過不少材料,雖然有水分,但至少有一點兒根據(jù)。像這種一點兒譜沒有的東西,馬兌沒搞過,也不知怎么搞。馬兌埋頭干了幾個晚上,寫出干巴巴的幾頁。王天??戳苏f不行,他嫌馬兌沒放開手腳,要馬兌重寫。馬兌窩著火,第二次寫的時候故意捏造了一個四不像的東西,誰料王天??戳艘院髤s很滿意。兩人連夜整理,王天海改一頁,馬兌抄一 頁,王天海讓馬兌提前備了點兒酒菜。弄完,兩人一邊喝酒——邊聊天。就是那一次,王天海提出要給馬兌介紹對象。馬兌以為王天海酒后隨便說說而已。哪知第二天下班時,王天海說已經(jīng)有了目標(biāo),女方叫白蘭蘭,是縣醫(yī)院的護士。王天海特別強調(diào),白蘭蘭是江主任的外甥女。馬兌稍稍愣了一下,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馬兌雖然從許麗麗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可傷口依然隱隱作痛。王天海說從政沒有背景不行,和江主任攀了親,就算有了倚靠,這個機會絕不能錯過。馬兌還是沒表示。王天海說,你準(zhǔn)備一下,明天晚上和白蘭蘭見面,并很知己地拍拍馬兌的肩。
次日晚上,王天海帶馬兌去白蘭蘭家??礃幼?,白蘭蘭家境不錯,五間新蓋的磚瓦房,一個大院。白蘭蘭的父母都很熱情,但這種熱情不是從心里溢出來的,有些不自然,不真實。當(dāng)然,馬兌知道沒有理由苛求,他只是覺得走進這種家庭不踏實。馬兌想一睹白蘭蘭的芳容,可白蘭蘭卻不露面,直到江主任到來,白蘭蘭才從臥室里走出來,和江主任打了招呼,又進去了。馬兌匆匆掃了一眼,白蘭蘭很漂亮,她的美是高傲的、冷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好像哭過,雙眼有些腫,但這并不影響她的孤傲。馬兌暗暗吃驚,白蘭蘭如此容貌,怎么待字閨中?馬兌沒有多想,因為江主任在座,他還有幾分拘束。所謂的相親也就是吃了一頓飯。告別時,白蘭蘭懶洋洋地從屋里走出來,但她始終沒看馬兌,仿佛馬兌的到來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王天海陪馬兌回到宿舍,問馬兌怎么樣。馬兌搖搖頭,我與她的距離太大了。
王天海說,成了——家人,還有什么距離?
馬兌看著王天海,沒有說話。
王天海說,成了江主任的外甥女婿,事業(yè)上你就順暢多了。
馬兌突然問,到底怎么回事?
王天海頓了頓,說了實話。白蘭蘭被人拋棄了。白蘭蘭愛上了一個男人,男人是有婦之夫,他用美麗的謊言欺騙了白蘭蘭,和白蘭蘭交往了一年多,最終將她甩掉。白蘭蘭痛不欲生,吞了好幾次安眠藥,㈠蘭蘭的父母著急了,想趕緊給她找個對象,以醫(yī)治她的創(chuàng)傷。
王天海的口才好,馬兌被這個故事深深地打動了。馬兌是個極善良的人,一件小事就能感動他,何況這樣一個凄美的故事。馬兌有類似的遭遇,白蘭蘭的心境他完全體會得到,——種拯救白蘭蘭于苦海的悲壯充溢了他的全身。
馬兌問,那個男人是誰?
王天海說,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
馬兌說,她會同意嗎?
王天海說,她沒有選擇的余地,主動權(quán)在你。
馬兌說,沒想到她這么不幸。
王天海松了口氣,知道馬兌動了心。其實,這件事是江主任托他的。
一個月后,馬兌和白蘭蘭結(jié)了婚。馬兌不喜歡拖泥帶水,這種快刀斬亂麻的方式符合他的心意。事情基本是江主任和白蘭蘭的父母操辦的。白蘭蘭的父母住了兩間房,另外三間給了馬兌和白蘭蘭。其他生活用品也是白蘭蘭父母置辦的,馬兌沒這個能力。這一個月中,馬兌沒少去白蘭蘭家,但和白蘭蘭沒說幾句話。白蘭蘭依然冷若冰霜,似乎從里到外完全凍透了。馬兌覺得白蘭蘭如此表現(xiàn)是正常的,至少說明她用情專一。馬兌暗暗發(fā)誓,他要用他的愛去溫暖白蘭蘭,他要不惜代價地?fù)Q取白蘭蘭的幸福和快樂,馬兌被虛幻的感覺迷住了。
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新婚之夜,馬兌跌進了冰冷的現(xiàn)實中。
婚禮上,白蘭蘭的臉上雖然沒有笑意, 但說話基本上是得體的,對親朋好友的玩笑,白蘭蘭很自然地?fù)趸厝?,沒傷馬兌的面子。幾個朋友鬧新房,白蘭蘭大方地散發(fā)了煙、糖。一切都朝馬兌預(yù)想的方向發(fā)展??汕K席散,馬兌試圖擁抱她時,白蘭蘭狠狠推了他一下,同時厲聲喝道,你干啥?
馬兌像干牛皮一樣僵了,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怎么了?
白蘭蘭冷冷地說,我腦袋出毛病了,離我遠(yuǎn)點兒。
馬兌說,我們是夫妻。
白蘭蘭反問,誰和你是夫妻?
馬兌的火嗖地躥出來,幾乎從房頂冒出去。他一再提醒自己冷靜、冷靜。他站了一會兒,硬是將火摁滅。馬兌說,不管你有什么成見,可我是愛你的。
白蘭蘭噢了一聲,嘲弄地問,愛我什么?
馬兌痛心地說,你沒有理由這樣待我。
白蘭蘭的目光收縮在一起,聚成一根冷冰冰的針。她說,你別用這種鬼話欺騙我,你圖什么我清楚得很。說穿了,咱倆是一場交易。
馬兌說,這叫什么話,誰和你做交易了。
白蘭蘭說,你不必再說了,我要睡了。白蘭蘭拉開被子鉆了進去,警告說,你別靠近我。
馬兌喃喃道,怎么是這樣?
白蘭蘭撂下一句,如果你習(xí)慣了,咱倆就這樣過,如果你不習(xí)慣,明天就去離婚。
馬兌生氣地說,離就離。
這一夜,馬兌睡在了沙發(fā)上。說是睡,其實是躺,馬兌一整夜沒合眼。盡管他料到了白蘭蘭的冷淡,但沒想到她如此絕情。馬兌美好的想象被打碎了,七零八落。
第二天,白蘭蘭問馬兌,還離不離了?
