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與佛羅倫薩的其它橋相比，這座情人橋顯得很陳舊，很古老，人們也就習(xí)慣地稱它為舊橋或老橋了。

橋，南北走向，橫跨阿爾諾河。橋面很寬，兩側(cè)沒有欄桿，卻建起墻壁一樣的三層窄樓，全都是商店，為擴(kuò)大使用面積，又有懸空的房子貼在樓壁上，底部用鐵柱支撐著，猶如“懸棺”一般的“懸房”。

只有離開它，從一二百米的河邊遠(yuǎn)觀它的側(cè)面，才能看出它是兩個橋礅的三孔拱橋。中間的橋孔最大，西側(cè)的窄樓在這斷開了，沒了商鋪，形成個橋上小廣場。

可是，你一旦走上這座老橋，無論怎么觀看，也看不出橋樣來了，它完全是一條石鋪的古街古道。人們熙來攘往，熱鬧非凡。兩側(cè)是密密麻麻的金銀店鋪，經(jīng)營的全是青一色的情人禮物，櫥窗、柜臺，展覽的盡是鍍金鍍銀的高檔精品，顯眼處無一例外都懸掛著閃閃發(fā)亮的項鏈，下面總還吊著閃閃發(fā)亮的“心”，一條條，一顆顆，令人眼花繚亂。另外，珠寶、鉆戒、首飾、塑雕、畫片、衣物、玩具、裝飾品、皮貨也同樣是青一色的信物，五花八門，林林總總，煞是喜人。

來自各地的老外，無論黃頭發(fā)，還是黑眼睛，都自愿打開腰包，丟出大把的鈔票選擇對口的贈禮。好像只有來此購物，心才最誠，情才最真，愛才最切，方可天長地久，永世不移。橋上小廣場兩邊的石墻，盡管斑駁陸離，卻密密麻麻地涂寫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各種文字：

“愛情萬歲!”

“孽海情深!”

“指天為證!”

“愛人啊，生生死死，我將永遠(yuǎn)跟你住在一起！”

據(jù)說，愛，能使懦弱變得勇敢，使愚蠢變得聰明，使貧窮變得富有。同樣，也能使沒有多少美術(shù)天分的游客轉(zhuǎn)眼變成畫家吧?他們也趕來振臂揮毫，筆走龍蛇，那大大小小的“忠心”——新的、舊的、墨寫的、油彩的，粗線勾勒的，工筆細(xì)描的，顆顆相連，數(shù)不勝數(shù)，有的還插個翅膀，作騰飛狀。讓滿壁生輝，意趣盎然。這橋，簡直成了婚戀的舞臺，成了情侶的幽會地，也成了偷情者合法交換隱衷的自由市場了。人們似乎覺得，只要在這里寫上一句，勾上一筆，唱上一嗓子，他們的愛，立刻就會大放異彩，就會永垂不朽!于是，癡男怨女，紛紛而來，更有成雙成對者，在此海誓山盟——攝像、留影，在洶涌的人海中盡興地親昵、接吻，將女友抱在懷里，呼喊著，旋風(fēng)般地狂舞，最能贏得同行們的喝彩。

老橋，不論白天或夜晚，總是人來人往，萬頭攢動，涌動著現(xiàn)代的生活脈搏，情波疊疊，匯成一條滾滾向前、沒有盡頭的“相愛者”之河。

二

老橋，為何又叫情人橋?原來，它與但丁，這個“中世紀(jì)的最后一個詩人，同時又是新時期的最初一個詩人”的情史慘變牢不可分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1274年春，走出搖籃不久的九歲髫童但丁，初次見到同齡的紅衣女孩貝阿特麗彩，她“宛如幼小的天使”，立即讓他萌發(fā)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狂愛之情，小但丁像成年人一樣想入非非，可這不是屬于他這個年齡段的感情啊，太奇妙，太古怪，無法讓人理解。或許，只能將這歸結(jié)為“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可這早戀的頑童卻信誓旦旦——我們是上天派定的親密一對，將會同生同息，共度整個人生。從此刻起，他就滿嘴苦澀地品嘗起這未熟的禁果了。

但丁母親早逝，父親是個放高利貸者，追求金錢，唯利是圖，對兒子漠不關(guān)心，很快娶了后娘，但丁與父親猶如陌生人一樣，養(yǎng)成了他孤僻、內(nèi)向、早熟的性情。貝阿特麗彩的闖入，讓小家伙突然有了精神寄托。

