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們把某個國家作為自己寫作的靈感來源,這并無超常之處。其中少數(shù)作家跟某個地域的關(guān)系尤其難解難分,其寫作風格和內(nèi)容無處不打著一個國家或一處美景的烙印:如果剝離了意大利、印度、南非分別對他們的影響,E·M·福斯特、吉卜林、納丁·戈迪默還能稱其為福斯特、吉卜林和戈迪默嗎?然而,讓一個國家成為一個作家作品中的主人公卻是不同尋常的寫作方式。對于著名拉美女作家伊莎貝爾·阿連德來說,智利這個偏居世界之隅、南美一角的國家就是一個活力四射、個性活潑的人物。她在一卷新回憶錄《我虛構(gòu)的國家》(My Invented Country)中,就傳達了這樣的視角。
“我已經(jīng)充分融入加州的文化,跟加州人一樣練練冥想,去看心理醫(yī)生什么的,盡管我設置了一些陷阱:在冥想的時候我為了避免無聊而生發(fā)出許多故事,而在接受精神治療時,我則編造出其他東西以免讓我的心理醫(yī)生感到無聊……”
今年61歲的伊莎貝爾是一位豪爽直言、頗具魅力的女性。她一頭栗色短發(fā),五官玲瓏,一副喜歡探索的好奇模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她具有迷人的舉止,不過待人接物的方式卻不講究客套。伊莎貝爾認為,盡管她自己是有政治傾向的人,但是她的小說沒有政治傾向;在她的回憶錄中,充滿了諷刺首都圣地亞哥現(xiàn)代生活的辛辣言辭,比如“消費主義是智利的現(xiàn)行意識形態(tài)”等,同時,她也沒忘了自我貶損一把,書中有許多關(guān)于她如何不適應加州生活的軼事。如今,她跟第二任丈夫、被她昵稱為“鬼佬”的威利·高登一起生活在加州。伊莎貝爾一生都在國家之間顛簸流離,她自嘲地說:“我算明白了,我永遠都不會成為一個地道的加州人,但是我并不假裝是其中一員。我所期望的不過是獲得駕照,把英語學到能夠看懂餐館菜單的份上罷了?!?/p>
伊莎貝爾習慣于感覺自己是個外國人,這就是她為何對其家族和其國家的歸屬感那么強烈的原因。盡管包括拉美文學近幾十年來的最成功之作《幽靈之家》在內(nèi)的她的小說,都以她童年時代的智利為背景,但是,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的時候她卻在千里之外的異國他鄉(xiāng)?!拔覙?gòu)建我的祖國的形象時就像人們玩智力拼圖一般,只擇取適合我設計的部分而忽略其他,”她略有所思地說,“我并不只屬于一方水土,而是好幾方。”
“我沒有繼承我外祖母的通靈神力,但她打開了我探索神秘世界的心靈之門。早在所謂拉丁文學的繁榮讓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個概念時髦起來之前,她就教我見識了什么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鬼怪幽靈、可以自己移動的桌子以及可以制造奇跡的圣人,這些讓生與死變得更加生動有趣。痛苦的靈魂是沒有國界的?!?/p>
1973年9月11日黎明時分,智利發(fā)生血腥政變。在美國的支持下,皮諾切特領(lǐng)導的武裝力量推翻了當時的民選總統(tǒng)阿連德政權(quán),并殺害了薩爾瓦多·阿連德總統(tǒng)。他是伊莎貝爾的伯父。正是這次政變促成了伊莎貝爾的流亡。18個月后,她流亡到委內(nèi)瑞拉,隨行的還有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以及“從我家花園里取的一把智利的土”。據(jù)稱,有11000多智利人在那次政變中喪生。伊莎貝爾的許多親人或被監(jiān)禁,或東躲西藏或逃往國外。正如伊莎貝爾所言:“我生命中的第一階段結(jié)束于1973年的那個9月11日?!碑敃r她31歲。
所以,不難理解,她常常想起自己拋在身后的那個大家族,正是這種思鄉(xiāng)之情促使她開始給敬愛的外祖父寫信,其時老人已年近100歲高齡。這些書信最終成為《幽靈之家》的素材,寫就了一部展現(xiàn)一個智利大家族幾代變遷的成功之作?!皩戇@部書是為了重新走近我所失去的祖國,跟我四散的家人重新團聚,讓死去的親人形象復活,保存對他們的記憶,當時的流亡生活已開始侵害這些記憶。”她的孫輩們告訴她,智利已成為一個深深扎根在她腦海中的國家。她寫的每一部書似乎都是為了參與構(gòu)建那個半是真實半是虛構(gòu)的國家。