馬兌默默地注視著她,然后,他的目光從她頭頂漫過去,落在窗戶上。玻璃上兩個“喜”字沖他擠眉弄眼。離婚本身并不可怕,他擔(dān)心的是離婚的后果。如果離婚,別人會怎么看?馬兌太愛惜面子了,他無法忍受那些猜忌的目光。
馬兌妥協(xié)了。白蘭蘭嘴角飄起一絲冷笑。結(jié)婚有一個星期婚假。可白蘭蘭第二天便上班了。馬兌也不想呆在冷冰冰的屋子里,可他無處可去。他不會像白蘭蘭那樣去上班。馬兌躺在沙發(fā)上,來回摁著遙控器??神R兌的目光是虛的、散的,若有若無。馬兌只是借電視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那些節(jié)目,他沒有一個看進去。他的思維陷在了與白蘭蘭的糾纏中,難以自拔。他不明白,如果白蘭蘭嫌棄他,為什么要結(jié)婚?她僅僅是為了要一個名義上的婚姻?這對她有什么意義?雖然她被男人拋棄過,可憑她各方面的條件,完全可以尋找一種她認(rèn)同的生活。馬兌想不出所以然,唯一的解釋是:白蘭蘭沒有從失衡的心態(tài)中走出來。馬兌想,那就讓時間證明一切吧,我要用足夠的耐心讓她接納我。
七天婚假,倒也沒有馬兌擔(dān)心的那樣度日如年。上班后,杜毅和他開玩笑,得注意點兒身體啊,你瘦得認(rèn)不出來了。馬兌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刀削一樣。馬兌比吞了黃連還難受,可臉上不得不裝出幸福的樣子。王天海接口說,都是從那一步走過來的,誰也別笑話誰。王天海似乎為解除馬兌的尷尬,可馬兌卻有一種挨了耳光的感覺。
年底,縣里進行人事調(diào)整,江主任提了副縣長,王天海提拔成政府辦副主任,馬兌接替王天海當(dāng)了綜合科科長。那幾天,杜毅的情緒很低。馬兌總覺得不自在,仿佛偷了人家的東西。本來科長的位置是杜毅的,馬兌明白沒有江副縣長這個背景,他永遠(yuǎn)爭不過杜毅。無論馬兌心里怎么作踐自己,可畢竟往前邁了一步,離出人頭地的目標(biāo)更近了。那樁婚姻帶給他的不快稍稍淡了一些。 馬兌還為自己找了一個理由:得到什么總要付出代價。
7
馬兌和白蘭蘭的婚姻被冷漠侵蝕得到處是窟窿。馬兌作了許多努力,想打動白蘭蘭。可白蘭蘭不但沒被感動,越發(fā)輕賤了馬兌。結(jié)婚一個多月,馬兌睡了一個多月沙發(fā),他的脖子幾乎變形了。可不管是在別人面前,還是在白蘭蘭的父母面前,馬兌絕不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有一天下雨,馬兌想起白蘭蘭沒帶雨傘,便提前走了半小時,拿著雨傘守在醫(yī)院門口。白蘭蘭出來了,她和同事們說說笑笑??匆婑R兌時,白蘭蘭愣了一下,但她馬上收回目光,挽著同事從馬兌面前走過。馬兌憋了兩腮幫子話,一個字未來得及吐。白蘭蘭,你為什么這么冷酷?馬兌想沖上去問個明白,可他的雙腳陷在泥水里,動彈不得。他明白,那樣一來,他和白蘭蘭的事就會沸沸揚揚,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馬兌再次控制住了自己。
馬兌和白蘭蘭一直跟白蘭蘭的父母一塊兒吃飯。飯桌上,馬兌和白蘭蘭若無其事?;氐剿麄z的房間,白蘭蘭突然問,誰讓你去醫(yī)院的?
馬兌愕然,他沒質(zhì)問她,她反倒討伐起他了。馬兌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去給你送雨傘,怎么,錯了?
白蘭蘭霸道地說,以后不準(zhǔn)去醫(yī)院找我。
馬兌也沒客氣,冷冷地回?fù)簦胰ツ睦镄枰闩鷾?zhǔn)?
白蘭蘭冷冷一笑,我和你沒緣分,你甭想打動我。
馬兌說,就算過不到一塊兒,總不至于成仇人吧?
白蘭蘭說,你心里清楚。
馬兌說,我清楚什么?
白蘭蘭不再說話,拿起雜志翻了起來。
馬兌仰在沙發(fā)上,任悲哀漫過頭頂。
馬兌也試圖用強硬的辦法對付白蘭蘭。那次馬兌喝了酒,他沒有任何緣由地抱住白蘭蘭,白蘭蘭并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大聲喊叫,她冷然而無聲地反抗著。馬兌被白蘭蘭的表情激怒了,他憤憤地想,今天把你日了又怎樣?兩人從床上滾到地上,白蘭蘭突然停止了反抗。馬兌有些不知所措。白蘭蘭說,你真可憐,一個男人,竟然靠酒撐腰。馬兌松開白蘭蘭,縮到自己的地盤上。此后,他再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
一個星期天,馬兌沒有像往常那樣早早起床,醒來后仰著頭發(fā)呆。白蘭蘭起床、穿衣、洗漱,然后,馬兌聽到了白蘭蘭的嘔吐聲。馬兌先前沒有在意,可白蘭蘭嘔吐得很厲害。馬兌躺不住了,他匆匆穿上衣服,走出去。白蘭蘭蹲在地上,兩手抓著水龍頭,一副不能自持的樣子。馬兌輕輕拍著白蘭蘭的后背,等她吐完了,扶她躺到床上。馬兌以為白蘭蘭感冒了,他翻了翻抽屜,卻沒找見一粒感冒藥。馬兌說,你先躺一會兒,我去找個醫(yī)生。
不必了。白蘭蘭有氣無力地說。
馬兌看著她,讓醫(yī)生瞧瞧吧。
白蘭蘭搖搖頭,我懷孕了。
馬兌雷擊了似的木在那兒,半天方醒悟過來。他想從白蘭蘭的眼里挖出些什么,可白蘭蘭并不看他,閉了眼養(yǎng)神。屈辱如蛇從脊背躥上來,狠狠地勒住馬兌的脖子。直到這時,馬兌方明白白蘭蘭為什么閃電般地和他結(jié)婚。
白蘭蘭!馬兌吼了一聲。
白蘭蘭,你為什么這樣?
白蘭蘭,你無恥!馬兌幾乎是咆哮了。
白蘭蘭沒動。其實,馬兌什么也沒說,那些話是在心里吼叫的。除了眼睛浸得血紅,馬兌似乎沒有其他反常的變化。他站了一會,默默地出來了。馬兌很想找個人傾訴一番,可這種事怎么說得出口?馬兌到了單位,把自己鎖進辦公室,獨自咀嚼著痛苦。
馬兌窩了一整天,終于下了離婚的決心。
馬兌回去時,白蘭蘭的母親把馬兌悄悄叫到一邊,問他是不是和白蘭蘭吵架了。馬兌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說,就是面對白蘭蘭的母親,馬兌也說不出口。白蘭蘭的母親說你是男人,讓著她點兒,她會轉(zhuǎn)過彎的。馬兌除了點頭,沒作任何表示。
白蘭蘭的眼睛腫著,似乎哭過。馬兌不知她有什么理由哭。
晚上,馬兌對白蘭蘭提出了離婚的要求。正在脫衣服的白蘭蘭忽然停止了動作,像是很意外,過了一會兒,她說,好吧。
馬兌長長地松了口氣。
白蘭蘭問,什么時候?
馬兌說,明天一上班就去。
白蘭蘭問,能不能緩一緩,等我把孩子生下來?
