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有位公大將軍是朝廷重臣,權(quán)勢傾天下。
一次,他在閑談中提出幼子已經(jīng)到了讀書年齡,請大家留心物色一位行為端正、學識淵博的老師。這時,恰巧江南一位沈孝廉,因科考落榜,正在京城賦閑,懇請侍郎為他找個家館教書,既能糊口又能讀書,準備下一次應考。冬至朝賀之時,百官咸集,公大將軍又提起這事,侍郎順便推薦了沈孝廉。
公大將軍問:“身為師尊,品行為要,這位沈生的品行可好?”
侍郎忙答:“一派儒者風范,大將軍不妨親自考察,一見便知?!?/p>
見公大將軍應了,侍郎回來忙對沈生囑咐:“務必小心謹慎,若被他聘為西席,不僅你吃飯讀書有了安身之所,功名前程也是不可限量啊!”
元旦之日,公大將軍果然派人持名柬邀請沈生過府任教。
沈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了,大將軍親自迎至堂下,正堂之上,為沈生備了面南而坐的座席,命公子禮服盛裝行拜師大禮,鐘磬歌舞,大開筵宴,然后派人送先生到西園書堂。
西園內(nèi)小橋流水,樹木蔥蘢,書堂上書籍充棟,陳設(shè)清雅。為沈生安排的臥室更是錦帳繡衾,暗香襲人,并專門派下四個院公、八個家僮伺候他的飲食起居。
轉(zhuǎn)天,沈生起床,見自己的衣帽靴襪皆無,這時院公送上全套狐袍貂裘,說是大將軍吩咐的,沈生只得換了。剛要找盆洗臉,只見那八個家僮魚貫而入,一僮頭頂銀盆跪在他面前,其余捧漱具執(zhí)手巾舉鏡子拿香皂,然后齊聲說:“請先生洗漱。”
沈生沒見過這場面,躊躊不安,對頂盆的僮子說:“起來吧,留神弄你一身水。”
僮子說:“小人不敢,大將軍有令,伺候先生如同伺候大將軍,不得怠慢?!?/p>
沈生忙說:“這是我的吩咐,不干你事?!?/p>
僮子被沈生再三催促,只得起身。
正洗臉間,公大將軍來看望他。等他洗完臉,諸僮出去,二人剛落座,大將軍的一個隨身護衛(wèi)已在門外稟告:“某僮不敬先生,已經(jīng)斬首,請大將軍和先生查驗?!?/p>
驚駭間,沈生看見門外階上放的恰是剛才那頂盆僮子的人頭。他想解釋剛才的情況,這一嚇也把話全憋回到了肚子里。
大將軍請他共進早餐,沈生見碗里有粒沒脫殼的米,便揀出扔了。只見大將軍看了隨從護衛(wèi)一眼,那護衛(wèi)匆匆而去,轉(zhuǎn)眼便又提回顆血淋淋的人頭稟告:“廚子揀米不凈,奉令斬首,請大將軍和先生過目?!?/p>
一晃過了兩個月,他跟院公商量:“我想支些銀兩寄回家去,并捎封家信?!?/p>
院公讓他寫了家書,并給大將軍寫明要求。院公轉(zhuǎn)來說:“大將軍請先生放心,家書和銀兩都已派人送到江南了。”
不久,西夷犯邊,大將軍奉旨出征。
臨行,大將軍托沈生嚴厲督促幼子讀書,別無他求。沈生待大將軍走后數(shù)日,想出將軍府去拜訪朋友。院公一聽,跪地乞求:“府中出入,都有專門記載,按月報大將軍審閱。大將軍在時先生足不出戶,現(xiàn)在大將軍不在府中卻想出去,大將軍知道必定責怪我們伺候不周,還請先生饒命吧。”
沈生說:“不讓大將軍知道可否?”
院公叩頭說:“不可。府中人等,各司其責,互相監(jiān)視,沒有絲毫的事能瞞過大將軍?!?/p>
沈生只得長嘆說:“算了吧?!?/p>
一晃到了第二年應考之時,他想出府應考,也因院公們跪地央求作罷。
三年過去,他屢寄家書,卻未見一字回信。他思之再三,便以思念父母妻子為由,極婉轉(zhuǎn)地致書大將軍,想辭館返鄉(xiāng)。很快大將軍回了信,說:“前線戰(zhàn)事順利,我馬上就會班師回朝,請先生稍安勿躁,回京面商。”
大將軍不久便得勝回京。他進宮交待完公事就馬上來看沈生,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卻閉口不提沈生探親之事。
沈生心里忐忑,更不敢開口相問。
這日他煩悶異常,便到園中散步,聽到一片哀痛之聲,驚心動魄。
他問隨行公子:“這是什么聲音?”