伊莎貝爾回憶說,正是這種希望舊夢重溫的沖動促使她開始撰寫回憶錄。一次,在某個大會上,一位年輕人問伊莎貝爾思鄉(xiāng)和懷舊在她的小說中所占的地位?!斑@個問題讓我激動得差點喘不過氣來,因為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原來對故國的向往已成為我的一個慣常的寫作實踐。”伊莎貝爾開始通過敘述自己的家庭故事來講述智利和智利人民的故事——“因為國家和家族在我腦海中已混為一談。”她說。當她談起她的圣地亞哥(“外表是一座大城市,骨子里卻是個小村莊”)和她的家族(“我永遠不可能虛構(gòu)出這樣一個家族”),這一點漸漸變得清晰:對于伊莎貝爾來說,一個人不僅是由其親屬所塑造,還為她所成長的土地以及一個民族所特有的獨特習俗和特征所塑造。
伊莎貝爾的家是“位于街角處的一個大宅門”,《幽靈之家》里特魯埃巴斯家族生活的那個老宅即以它為原型。在這所老宅里,“時不時地就會冒出個鬼故事,在家族成員間流傳,讓人真假難辨”,同時這里還出沒著一群古怪的人。伊莎貝爾說:“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家庭,你自己根本不需要去想象?!彼苡屑で榈刂v起她的姨奶奶是如何幻想長出翅膀,而外祖母“一生都著迷于制造一些超?,F(xiàn)象,竭力與前生來世交流?!毕襁@樣的故事照亮了一個煩惱而顛簸的童年。正如伊莎貝爾自己所承認:“我的童年并不幸福,但是很有趣?!?/p>
“我從小生長的環(huán)境充斥著秘密、神秘色彩、悄聲低語、禁忌和永遠不準提到的事情。我對藏在我們家衣櫥里的骷髏表示感激。因為他們在我的生命中種下了文學的種子?!?/p>
伊莎貝爾二戰(zhàn)期間出生于秘魯首都利馬。父親是智利駐秘魯使館秘書。她父母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災難”。她4歲的時候,父親棄家而去。伊莎貝爾回憶說:“他繼續(xù)放浪形骸,四處撒歡,經(jīng)常裝扮成秘魯印第安族女人模樣,穿著鮮艷的裙子,戴著一個結(jié)著長辮的假頭套。”敘述這些的時候,伊莎貝爾語氣很平靜。她的母親于是將父親的相從家庭所有照片上剪掉。之后,伊莎貝爾隨母親回到圣地亞哥的老宅,在外祖父的庇蔭下長大。“我在書中創(chuàng)作了那么多被遺棄的兒童形象,都可以組成一個孤兒院了?!蓖庾娓讣沂且粋€自由知識分子家庭,在政治上卻很保守。外祖父在智利和阿根廷都有地產(chǎn),外祖母則“庇護著一大群人”,包括藝術(shù)家和放蕩不羈的文人,這些人都一同住在這所大宅子里。
伊莎貝爾是一個堅定的女權(quán)主義者,對智利家長制社會的不平等狀況有著清晰的意識(“從5歲起我就想成為一個男人”),基于此,她對自己的母親頗為挑剔:“她是那種容易讓男人生出憐香惜玉之情的女人,跟我的個性剛好相反。我更像是一輛上足了馬力的坦克。”10歲的時候,母親再嫁,新爸爸是一位外交官。伊莎貝爾隨著新家先后來到玻利維亞和黎巴嫩,15歲那年才回到外祖父家的老宅。外祖父是一個很讓人敬畏的人,他鼓勵伊莎貝爾讀書,兩人之間建立了親密的關(guān)系。
伊莎貝爾16歲時離開學校,成為一名電視臺記者?!拔宜叫睦锸窍氆I身文學,但是從不敢將這樣一個自以為是的目標說出口。”伊莎貝爾說,“我心目中的作家都是成熟的男子——表情嚴肅、性格孤高,而且通常都已故去?!彼?,她最先沒有從事文學,而是在電視臺做了記者。她后來承認,自己不是當記者的料。“太差了。我只是杜撰出所有一切。如果我做一個專訪,我腦子中會對對方該說什么有個預測,然后只是將我的話放進他的嘴里而已。”
嫁給米蓋爾·弗里亞斯后,她開始供職于一家激進的刊物《保拉》,這份雜志鼓吹離婚權(quán)和墮胎權(quán)。伊莎貝爾和弗里亞斯一起生活了25年,生育了兩個孩子——兒子尼古拉斯和女兒芭烏拉。她回憶當初在這份雜志上寫了一些幽默的專欄,號召女人們“把你的野人丈夫改造成文明人”。在20世紀60年代,當時披著一頭惹人注目的長發(fā)的伊莎貝爾甚至都有了自己的下午時段電視聊天節(jié)目。
然后,所有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1973年,智利發(fā)生政變,軍人支持的皮諾切特篡權(quán)上臺?!罢麄€國家就像一個軍營,”她回憶說,“汽車沿街行駛,我看到滿街都是被焚化的尸體和書籍,人們被強行拽到卡車上押走?!背掷m(xù)的恐懼不斷襲來,她意識到這不是久留之地,決定流亡?!爱敃r我已經(jīng)被解雇,并且上了黑名單。我不能再讓家人擔驚受怕了。”