馬兌沒料她說出這么一句話。馬兌冷冷一笑,心說,這算什么話?非要把那頂帽子戴到我頭上?馬兌瞟了她一眼,就是那一眼,馬兌被白蘭蘭的目光抓住了。白蘭蘭的目光是馬兌沒有見過的。它不再生硬、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也絕不是讓人親近的那種,它顫顫巍巍,像是一個剛剛爬上岸,還沒有擺脫死亡恐懼的溺水者,帶著幾分乞求、幾分可憐、幾分不知所措。
馬兌不知怎么拒絕。
兩行淚緩緩地從白蘭蘭的丹鳳眼里流出來。 馬兌輕聲說,那就這樣吧。 白蘭蘭說,謝謝你。 馬兌問,他是誰? 白蘭蘭緩緩地、卻是很堅決地?fù)u了搖頭。
從這天起,兩人的關(guān)系似乎改善了。白蘭蘭不再對抗,不再孤傲,不再冷漠,好歹也和馬兌說幾句話了??神R兌明白,白蘭蘭和他的距離不但沒有縮小,而且拉得更大了。過去的白蘭蘭盡管冷若冰霜,畢竟是真實的,現(xiàn)在的白蘭蘭則是假的。當(dāng)然,這些對馬兌已經(jīng)不重要了。現(xiàn)在,馬兌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孩子的父親是誰?他想知道讓白蘭蘭如此不顧一切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同樣,這對馬兌沒有任何意義,可那個問號豎在他腦里,幾乎將腦殼撐裂。
馬兌開始跟蹤白蘭蘭。只要一有時間,他絕不放棄跟蹤。凡是白蘭蘭接觸過的男人,哪怕說幾句話,他都要在心里備一份檔案。有一次為了跟蹤白蘭蘭,他竟然將與副縣長下鄉(xiāng)的事忘了。馬兌沒有呼機,沒有手機,辦公室怎么也聯(lián)系不到他。結(jié)果,馬兌挨了狠狠一頓訓(xùn)。馬兌明白工作上的任何閃失都沒好處,可那個疑問搞得他沒有一點兒心思。
馬兌幾近瘋狂,但毫無結(jié)果。
白蘭蘭是半夜肚疼的。馬兌喊醒白蘭蘭的父母,三人一道把白蘭蘭送到醫(yī)院。白蘭蘭是宮外孕,手術(shù)時造成大出血??h醫(yī)院沒有血庫,多虧了江副縣長,沒多久就從政府機關(guān)招來了十幾個年輕人,白蘭蘭的命保住了。這件事進一步讓馬兌認(rèn)識了權(quán)力的所向披靡。
白蘭蘭住了半個月醫(yī)院,出院時依然輕飄飄的。那半個月,馬兌每夜都陪在白蘭蘭身邊。白天上班,晚上盡一個名義丈夫的職責(zé)。馬兌必須裝著,還必須裝得像,心里就別提有多別扭了。
白蘭蘭身體康復(fù)后,和馬兌辦了離婚手續(xù)。
在離婚的前一天,白蘭蘭突然變得非常溫柔。也許是被馬兌感動了,她主動把馬兌的被子鋪到床上,要在最后一個夜晚作一次貢獻。她說,你是一個好人,可咱倆生活不到一塊兒。我能給你的,也只有這了。
馬兌身上積存的憤怒、屈辱被白蘭蘭一句話掏得干干凈凈。也許,這是最浪漫的分手方式了,可那個疑問又跳出來。馬兌終是沒忍住。他問,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白蘭蘭說,不能。
馬兌看了她半天,然后說,我不占你的便宜。
8
馬兌的第一次婚姻結(jié)束了。
馬兌請了兩天假,來市里找我。這幾年,我混得也不怎么樣。我先是在一所中學(xué)教書,后來因為房子的事和領(lǐng)導(dǎo)鬧崩,便辭職做了自由撰稿人。我和妻子離婚了,沒什么理由,都覺得對方?jīng)]勁只好分手。后來遇到劉緒,我沒有結(jié)婚的念頭,我覺得這樣挺好,沒有約束,沒有責(zé)任,天馬行空,來去自由。唐進的婚姻倒是穩(wěn)固,可這家伙背著妻子什么都干。有一次,唐進竟然伺我怎樣能把妻子甩掉。我說,讓她知道你的本來面目。唐進搖搖頭,她太善良了,我不想傷害她。簡直跟臺問一樣。可說完這句話,他就和另一個女人約會去了。生活是一場沒規(guī)則的游戲,是非對錯已不是衡量的標(biāo)準(zhǔn),斤斤計較是自討苦吃。因此,馬兌講述他的不幸遭遇時,我并未往心里去。我用不著邊際的話開導(dǎo)他,讓他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當(dāng)屁一樣放掉。那時,我還沒有真正觸摸到馬兌心里那個堅硬的核兒。
馬兌坐在我的對面,神色頹廢。他比念書時更瘦了,也許是冷的緣故,他的肩微微縮著,像一只不小心掉進開水的大蝦。他像是問我又像是問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我有什么錯?我明白我是白說了。其實我本來就是白說的。
我給唐進打了個電話,我一個人應(yīng)付不了馬兌。
唐進的方式和我不一樣,進門就說,操,你們都解放了,兄弟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一邊說一邊指著臉上的傷疤讓我瞧。我說你妻子不是很溫柔嗎?她怎么會……唐進打斷我,是小姨子的杰作,媽的,真是狗拿耗子。沒等我往下問,唐進已轉(zhuǎn)移丁話題,問古縣有什么新鮮事。馬兌想了想說,沒有。唐進說,流行什么黃段子?馬兌還是搖頭。唐進說,看來得給你培訓(xùn)培訓(xùn),來,先喝酒。
酒桌上基本都是唐進一個人說。唐進肚里裝著數(shù)不清的葷笑話,一扯一串。最后,連酒店老板都湊過來了。馬兌喝了不少酒,從酒店出來,唐進說要讓馬兌開放開放。馬兌遲疑著不去,我說,沒啥,也就是洗個澡。
在桑拿中心洗完澡,唐進提議去唱歌。馬兌不去。唐進開個房間,讓馬兌先休息一會兒。馬兌進房間后,唐進沖我擠擠眼。這是唐進預(yù)謀好的。唐進喊了個小姐過來,對她耳語了一番。小姐進去后,唐進得意地說,導(dǎo)演也不過如此。話音未落,馬兌踢門出來了。馬兌漲紅著臉,他狠狠地瞪了我和唐進一眼,扭頭下樓。 唐進一臉尷尬。 我拽著唐進追出來。馬兌踽踽獨行。我一再解釋唐進只是開個玩笑,可馬兌一言不發(fā),受了多大污辱似的。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馬兌拉回來。 那一夜,馬兌領(lǐng)著我走進了他的內(nèi)心,隴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在隧道里穿行。我老有 一種要碰壁的感覺。
表面上,馬兌學(xué)會了揣摩領(lǐng)導(dǎo)的意圖,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學(xué)會了怎么保護自己。比如領(lǐng)導(dǎo)說今天真熱,他一定會馬上想到辦公室某個地方透了風(fēng);領(lǐng)導(dǎo)說你這件衣服不錯,他一定會想到衣服有哪些不得體。他乖巧了,圓滑了,似乎官場那一套已經(jīng)吃透了,可實際上,馬兌什么也沒有改變。那個虛假的,帶表演性的馬兌,只是披著馬兌的衣服,借著馬兌的名字,他并不是真正的馬兌。真正的馬兌躲在靈魂深處,并沒有融人周圍的環(huán)境。馬兌沒法把骨子里那些東西摳出去。正是這樣,馬兌活得很累,很痛苦。
馬兌當(dāng)了科長不久,古縣一個偏遠(yuǎn)鄉(xiāng)鎮(zhèn)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一個孩子去地里偷吃了幾只蘿卜,被主人逮住了。主人因和派出所有些關(guān)系,就將孩子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剛剛配了警棍,那個姓白的民警從沒玩過這玩意兒,想在孩子身上試一試。白民警操作失誤,結(jié)果造成那孩子下半身癱瘓。恰巧馬兌去那兒下鄉(xiāng),聽說此事后,他難以相信,專門去那個孩子家里看了一趟。孩子半靠在那兒,看見馬兌,他下意識地往后縮著,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懼。馬兌的心突然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擊得四分五裂。這樣一件事,鄉(xiāng)里和派出所竟瞞而不報。馬兌義憤填膺,當(dāng)天就趕寫了一篇文章。馬兌沒有像過去那樣冒失地給報社寄去,現(xiàn)在他很少給報紙寫稿子了。馬兌帶回單位,讓其他科室的人看了,然后送主管副縣長審閱。馬兌想在信息簡報中的“警示窗”欄目登一下。這是事故,不追究那個民警的責(zé)任難以平民憤。副縣長看后,處理結(jié)果卻出乎馬兌的意料。副縣長要求封鎖消息,尤其不能讓新聞媒體知道。副縣長還專門給馬兌及看過馬兌文章的人開了會,強調(diào)了保密的重要性。副縣長說內(nèi)部肯定要處理的,自家的事要關(guān)起門來解決,等等。馬兌大失所望。孩子一生的幸福就這樣毀了,他的遭遇竟然連一滴眼淚都賺不到。對于此事的處理馬兌無可奈何,副縣長已經(jīng)表態(tài),如果馬兌再說什么就是不識時務(wù)了。可是馬兌無法忘記那個孩子的眼睛,它已嵌進了他的腦海深處。馬兌為此感到不安,盡管這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盡管他已做了努力,可他總有一種負(fù)罪感。馬兌無法把自己的感情榨干,無法做到熟視無睹,所以他不能像別人那樣平靜。沖動,感情用事,幾乎成了他的致命弱點。
許多事不是馬兌能想明白的,比如藍(lán)狐廠事件。由馬兌和王天海整理典型經(jīng)驗的藍(lán)狐廠,不到二年便倒閉了。藍(lán)狐廠共投資了六十多萬,拍賣給個人,僅二十萬元,還是競價。藍(lán)狐廠因為宣傳過頭,落到如此地步有些滑稽??h里為了掙回臉面,再次把藍(lán)狐廠作為典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轉(zhuǎn)軌的典型。馬兌接下了這個整理經(jīng)驗的任務(wù),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自己打自己的臉。這是馬兌的工作,他無法推辭。因為虛假的東西太多,所以要編得讓領(lǐng)導(dǎo)滿意并不那么容易。馬兌硬著頭皮趕了幾個晚上??蛇^了沒幾天,馬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藍(lán)狐廠的拍賣是暗箱操作,是在秘密狀態(tài)下進行的,所以競價僅二十萬元。馬兌有一種受了愚弄的感覺,仿佛自己無緣無故做了同謀犯。他能說什么呢?服從和沉默是最明智的選擇。只是這種選擇讓他難受。
馬兌像是走進了迷宮。他被一只無形的手抓住,甩來甩去。馬兌暈頭轉(zhuǎn)向,逃離的欲望日漸膨脹。馬兌對愛情的追求實際上是一種逃避方式。馬兌沒有勇氣辭去工作,他幻想用另一種生活方式平衡自己。要說馬兌的追求也很簡單,他不是尋找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相反,他很低調(diào),他想找一個不討厭的人結(jié)婚,生孩子,過平平淡淡的日子, 不是互相傾慕,而是不討厭——馬兌的選擇似乎太現(xiàn)實太簡單了??缮铍m然現(xiàn)實卻不簡單,馬兌的追求已被他理想化了。這不能怪馬兌,有什么理由責(zé)怪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呢?
