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普通的粗瓷大口碗,碗壁內(nèi)布滿星星點點的蛋花,幾片蔥葉點綴其中,淡淡的香氣不時襲來,很誘人。
蛋碗是我童年的最高“賞賜”。
那時家里很窮,兄弟姐妹又多,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了下頓,吃肉是不敢奢望的,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時父親才會到集上割上一斤肉,回來放上一鍋黃芽菜,一家人就這么爭爭搶搶地吃了起來。吃完了還要拉好幾天肚子,老人們說那時候人都是“草腸子”,經(jīng)不起葷的。沒肉的時候,家里改善伙食的拳頭產(chǎn)品便是“燉蛋”,那時母親養(yǎng)了幾只雞,雞蛋拿到集上賣,遇到不慎打破的便會拿出來犒勞我們,一只雞蛋燉一碗,不多不少每人一勺。吃完的蛋碗是舍不得洗掉的,拿來泡飯最好不過,玉米棒子和吃剩的蛋花一拌,那滋味別提多爽。蛋碗的分配是很嚴格的,姐弟5個輪流“坐莊”,這次是老大享受蛋碗,下次就是老二的了,誰也不會弄錯,每個人都在監(jiān)督著。
只有一次,母親破了例。
那是在我剛上小學的第一天,中午報完名回家,母親破天荒地從雞窩里掏出了3個雞蛋,不一會兒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燉蛋,姐弟5個每人足足分了兩大勺。分完后大姐把蛋碗推給了小弟,我知道今天是小弟“坐莊”,他剛要把飯倒進蛋碗,母親一把搶了過來,放到了我面前。
“今天姐姐上學,蛋碗給她?!蹦赣H摸著我的頭對小弟說。小弟才4歲,一臉委屈,看著蛋碗眼里噙滿了淚水?!斑€是給小弟吧,今天該他吃了?!蔽矣职淹胪平o了小弟。“姐,今天你上學,你吃吧!”小弟居然很懂事地又把蛋碗推給了我?!澳憔统粤税?,吃飽了好念書?!苯憬銈円矂竦?。看著小弟因營養(yǎng)不良黑瘦的臉,我的喉頭一陣發(fā)緊。這時母親把我的飯倒進了碗里,我默默地吃著,小弟還時不時地向蛋碗瞟了幾眼。
就這樣,小小的蛋碗在5個孩子中來回傳遞,伴隨著我們一天天長大,母親也漸漸步入了老年。
前幾天,我把母親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來住一陣子。中午,兒子嚷嚷著要吃燉蛋,現(xiàn)在的燉蛋和當年可不一樣了,我從菜場上買回了蛤蜊、扇貝、文蛤,做了一碗海鮮泡蛋,誰知兒子吃幾口就不吃了,母親還一個勁地把海鮮夾給孫子。吃完飯母親到廚房收拾碗筷,過了好久也不出來,我進去一看,不禁驚呆了,只見母親正拿著半個饅頭蘸著蛋碗里的剩蛋一口一口地吃著。見我進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了挺可惜的,索性吃了吧。”
“媽……”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悠悠外婆情
掐指算來,外婆已89歲高齡了。她80大壽那年,恰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我拎著禮物往回趕。外婆精神矍鑠地站在門口,頭上戴著毛線織帽,上面插著一朵小花。兒女們在她面前忙著,她身后是掛滿賀壽對聯(lián)的大廳。最令她高興的是兩個女兒的和解──大女兒,也就是我母親,與二女兒,經(jīng)過大半輩子的冷戰(zhàn),終于在這一天冰釋前嫌,給足外婆面子,也了卻了她的心愿。
外婆幾乎總是笑,以至于老公第一回見到她,也被她的笑容感染,盡管話語不通,卻特意囑咐我多留一陣。這樣的笑容一直保持到最近──大約從去年開始,奔90歲的外婆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思鄉(xiāng)情緒。她像小孩一樣嚷著要回娘家,盡管娘家的同輩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同時她的記憶力開始衰退──她惟一認得的只有兩個兒子;其他人走到跟前,她只是笑笑而已。
在我的記憶中,外婆一直是恬靜安詳?shù)摹KV信佛教,每個月必有幾天吃齋念佛。讀到經(jīng)書上不懂的字,她會來問我。外婆小時候上過學堂,據(jù)說她排行最小,是曾外祖父寵愛的掌上明珠。外婆還跟我說起她小時候背誦孫中山遺囑的事,可見那時的民主思想已漸入人心。外婆從小裹腳──這在當時是大家閨秀的象征,因為與外婆幾乎同齡的奶奶出生農(nóng)家,大腳一雙,健步如飛。
外婆80開外還很硬朗,幾次徒步到山上廟里燒香。相比之下,奶奶80歲后身體佝僂,已經(jīng)顯得老態(tài)龍鐘。跟其他長壽者一樣,外婆飲食沒有特別禁忌。她愛喝黃酒,飯前一小盅,沒有也不苛求;愛吃紅燒肉,一餐一兩塊,肥瘦不論。
最近一兩年,外婆由兩個兒子輪流供養(yǎng),但她在鎮(zhèn)上兒子家住不慣,幾乎天天嚷著要回家?;氐郊依?,她就躲起來不肯再去鎮(zhèn)上。最近幾天,聽說外婆狀態(tài)極差,幾次顯現(xiàn)出葉落歸根的跡象。好在外婆一生無病無災,子孫滿堂,也可以說是此生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