她逃往委內(nèi)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因她的丈夫是建筑師,在委內(nèi)瑞拉腹地有工程項目,所以兩人兩地分居。事實證明這是一次致命的分居?!爱敃r的環(huán)境毫無補益:疲倦、恐懼、不安全感、貧窮困擾著我們,再加上像我們這樣天各一方,前景很糟糕。除非你很幸運,你們之間的情感紐帶又非常牢固,否則愛情會枯萎下去?!倍?0年前,又一悲劇接踵而至:伊莎貝爾的女兒芭烏拉得了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紊亂癥——卟啉癥,在昏迷1年后死去,年僅29歲。伊莎貝爾開始為了宣泄而寫作,為了驅(qū)趕喪女之痛和去國之哀而寫作。
盡管多年來仍在智利以外的地方生活,近幾年是跟“鬼佬”丈夫威利在加州生活,但伊莎貝爾已不再覺得自己是一個流亡者,而是把自己看作一個移民——“一切往前看”,在舊金山享受著一個外國人的自由。
如今,她定期回智利一次,故地重游,為以后創(chuàng)作小說尋找靈感。記憶是很重要的,但是伊莎貝爾找到了一樣比懷舊還有益的東西?!叭说母⒉辉谀硞€地域,或者某個國家、某個民族,而通常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彼姓J自己“很善于通過傾聽尋找故事”,“而且,我很幸運地擁有了一個古怪的家庭和流亡的命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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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貝爾·阿連德作品
《幽靈之家》
伊莎貝爾曾說正是伯父(阿連德總統(tǒng))英勇犧牲的精神,成為她創(chuàng)作第一部長篇小說《幽靈之家》的靈感源泉。1981年她開始寫《幽靈之家》,一年后,這部長篇小說問世了。實際上,這是一部家族史,它講述了以特魯埃巴斯家族為中心線索三個家族四代人的興衰變化和恩怨糾葛。作品問世后,西班牙和拉丁美洲的文學評論界認為這是繼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之后的又一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力作;并評價伊莎貝爾是“穿裙子的加西亞·馬爾克斯”。
《愛情與陰謀》
1983年伊莎貝爾開始創(chuàng)作第二部長篇小說:《愛情與陰謀》。小說以皮諾切特發(fā)動政變上臺后進行“大清洗”為背景,問世后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許多讀者對作品的真實性稱贊不已。
《愛娃·露娜》
1987年伊莎貝爾的第三部長篇小說《愛娃·露娜》在西班牙出版。這是一部講述一個名叫愛娃的妓女如何陪同一位作家兼新聞記者前往游擊隊營地的故事。
《無限的計劃》
1991年伊莎貝爾的第四部長篇小說《無限的計劃》問世,講述的故事是一個蘇格蘭——猶太混血家庭在美國駕駛著大篷車四處游蕩,宣傳《圣經(jīng)》中預言的“無限計劃”。
《芭烏拉》
1994年10月,伊莎貝爾又發(fā)表了長篇紀實文學作品《芭烏拉》。這是她在女兒芭烏拉患病住院期間寫下的回憶和抒情隨筆。在出版后的兩年里,該書一直位居西語世界暢銷書榜首。
《幸運的女兒》
1999年,伊莎貝爾又完成了《幸運的女兒》。故事發(fā)生在19世紀中期美國西部的淘金熱時代,描述了一個年輕女子的冒險經(jīng)歷,表現(xiàn)了拉美女性不屈不撓的精神。
《野獸們的城市》
2002年,她又出版了長篇小說《野獸們的城市》。此作是伊莎貝爾計劃寫的三部曲的第一部,描寫了一個男孩在拉丁美洲的熱帶叢林里的冒險經(jīng)歷。作品的內(nèi)容驚險而有趣,激發(fā)了讀者對大自然和印第安民族文化的熱愛和尊重。三部曲的第二部何時付梓,尚未得知。不過伊莎貝爾預告說,第二部的故事將發(fā)生在世界屋脊喜瑪拉雅山,第三部的故事將發(fā)生在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