馬兌的遭遇放在別人頭上,也許早就自暴自棄了,但馬兌沒有。馬兌雖然痛苦,依然揣著美好的愿望。馬兌是一只折了翅膀卻不放棄飛翔的鳥。
9
不久,馬兌去一個偏遠(yuǎn)的鄉(xiāng)鎮(zhèn)任副鄉(xiāng)長。江副縣長找馬兌談了一次話。這是馬兌與白蘭蘭離婚后,江副縣長第一次找他。江副縣長并未提白蘭蘭,他隨便問了幾句,說縣里準(zhǔn)備選派一些年輕干部下鄉(xiāng)鍛煉,問馬兌有沒有想法。江副縣長顯然在暗示他??神R兌不敢相信,雖然他曾與江副縣長攀過親,但沒有主動和江副縣長套過近乎?,F(xiàn)在他和江副縣長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他想不明白江副縣長為什么要幫他。江副縣長說,這個機會不錯,你該去鍛煉鍛煉。馬兌忙說,我聽……江縣長的。江副縣長說,那就這樣。江副縣長比當(dāng)主任時更加深不可測,他的表情淡淡的,馬兌那些感激的話終是沒吐出來。
馬兌要去的鄉(xiāng)叫石溝子,先前已有三個副鄉(xiāng)長,現(xiàn)在加上馬兌就四個了。副鄉(xiāng)長雖然算不上多大的官,可畢竟是副科職位,這對馬兌的愿望也是一個交代。馬兌一直想實實在在干些事,現(xiàn)在總算有了機會。四個副鄉(xiāng)長各有分工,鄉(xiāng)長讓馬兌暫分管辦公室。鄉(xiāng)長劉玉成是石溝子人,關(guān)于劉玉成的事,馬兌也聽說過一些。劉玉成當(dāng)了十多年鄉(xiāng)長,一直沒提拔成書記。書記空缺時,劉玉成就主持全鄉(xiāng)工作,新書記一上任,劉玉成繼續(xù)當(dāng)他的第二把手??蔁o論是第一把手,還是第二把手,劉玉成說話都很有分量。用土話說,劉玉成是坐地樁,他長不高,你也撼不動他。
馬兌對劉鄉(xiāng)長印象不錯,覺得劉鄉(xiāng)長挺直爽,不是那種斗心眼的人。馬兌初到石溝子那天,鬧出了笑話。馬兌在鄉(xiāng)政府院里遇到一個漢子,漢子四處尋找劉鄉(xiāng)長。不知誰告訴他,劉鄉(xiāng)長出門了。漢子問到馬兌頭上,馬兌說,沒有啊,我剛從他屋里出來。漢子說,現(xiàn)在已鎖門了。馬兌問漢子和劉鄉(xiāng)長什么關(guān)系,漢子說是親戚。馬兌說你跟我來,領(lǐng)著漢子找見了劉鄉(xiāng)長。誰知漢子一見劉鄉(xiāng)長便揪住他的衣領(lǐng)。鄉(xiāng)里欠了漢子的錢,劉鄉(xiāng)長是故意躲開的。馬兌沒想到一上班就干了件蠢事。劉鄉(xiāng)長并沒有怪罪馬兌,馬兌向他解釋時,劉鄉(xiāng)長爽爽一笑,這算什么,不知者不怪。
辦公室主要是迎來送往,馬兌的主要工作是陪酒。馬兌酒量小,撐不住的時候就躲出去。馬兌與劉鄉(xiāng)長最初的摩擦就是從喝酒開始的。劉鄉(xiāng)長鄭重地找馬兌談話,說陪酒也是工作,而且是很艱巨的工作,他說當(dāng)逃兵是娘們的活兒。這句話刺傷了馬兌,馬兌倒沒反駁他,只說,這種習(xí)慣該改一改。劉鄉(xiāng)長說,改當(dāng)然好,可這不是你我能辦到的,辦不到,就得適應(yīng)。再來客人,劉鄉(xiāng)長先將馬兌的軍,馬兌不好再逃,只得硬喝。有一陣子鄉(xiāng)里客人多,馬兌整天迷迷糊糊,上廁所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他的胃就是那時喝壞的。
沒客人的時候,馬兌就在辦公室接待債主。石溝子和其他鄉(xiāng)一樣,前些年盲目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沒過幾年這些企業(yè)紛紛落馬,鄉(xiāng)里唯一的收獲就是欠債。一些原料至今仍丟在院子里,長期風(fēng)雨剝蝕,早已不能再用。馬兌在院子里碰到的那個漢子,就是要機器錢的。石溝子一個小鄉(xiāng),竟欠了九十多萬的外債。債主們知馬兌是副職,根本不與他說,嚷 著要找劉鄉(xiāng)長。遇到這種事,劉鄉(xiāng)長早躲得沒了影兒。馬兌左解釋,右解釋,還得賠著笑臉,招待一頓,將對方打發(fā)走。有一個債主讓馬兌給一個期限,馬兌被逼得沒辦法了,說,年底吧??腿俗吆?,秘書小吳說這些賬鄉(xiāng)里怕是還不上了,鄉(xiāng)里雖然有些收入,但除了人頭費所剩無幾。馬兌吃了一驚,這不就是賴賬嗎?小吳說,反正都是三角債,鄉(xiāng)里欠著別人的,別人還欠著鄉(xiāng)里的呢。馬兌問怎么回事,小吳猶豫了半天,說,我可以告訴你,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別……馬兌忙說,我知道。石溝子有一個林場,每年都要砍伐大批樹木,這些樹木本來可以賣個好價錢,但買主不論單位,還是個人,一律打欠條,所以財政上沒一分進項。小吳說,馬鄉(xiāng)長,我看你挺實在才跟你說這些,以后來了要賬的,你別那么認(rèn)真,何苦呢?又不是你個人欠的。
馬兌沒法平靜,似乎有一個蟲子在他身上鉆了孔,且直往心里鉆。馬兌想起了劉鄉(xiāng)長,別人欠著鄉(xiāng)里的,他卻整日提心吊膽四處躲藏。難道劉鄉(xiāng)長有什么難處?馬兌琢磨了半天,覺得該和劉鄉(xiāng)長談一談。馬兌已把小吳的話丟到了腦后。
為使氣氛輕松一些,馬兌把時間選在晚上。馬兌先和劉鄉(xiāng)長聊了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然后匯報了自己的工作。馬兌那點兒工作,劉鄉(xiāng)長心里清清楚楚,閉住眼也能說出來??蓜⑧l(xiāng)長還是聽完了,又安頓道,對那些要賬的,別那么認(rèn)真,打發(fā)走就行。馬兌說,這終究不是長久的辦法。劉鄉(xiāng)長看了馬兌一眼,爆出一聲笑,那笑讓人琢磨不透。劉鄉(xiāng)長說,拖了一日算一日,美國不是還拖欠聯(lián)合國的會費嗎?劉鄉(xiāng)長似乎不想就這個問題深入下去,馬兌卻咬住了不放。馬兌不再拐彎抹角,幾乎是單刀直人,外頭不是欠了鄉(xiāng)里木材款嗎?為什么不要回來?
劉鄉(xiāng)長怔了一下,似乎在問,你怎么知道?
馬兌說,這筆錢,應(yīng)該不少吧?