公子告訴他:“大將軍正在考核諸將功過,論賞議罰?!?/p>
他覺得好奇,便轉(zhuǎn)到后廳,藏在一門后偷看。只見大將軍高坐廳上虎皮椅,廳下甲士森列,刀光劍影,寒氣逼人。諸將排列廳前,聽將軍數(shù)說各人功過,立功者馬上按提升的品級,賞酒賜坐,但不過數(shù)人。其余辦事不力者皆被甲士一擁而上,剝光衣服推出門外斬首。一刻工夫,已斬十數(shù)人。
沈生嚇得渾身戰(zhàn)抖,腿腳如棉,一陣眩暈摔倒在地,腦袋在門屏上撞出咚的一響。
大將軍事畢,轉(zhuǎn)到后廳見沈生臥地不起,幾個小僮也拽不動,便親自將他攙入內(nèi)室安臥,急命人取來參湯,親手捧給沈生服下。一會兒,沈生醒來,大將軍微笑著問:“何人讓先生受驚了?”
沈生便吱唔著說:“聽公子說的。”
大將軍走后沈生正要安歇,心神還未定,忽然一個女仆慌慌張張跑進來跪地求告:“先生快救公子一命,聽說公子冒犯了先生,大將軍正把他往死里打呢,夫人命我求先生快去救公子?!?/p>
沈生焦急說道:“快命院公傳喚公子?!?/p>
不一會兒,院公背來了遍體鱗傷的公子,沈生不禁掉淚:“是我害了你呀!”
索性命院公將公子臥具拿來,與公子同榻而臥,親手為他調(diào)藥敷藥。
公子傷好后,一日沈生趁大將軍高興,咬牙提出回家探親的請求。
大將軍說:“先生去盡孝心,我不敢攔?!?/p>
沈生啟程時,大將軍送他到門外,戀戀不舍,又命公子送至碼頭。
到了碼頭,但見大船十余艘,從者數(shù)百眾。
沈生問院公:“我只一肩行李,為何派這么多船只?”
院公將一紙清單呈上,只見幾年間為沈生所做衣服數(shù)百套,連同書堂和臥室的所有書籍、古玩、幾案、桌椅、字畫、陳設(shè),一概開列其中。
院公說:“大將軍怕先生思念舊物,故將所有東西都裝載其中了。為了先生使喚方便,所用八個小僮也贈予先生了?!?/p>
沈生看見八個僮子,不免想起頂盆的那個,心里愈加酸楚。
到了蘇州故土,岸上早有都督率百官迎接。沈府更是深宅連云,門第軒昂,仆從簇集,燈火輝煌。沈生見了錦袍繡服的父母,才知這都是大將軍派人置辦的,而且還說他隨軍西征,屢建軍功,已官升觀察使。
這時,有一老管家求見,他向沈生呈上賬冊地券,說:“老奴受大將軍之命,已為郎君經(jīng)營數(shù)載。今郎君榮歸,老奴也該回京復命了?!?/p>
沈生盤點家產(chǎn),已值百萬金之巨。
沈生托老管家給大將軍帶回一信,百般感謝。
他想起在大將軍府幾年所見,仍心有余悸,便決意托病不再回京,只在家經(jīng)營田業(yè),侍奉雙親。沒幾年,就聽說公大將軍不知何故惹怒了皇帝,百官也紛紛交章參劾。皇帝便賜他自盡,抄沒家產(chǎn),家眷皆流配遠方,不少都被仇家借機殺害了。
沈生雖不勝悲戚,但想到自己并未仗勢自恃,尚能安居樂業(yè),也就對鄰里下人更加寬厚。一天傍晚,突然有一老一少兩個操北方口音的乞丐上門,求見沈生。他出去一看,竟是當年那個院公和公子。因公子無官職,才得赦免。沈生就收他為養(yǎng)子,教他過平常日子,原來這竟是大將軍知道為官之險,預先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