劉鄉(xiāng)長點點頭,鄉(xiāng)里不是沒要過,要過幾次,沒要動。 馬兌說,那就停止了? 劉鄉(xiāng)長似乎嗓子發(fā)干,他喝了大大一口水,才說,有什么辦法。
馬兌說,這個任務(wù)交給我吧。
你……劉鄉(xiāng)長遲疑了一下。
馬兌被劉鄉(xiāng)長的目光刺得很不自在,他說,我立軍令狀。
第二天,財政所把那些欠條移交給馬兌。馬兌翻了翻,欠條有四五年前打的,也有今年打的,有單位的,也有個人的,共二百一十張欠條,計九十多萬。再擱幾年,肯定是死賬,鄉(xiāng)里竟然……馬兌被豪情燒得兩頰都燙了。馬兌覺得小吳的神色不太好,專門找他解釋了一番。馬兌說,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想實實在在干點兒事。小吳嘆口氣,那是個泥潭,總有一天,你會后悔的。馬兌說,就算碰得頭破血流,我絕不后悔。
確實,馬兌下了決心,即使豎在他面前的是一堵銅墻鐵壁,他也要把它推倒。
馬兌原打算抽空回家看看,除了過年他平時很少回家。這時,他改了主意。馬兌想追討回外債再回。這對馬兌的父親并無什么意義??稍隈R兌的內(nèi)心,想給自己鍍一層金:他這個副鄉(xiāng)長不是撿來的,他完全有能力當(dāng)好一名副鄉(xiāng)長。馬兌根本想不到,攬上這個任務(wù),整個人就陷了進去。
10
路潔最初給馬兌的印象是文靜、內(nèi)秀,善解人意。如果脫下白大褂,還有幾分靦腆。路潔是衛(wèi)生院醫(yī)生,馬兌與她結(jié)識完全是因為喝酒。這恐怕是馬兌陪酒陪出的唯一收獲。有一天,馬兌連著陪了三班客人,結(jié)果喝 得胃出血。馬兌沒告訴任何人,他跌跌撞撞地到了衛(wèi)生院,幾乎不省人事了。等他醒來,已是晚上十點多鐘。負(fù)責(zé)給馬兌輸液的就是路潔。馬兌感到不好意思,耽誤了人家休息??陕窛崙B(tài)度很好,說反正回家也沒什么事。臨走,路潔再三囑咐他,一定要戒酒,不然會出大問題。馬兌苦笑著點點頭,這是工作啊。過了幾天,馬兌又喝醉了。這一次,路潔很不客氣,問馬兌要命不要了?路潔臉上長了幾粒雀斑,這不但沒影響她,反使她有了一種別樣的美。馬兌忽然就笑了。路潔莫名其妙,問馬兌笑什么。馬兌說,你挺像某個電影演員。路潔的臉頓時紅了,她說,馬鄉(xiāng)長別嘲笑人了。
過了幾天,民政所老楊給馬兌介紹對象,問馬兌有沒有什么要求。馬兌說沒啥要求,只要不詞厭就行。老楊讓馬兌見個面,馬兌一聽是衛(wèi)生院的,身上的某個地方忽然就疼了起來,像是過了敏。他說醫(yī)院的可不行——白蘭蘭的陰影并沒有從心上剔除。老楊納悶地說,醫(yī)院的咋啦,你還認(rèn)識呢。見馬兌一臉疑惑,老楊嘿嘿一笑,你喝醉酒,誰給你輸?shù)囊?馬兌有幾分驚喜,是路潔?她沒成家?老楊說,算是成過啦。隨后講了路潔的遭遇。路潔三年前結(jié)婚,丈夫是鄉(xiāng)里的個體戶,結(jié)婚不到一年,路潔的丈夫出了車禍。原來是這樣。馬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一下變得傷感起來。善良的人總是命苦。老楊說,你倆挺合適,都結(jié)過婚,又都沒孩子。馬兌猶猶豫豫地問,不知路潔是啥態(tài)度?老楊說,扛槍的還怕帶刀的,這不在你嗎?
馬兌和路潔在路潔家里見了一面。老楊說好了隨馬兌一起來,走到半路,突然說有什么事,匆匆忙忙走了。馬兌只是單刀赴會。路潔問,老楊呢?他怎么沒來?路潔躲躲閃閃地看著馬兌,好像馬兌把老楊甩掉了。其實,路潔也是借此掩飾自己。兩人雖然沒有觸及那個話題,但因為早就被老楊點破了,所以都有點兒不好意思。路潔埋怨,瞧這老楊,我做了一桌子菜,他倒溜了。馬兌說,要不,我去找找他?說著站起來。路潔忙說,算了,你去哪兒找他?抿嘴笑了笑,大概覺得馬兌太實在了。
馬兌瞧著桌上的菜,問,都是你一個人做的? 路潔笑笑,怎么?不相信? 馬兌說,看不出。 路潔說,你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總是小瞧人。 馬兌糾正,我不是領(lǐng)導(dǎo),你這么說,是寒磣我。 路潔說,我可不敢。路潔的羞澀里摻著幾分頑皮。 馬兌說,反正老楊也不來了,咱們開始口巴。 路潔問,開始什么? 馬兌沒好意思說吃飯,一時窘在那兒。 路潔哧哧笑起來。 馬兌頓時放松了,說,好啊,還說沒取笑我。 路潔問,還喝不喝酒了? 馬兌遲疑了一下,說,我聽你的。 路潔說,我現(xiàn)在不是醫(yī)生,你是我的客人。
馬兌說,免了吧,省得日后……馬兌怕路潔多心,把后半截話咽了回去。
兩人邊吃邊聊,但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馬兌不知路潔對什么感興趣,他小心地繞著,生怕出現(xiàn)冷場和尷尬。其實,馬兌很想繞到兩人的關(guān)系上,馬兌沒有任何浪漫了,他需要的是一個和他長相廝守的妻子,一個下了班能回的家。盡管他對路潔不是很了解,但還是很滿意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那種馬拉松式的戀愛馬兌已陪不起了。他需要的是短、平、快??伤植桓颐懊笆е北贾黝},欲速則不達嘛。馬兌嘴上說著,心 里卻琢磨如何往上面引。路潔卻沒有馬兌那么著急,她慢慢悠悠,東拉一句,西扯一句。她的眼神,又似乎鼓勵馬兌說什么。直到告別,馬兌也沒勇氣說出來。
那一夜,馬兌后悔透了,躺在被窩里,還一個勁兒地埋怨自己沒用。第二天,他碰見老楊,老楊問他怎么樣,還合適吧?試一試沒?馬兌聽出老楊的意思,正色道,老楊,我可不是那種人。老楊嘿嘿一笑,反正都不是頭一回,怕啥?也甭太挑剔,夜里有個摟的就算了。老楊拍了拍他的肩膀,走開。
晚上,馬兌去找路潔,沒料路潔竟然鎖了門。馬兌站了一會兒,低著頭走回來。馬兌嘀咕起來,路潔應(yīng)該料到他會來的,可她……肯定是躲了出去。隨即,疑問拋出來,在馬兌腦里重重割了一下:她為什么要躲他?也許一個晚上的相處,她對他失望了。躲避,是含蓄的回絕。馬兌一下子懊喪極了,整個人在黑夜中拋來拋去??墒?,馬兌不死心,見一次面就被打人地獄,未免太殘酷了點兒,再說,路潔也未必如他想像的那樣。馬兌鋪開稿紙,奮筆疾書,給路潔寫了一封信。信不太長,但充滿了激情。馬兌問路潔愿不愿意和他攜手共度人生,如果愿意,就給他一個回話。如果覺得不合適,權(quán)當(dāng)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次日,馬兌親手把信交給路潔。面對路潔疑疑惑惑的目光、馬兌沒作任何解釋,掉頭走開。馬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可路潔沒有任何回話。馬兌有幾次走到了路潔家門口,都適時地止住了腳步。馬兌怕自討沒趣。 馬兌終于失望了。 也是這個時候,馬兌向劉鄉(xiāng)長提出,要清收那些欠款。馬兌固然想干些實事,但主動請纓討債,也是為了逃避——馬兌沒有開始戀愛,就被痛苦纏住了。馬兌一直都在努力掙扎著,可他總是千瘡百孔。
馬兌想利用幾個月時間把那些賬要回來,他想得幼稚了些。那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賒欠的,當(dāng)時沒付錢,也都是經(jīng)過劉鄉(xiāng)長批準(zhǔn)的。對方?jīng)]說不給,可如果沒人催的話,肯定就這么拖下去。
馬兌首次要賬就碰了個大釘子。對方是某單位書記,因剛從局長位置上退下來,正處在失落階段。馬兌說明來意,他便火了,噦噦嗦嗦說了一大堆人們怎么怎么勢利,劉鄉(xiāng)長狗眼看人低等一類的抱怨話。盡管馬兌一再解釋,這次要賬不是針對他一個人的,這位書記猶不罷休,冷笑著說,我就不相信劉玉成一過河就拆橋。書記給劉鄉(xiāng)長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里,書記沒少寒磣劉鄉(xiāng)長。馬兌想得到電話那頭的劉鄉(xiāng)長一定十分惱火。劉鄉(xiāng)長通知馬兌,書記的欠款往后拖一拖。
馬兌吃了敗仗,卻沒有終止。他不再貿(mào)然上門要賬,而是先印了些催款通知單,通知欠款單位和個人于某日前交付,超過期限的要加罰5%的滯納金。日期過了好幾天,卻沒有一個人上門。
那幾年,正流行這樣一句話,欠錢的是爺爺,要錢的是孫子。馬兌的處境可想而知。
馬兌挨了打。那天,馬兌吃過晚飯,因心情郁悶,想出去走走。鄉(xiāng)政府前面是一條公路,公路南有一片樹林,是散步的好去處。馬兌走進樹林不久,突然撲上兩個人,馬兌沒反應(yīng)過來,腦袋上重重地挨了一棒。馬兌昏倒在地。若不是兩個學(xué)生經(jīng)過,馬兌不知要躺到什么時候。
馬兌醒來時,已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床邊站著劉鄉(xiāng)長和派出所所長老孟。馬兌欠了欠身子,說,劉鄉(xiāng)長……
劉鄉(xiāng)長說,你別動,我已交代過老孟,讓他務(wù)必將兇手查出。劉鄉(xiāng)長說到“兇手”二字,牙齒咬得嘎巴有聲。 老孟說,你放心,我不會放過這件事。 劉鄉(xiāng)長和老孟走后,馬兌將目光落在路 潔身上。馬兌早就掃見了路潔,但他的目光沒敢在她臉上停留。
路潔觸見他的眼神,忙問,有什么事嗎?
馬兌遲遲疑疑地說,有點兒痛。
路潔笑笑,疼是好事,不疼就成植物人了。路潔的微笑是職業(yè)性的,馬兌一點兒猜不到她的心思。 馬兌問,輸?shù)綆c? 路潔看了一眼藥瓶說,十點以后吧。 馬兌說,辛苦你了。 路潔說,這是醫(yī)生的職責(zé),換了別人也是這樣。
馬兌的那一丁點兒希望飄然而逝。毋庸再問,路潔已把那堵墻豎了起來。
等輸完液,馬兌從病床上下來,腦里一陣嗡嗡聲。路潔叮囑他,回去好好休息,別看書,別看報紙,明天一上班,你就過來輸液。
也許是路潔說話的語氣打動了馬兌,馬兌終于鼓起勇氣,問,你看了嗎?
什么?路潔像是沒聽清。
馬兌說,我的信。
路潔頓了一下,慢慢扭過頭,我不會喜歡一個怯懦的人。
路潔的聲音如絲如縷地蕩過來,碰到馬兌的肌膚時,突然變成了一把把燒紅的烙鐵。
被燙傷的馬兌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嚴(yán)重的錯誤,他解釋說,我怕……
路潔嘲弄地說,你還是給我寫信吧。馬兌跨過去,抱住了路潔。
路潔已是一臉淚水。
11 馬兌的傷好得很快,除了藥物的作用,更多的是愛情的力量。馬兌因為挨打而突破了和路潔的關(guān)系。除了沒有上床,該進行的都進行了。馬兌暗暗感激那兩個行兇的人,若不是他們,馬兌永遠(yuǎn)猜不透路潔的心。因此,當(dāng)劉鄉(xiāng)長告訴他,兇手可能是欠款人所為,目前還在調(diào)查時,馬兌毫不在意地說,挨就挨一棒吧,反正沒死人。劉鄉(xiāng)長說這個工作有難度,不妨緩緩。馬兌根本沒聽出劉鄉(xiāng)長話里的潛臺詞,相反,卻被劉鄉(xiāng)長的關(guān)懷所感動。他說,我不會向他們屈服。馬兌甚至揮了揮拳。劉鄉(xiāng)長似笑非笑地拍拍他的肩,那你小心些。
在馬兌返回縣城追討欠賬的前一天晚上,路潔在家里為馬兌餞行。兩人都喝了點兒酒,是那種低度的紅葡萄酒。酒后的路潔兩腮微紅,顯得格外迷人。馬兌盯著路潔,目光幾乎要飛起來。
路潔照馬兌的手背拍了一下,你這人看起來老實。
馬兌糾正說,不是看起來老實,我就是一個老實人。
路潔撇撇嘴,還老實呢,瞧你色迷迷的樣子。
馬兌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取笑我。
路潔說,我是醫(yī)生,我懂得心理,我知道你現(xiàn)在想什么。
馬兌追問,想什么?
路潔含著嬌羞說,你讓我說,我可真說了。
馬兌突然有些心慌,他忙說,你別說了,我自己說。
路潔說,老實交代,不能漏掉一個字。
馬兌吭哧了半天,說,我想和你結(jié)婚。
路潔的微笑僵在臉上,像是猛不防被人打了一拳。那笑雖沒褪掉,但若隱若現(xiàn),一觸即逝。
馬兌認(rèn)為是自己的唐突使路潔感到了不快,路潔雖然和他確定了那層關(guān)系,但還沒發(fā)展到談?wù)摶榧奚?,這是實質(zhì)性的問題, 而且遲早要發(fā)展到這一步的,當(dāng)然應(yīng)該早些“規(guī)劃”,在馬兌的意識深處,只有結(jié)了婚他才踏實。馬兌說,你我既然相愛就不要這么拉拉扯扯拖延下去,結(jié)束單身生活,是我的夢想,相信也是你的夢想。
路潔說,這不是我的夢想。
馬兌睜大了眼睛,你不想和我結(jié)婚y
路潔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說,結(jié)婚是結(jié)婚,夢想是夢想,這是兩碼事。
馬兌說,對不起,我傷著你了。
路潔有些生氣地說,你這個人,當(dāng)了多少年官?怎么老喜歡上綱上線?
馬兌不知自己哪些地方又錯了。他對路潔越來越看不懂了。她明明很溫順嘛,怎么一下就刁鉆起來了。若是幾年前,馬兌肯定拔腿走人,但現(xiàn)在他不敢,他一再告誡自己,忍著,忍著就是勝利。
路潔看了馬兌一眼,為了打破尷尬的局面,她轉(zhuǎn)移了話題,問馬兌要賬的事。路潔說,這是個得罪人的差事,你盡盡力就行了,別太賣勁。第一次給你一棒,誰知第二次會怎樣?
馬兌說,我和劉鄉(xiāng)長立過軍令狀了,要不回來,別人怎么看?
路潔說,三角債在全國都是普遍現(xiàn)象,你一人能扛得起這棵大樹?鄉(xiāng)里的工作那么多,你分管哪一樣不行?跟你結(jié)了婚,整天不提心吊膽的?
路潔的語氣充滿關(guān)切,而且暗示她沒有回絕他。馬兌深受感動,我不會讓你擔(dān)驚受怕的,我保證。
路潔說,你這個副鄉(xiāng)長一點兒心計沒有,傻乎乎的。 氣氛又松軟了。 兩人又聊了會兒別的話題,路潔說,天不早了,你回吧。
馬兌慢慢騰騰站起來。這個晚上總體上是照著預(yù)想的方向發(fā)展的,但不徹底,不成功,馬兌沒有從路潔嘴里掏出那句話,這使馬兌心有不甘。依馬兌的想法,最好將結(jié)婚的事定下來,這樣他才能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 馬兌說,路潔。 路潔問,還有事呀? 馬兌說,我是真心愛你的。 路潔說,寡不寡呀,都說好幾遍了。 馬兌說,你怎么一句也不說。 路潔說,想看我的笑話呀。 馬兌說,我不想走了。馬兌不再顧忌,刊覺得路潔留下他,也就是回答了他。說出這句話,馬兌用盡了半生的勇氣,腦門上都有汗了。他幾乎不敢看路潔的臉。
路潔生氣地說,去,想占我便宜呀。
馬兌摸不準(zhǔn)路潔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馬兌沒少和女人打交道,卻沒一點兒經(jīng)驗。況且,一個女人一個樣兒,在別處的經(jīng)驗在這兒根本用不上,馬兌失去了抱住路潔的勇氣——這不是擁抱,而是一種要求。馬兌不敢造次,生怕再次出現(xiàn)尷尬。馬兌像是捧了件寶貝,因為珍惜,所以虔誠,生怕失手打碎了。
路潔捶了他一拳,走呀,你這個家伙。
馬兌剛一拽出身子,門啪地合上了。馬兌揚起手,但沒有敲,手落在門上,慢慢地滑下來。馬兌走了幾步,又后悔了,等他回來,路潔已熄了燈。
第二日,馬兌揣著一沓欠條上路了。晚上在旅店住下,服務(wù)員說有他的電話,聽見路潔的聲音,馬兌的心狂跳起來,他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住? 路潔說,全縣的旅店,我快查遍了。 馬兌問,有事? 路潔說,還是急事,你快回來一趟。 馬兌問什么事。 路潔說,電話里講不清楚。 馬兌說,我剛來…… 路潔冷冷地說,你不回來就算了,便掛了電話。
馬兌還是趕了回去。路潔告訴他,鄉(xiāng)里準(zhǔn)備招一名電工,她弟弟路通一直在家閑呆著,因此她想讓馬兌活動活動,把路通招上。
馬兌半天沒吭聲,對這一類事,馬兌永遠(yuǎn)無能為力。
路潔說,路通馬上就成你小舅子了,你不能看著他沒工作吧。雖說這不由你做主,可你總能和劉鄉(xiāng)長說上話,這就是劉鄉(xiāng)長一句話的事。你這么給鄉(xiāng)里賣命,劉鄉(xiāng)長總該給你個面子。
馬兌說,我總覺得不合適。
路潔耐心、反復(fù)地給馬兌打氣,而且暗示馬兌,如果路通有了工作,他結(jié)婚也就沒后顧之憂了。說著,路潔便彈下金豆似的淚珠。馬兌的心隱隱疼起來。他答應(yīng)去找劉鄉(xiāng)長。
路潔跳起來,重重地親了馬兌一口,撒嬌地說,你可不許哄我。
馬兌說,我會盡力的。
路潔咬著他的耳朵說,今天晚上你早點兒過來。路潔一臉?gòu)尚摺?/p>
馬兌被這個喜訊擊蒙了,半天,帶著渴望的微笑方緩緩地從眼里泄出來。
馬兌空喜歡了一場,這天晚上,他沒敢去路潔家。他在劉鄉(xiāng)長那兒碰了壁,他不知怎么和路潔說。離開路潔,馬兌就去找劉鄉(xiāng)長。劉鄉(xiāng)長一聽這事,眼珠便陷了進去,你怎么不早說?這事已經(jīng)定了。馬兌戳在那兒,半晌才問了一句,定了?劉鄉(xiāng)長說,早知你有人,我就給你留著了,不過下次還有機會。
馬兌一夜未眠,次日他硬著頭皮給路潔解釋,說等下次吧。
路潔倒沒像馬兌想像的那樣不悅,只是失望地說了句,看來,路通是沒這個命。 馬兌不好多言,悄悄地告辭了。馬兌一投入工作,就將路通的事丟到了腦后。路潔是通情達理的女人,她不會老和他不高興,這畢竟不是他的錯。
一星期后,馬兌返回鄉(xiāng)里,馬兌丟下包便去找路潔。轉(zhuǎn)過墻角,他看見一個人走在前面。天雖然黑了,還沒黑透,馬兌認(rèn)出那個人是劉鄉(xiāng)長。馬兌不想在這個時候和他打招呼,有意放慢了步子。
劉鄉(xiāng)長竟然進了路潔家。
馬兌不知他去路潔家干什么,片刻,燈光熄滅后,他才突然醒悟過來。他不敢相信,可這真真切切的一幕是他親眼目睹的,他想欺騙自己都不行。馬兌再次挨了一棒,這一棒沒將馬兌擊昏,卻擊蒙了他,他連北都找不著了。馬兌慢慢蹲在地上,狠狠地絞著自己的手指。
約莫半個小時后,怒氣海潮似的涌出來,幾乎撞倒他。馬兌站起來,大步?jīng)_上去??勺叩介T口,他猛又頓住了。一個聲音冷笑著問他:你去干什么?路潔是你什么人?
馬兌的頭垂了下來。
第二天,馬兌睡到半上午。一夜之間,馬兌消瘦了許多,他搞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始終陪著小心,卻總是遍體鱗傷。他想他肯定是錯了,卻不知錯在什么地方。馬兌灰心透了,就那么愣愣地坐著。
沒想到的是,路潔卻上門了。這是馬兌和她認(rèn)識后,她第一次主動上門。路潔問馬兌是不是病了,隨之摸摸他的額頭。路潔說,我早就說過,工作上的事別那么認(rèn)真,你就不聽,又遇到麻煩了吧。路潔替他疊起了被子。馬兌目光呆滯地看著她忙來忙去。
路潔哎了一聲,你怎么不說話?
說什么?馬兌冷不丁地反問。
路潔怔了一下,卻旋出一朵微笑。她坐 在床邊,說,我今天和你商量正事。
馬兌默默地看著她。
路潔說,我們結(jié)婚吧。
馬兌等待了一千年,一萬年,終于有一個女人主動對他說,我們結(jié)婚吧。可這個結(jié)果是那樣的令馬兌難堪,令他羞辱,這不是送給馬兌幸福,這是嘲弄馬兌。馬兌想,也許路潔是愛他的,她只不過用身體和劉鄉(xiāng)長做了一次交換;她不是那種浪蕩女人。就算她不愛他,可她和他一樣,需要一個家。在此之前,她不是你的女人,你沒有理由指責(zé)她。只要你忘了那一幕,一切會好起來。馬兌為路潔開脫,為自己尋找著借口。馬兌實在不想再咀嚼失敗的滋味了。
可馬兌終究說服不了自己,那是一塊沒法剔除的硬傷。
路潔問,怎么用這種表情看我?
馬兌問,路通當(dāng)了電工?
路潔故作鎮(zhèn)靜地噢了一聲,她說,我又托了托人??伤劾锬墙z慌亂卻沒有躲過馬兌的眼睛。
馬兌冷笑道,是劉鄉(xiāng)長吧?
路潔說,你什么意思?
馬兌說,你心里清楚。
路潔陡地站起來,她一臉淚水,只是這淚水沒再打動馬兌。 路潔說,我恨你。
12
馬兌的名聲臭極了,這是馬兌瘋狂索債帶來的結(jié)果。那一個冬天,馬兌幾乎沒在鄉(xiāng)里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度過。沒有比這更糟心的差事了,有時為了堵住債主,要一連蹲守五六天,每天都在深夜十二點后。馬兌沒有退縮,他在硬邦邦的空氣中穿行,義無反顧,馬兌不是在要賬,而是在證明自己。如果這件事再干不成,他馬兌成了什么?沒人逼馬兌,馬兌是自己給自己上套子,是自己給自己念緊箍咒。馬兌已經(jīng)無法與別人溝通了。這樣的人名聲不臭才是怪事。
馬兌的努力不是一無所獲,他要回二十多萬。劉鄉(xiāng)長沒有因此而感謝他,相反,馬兌和劉鄉(xiāng)長的關(guān)系越來越僵了。雖然劉鄉(xiāng)長拆散了馬兌和路潔,馬兌嫉恨過劉鄉(xiāng)長,但這不是兩人搞僵的癥結(jié)所在。況且,馬兌一直在替劉鄉(xiāng)長開脫:若劉鄉(xiāng)長知道他和路潔的關(guān)系萬不至于那樣。兩人的僵化主要在要賬上。許多欠債戶明明說了還款的日期,可等馬兌去要時,對方說劉鄉(xiāng)長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以后再說。馬兌打電話給劉鄉(xiāng)長,劉鄉(xiāng)長總是有理由,對方要給鄉(xiāng)里辦什么什么事,鄉(xiāng)里要靠他,云云。他擱下電話,對方往往用嘲弄的,甚至是憐憫的口氣問他,馬鄉(xiāng)長,我沒哄你吧,或,我不是逗你玩吧。追而不討,這是劉鄉(xiāng)長的高明之處,可馬兌不能認(rèn)同劉鄉(xiāng)長的良苦用心,更想不清楚這里面的奧秘和道理。馬兌心中有氣,曾沖劉鄉(xiāng)長抱怨過。劉鄉(xiāng)長說,債可以討,但前提是不能傷了和氣,不能損害鄉(xiāng)里的利益。劉鄉(xiāng)長提到扶貧辦主任的事,扶貧辦主任欠著鄉(xiāng)里六千塊錢,可他每年給鄉(xiāng)里撥五萬扶貧款,而別的鄉(xiāng)只有兩到三萬。如果鄉(xiāng)里非要討那六千塊錢,主任怎會對石溝鄉(xiāng)另眼相看?馬兌無言以對。劉鄉(xiāng)長說的也是實情??删瓦@么拖下去,肯定是不了了之?,F(xiàn)在有十多萬已經(jīng)是死賬,對方要么已經(jīng)作古,要么不知去向。就算拖到下下個世紀(jì),也不礙馬兌什么事,但馬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他已是騎虎難下。
一年就這么過去了。無論別人怎么看馬兌,馬兌對自己還是有交代的,雖然他依然單身,可畢竟和路潔戀愛過;雖然工作不盡如人意,可畢竟不是擺弄枯燥的公文,而干的是實事。只是接連而來的兩件事,把馬兌 本來就非常勉強的自我安慰擊得粉碎。
路潔結(jié)婚了,男方是縣醫(yī)院的內(nèi)科主任。路潔給鄉(xiāng)干部下了請柬,唯獨沒有馬兌的。不知哪位好事者發(fā)現(xiàn)遺漏了馬兌,找了一個空白的請柬添上馬兌的名字。結(jié)婚那天,馬兌如約前去。馬兌有點兒想法,覺得這個女人有意刺激他。操,不就是嫁了個鰥夫嗎?馬兌心里雖然不是滋味兒,但絕不讓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吹铰窛嶓@訝的目光,馬兌甚為高傲地沖她點點頭。過了幾天馬兌與路潔相遇。路潔說,謝謝你來參加我的婚禮。馬兌說,不,我應(yīng)該謝謝你的邀請。路潔說,我并沒有請你。馬兌沖到辦公室,找出自己的那張請柬與別人的一對照,果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馬兌知道被人耍了。
元旦,鄉(xiāng)里舉行茶話會。會上,劉鄉(xiāng)長總結(jié)了鄉(xiāng)政府一年來的工作成績,而且特意提到了馬兌。劉鄉(xiāng)長說馬兌頂著壓力為鄉(xiāng)里要回二十萬元的外債,而且每次出差都是個人支付差旅費,這樣的好同志,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劉鄉(xiāng)長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如花怒放。馬兌坐臥不寧,瘦臉紅燦燦的。要錢艱難不假,但馬兌并沒打算個人支付差旅費。差旅單馬兌早就填好了,一直在抽屜放著,就差劉鄉(xiāng)長簽字了。如此一來,馬兌怎好意思找他簽字?自己墊,馬兌又墊不起,那畢竟是兩千多塊錢呢。馬兌窩囊透了,像是遭了暗算,卻得一個勁兒地喊好。
馬兌最終沒去簽字。那個春節(jié),馬兌狼狽極了。他原打算給父親帶點兒錢,給馬芮買兩套像樣的衣服,因手頭緊張,原先的標(biāo)準(zhǔn)就大打折扣,他給父親買了一箱酒,給馬芮買了一套價格低廉的服裝。馬兌一直對馬芮嫁給村長的侄兒頗有微詞’,可他看出來,馬芮是滿足的。村辦企業(yè)均被村長承包了,馬芮也沾了不少光。馬兌不好再說什么,倒是他,自己除了一個副鄉(xiāng)長的虛名,一無所有。父親已不像過去那樣把他這個公家人當(dāng)回事了,父親更多的是關(guān)心他的婚事。父親說馬芮那兒他放心了,要是能看著馬兌結(jié)婚,他死也能閉上眼了。馬兌在外頭的事肯定也傳到父親的耳朵里,父親竟然勸他多個心眼兒。這種教訓(xùn)口吻,放在以前,父親是萬萬不敢的。馬兌和父親的距離似乎拉近了,可馬兌并沒有因此變得輕松。父親的嘮叨讓馬兌心煩。過了初五,馬兌回到鄉(xiāng)里。
空蕩蕩的鄉(xiāng)政府大院只有馬兌一個人。食堂不開伙,馬兌每天泡方便面。
那天,馬兌正躺在那兒看書,聽到敲門聲,沒等馬兌說話,敲門人已進來了。馬兌挺驚訝,若不是大白天,他肯定以為自己看到了狐仙。
站在面前的竟然是路潔。她圍著一塊紅圍巾,馬兌像是被火烤著,有一種脹熱的感覺。他傻傻地看著路潔,半天沒有說話。
路潔一笑,不認(rèn)識了?
馬兌說,你怎么來了?
路潔反問,我怎么不能來?你把我當(dāng)仇人了?
馬兌忙說,沒有沒有。馬兌說的是實話,一開始他確實挺恨她,現(xiàn)在他不但不恨她,在好幾個夜晚,她還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中。 路潔說,我們總還是朋友。 路潔這句話讓馬兌感動了好一陣子。只是他不明白,路潔這么早趕來,就是為了跟他說這個?結(jié)果,發(fā)生了那件事。
13
我讀著馬兌的日記,心里隱隱作痛。馬兌雖說沒少講他的事,可與他的經(jīng)歷比起來,只能算一棵樹上的一個葉片。我知道日記對馬兌的重要,所以我和唐進到達古縣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探視馬兌,而是去石溝鄉(xiāng)取 他的日記。我想知道馬兌為什么要強奸前女友,可那天的日記是空白。
我在賓館翻閱著馬兌的人生,唐進在外面聯(lián)系探視馬兌的事。這方面,唐進遠(yuǎn)比我優(yōu)秀。不一會兒,唐進氣急敗壞地進來,連聲說,完了,完了,馬兌供認(rèn)自己是強奸,公安局已錄了口供,馬兌簽字畫押了。我目瞪口呆,怎么可能?唐進說,我也不愿相信,可公安局的哥們兒哄我干嗎?操,這小子神經(jīng)有毛病。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唐進就趕到看守所。唐進通過關(guān)系,公安局答應(yīng)讓我倆在提審室見馬兌一面。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我死死地攥著自己的心,生怕它飛出來。我對這次見面感到非常害怕,我害怕見到馬兌的眼神,害怕聽到他的聲音??煽词剡M來告訴我們,馬兌不見任何人。唐進跳起來,為什么?我拽住了唐進。馬兌說不見,你絕對見不著,否則,他就不是馬兌了。
我和唐進失神地走在古縣的街頭。雖是萬里晴空,我卻感到冷颼颼的,像是被秋雨澆透了。
我提議見見那個叫路潔的女人?,F(xiàn)在,只有她能救馬兌了。
我們沒有找見路潔,她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雖然沒找見路潔,但側(cè)面打聽到一件事,那天之前,馬兌和劉鄉(xiāng)長剛吵過架,原因不明??蛇@件事除了說明馬兌情緒不佳,還能說明什么?
我說,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路潔找出來。
晚上,劉緒給我打電話,威脅我再不回去就和我一刀兩斷。我沒有解釋,隨即把手機關(guān)了。去你媽的吧,我才不會像馬兌那樣,那么在乎一個女人。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就算把馬兌救出來,又有什么用呢?哀莫大于心死,馬兌的情感已經(jīng)枯竭了。
半夜里,我被噩夢驚醒。唐進問我怎么了,我說夢見馬兌被槍決了,血淋淋的。唐進說馬兌不會離開我們,我們一定能救他出來。
我說,不,我們不是拯救馬兌,是拯救我們自己。
唐進無言地看著我,嘆了口氣。
責(zé)任編輯 田增翔
題 字 李純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