9年后，18歲的但丁就在這座橋上，第二次見到他日思夜想的神秘戀人。貝阿特麗彩外著長裙，內(nèi)襯紅衫，右手拿著鮮艷的玫瑰，飄飄欲仙，光彩照人。她在兩個女郎的陪伴下，款步向前，見了但丁，輕輕停下腳步，向詩人默默點頭，含笑致意。在這美妙的瞬間，但丁呆傻乜癡了?還是神經(jīng)麻木了?他一激動，反而不知所措——竟然糊涂地甩開這個主宰他命運(yùn)的戀人，而與那兩個“不相干”搭訕。事后，他為此扼腕痛惜，卻再也找不到彌補(bǔ)的機(jī)會了。

從此，他長久沉溺于難以擺脫的相思中：人間竟有這等麗人，對我竟如此溫柔!那明眸照亮了世界，整個佛羅倫薩都沐浴在她神圣的光輝里!她比想象得還嫵媚，還動人——為了她曇花一現(xiàn)的燦爛微笑，獻(xiàn)出整個生命也在所不惜!

這相思太苦太累，釀成一場大病。在病中，但丁喋喋不休地呼喚著戀人的名字，為她脫口吟詩，那連珠般神啟的濤句猶如紛紛揚(yáng)揚(yáng)被風(fēng)吹拂的花粉，在斗室里飄香。但丁浮想聯(lián)翩，并肩攜手領(lǐng)著貝阿特麗彩參見高祖，他那戰(zhàn)功赫赫的高祖預(yù)言曾孫將成為最偉大的詩人，只是命運(yùn)不濟(jì)……

好不容易病愈了，可病愈后的但丁比病中的更為癲狂，這個多情種，效仿普羅旺斯行吟詩，立志寫出一部《紅樓夢》般的“金釵譜”，提出佛羅倫薩共有60個美女，而自己戀人排名第一。為湊足這個龐大的數(shù)目工程，但丁走遍大街小巷，眼睛盯著過往的每個女郎。他出沒廣場、教堂、鬧市、商店、大街、小巷，有些橋頭、陋室區(qū)也成了他經(jīng)常光顧之地，搜集、整理，凡有所見，一個美人也不放過。可后期排列這長長的一大串名字，無意于一場選美大賽。他要由此及彼地比較、鑒別，不斷地排隊、組合，去粗存精，去偽存真，又耗時、又費(fèi)力，這天字號的金釵大廈豈是但丁一個人的微薄之力所能勝任的?比如，一個美人大眼睛楚楚動人，可鼻子稍稍有點不夠標(biāo)致，而另一個美人鼻子特別標(biāo)致，眼睛同樣楚楚動人，只是稍稍小了一點點，怎么辦?對這兩個美人之“美的含量”，如何量化，怎樣進(jìn)行科學(xué)論證，最后的名次到底誰先誰后，實在不好拍板。何況佛羅倫薩乃是蒙娜麗莎的故鄉(xiāng)，盛產(chǎn)美人，在此選拔優(yōu)勝，談何容易?這場難產(chǎn)的金釵排名成了持久的攻堅戰(zhàn)，歷盡千辛萬苦，這輝煌工程簡直成了永遠(yuǎn)完成不了的爛尾樓。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讓貝阿特麗彩獨(dú)占鰲頭不就得了么！于是，草草收場，就硬著頭皮公布了。

哪里想到，引起軒然大波，但丁立即被淹沒在“人人喊打”的聲討中。

想想著，“情人眼里出西施”，每個風(fēng)流倜儻者都有自己的美人標(biāo)準(zhǔn)，每個人都爭搶著將自己的意中人推向前列，何況這些窮極無聊的浪蕩子弟正愁沒事可干，可有了打架斗毆的機(jī)會，豈可放過?于是，尋釁鬧事，與但丁口舌相爭，甚至兩肋插刀，拔劍相斗，險些將人腦袋打出狗腦袋來。

但丁此舉真是費(fèi)力不討好。

不滿者聯(lián)合起來，群起對抗，但丁勢孤力單，處于劣勢，最后經(jīng)過多方反復(fù)協(xié)調(diào)，只好將貝阿特麗彩從金釵之首屈居為第9名，這結(jié)果讓他大失所望。

“唉，好不喪氣！”

如何將這樣結(jié)局獻(xiàn)給夢中戀人?他只有眼巴巴等待新的機(jī)遇了。

三

然而，美夢很快就破滅了，所有這一切，不過是但丁自作多情的單相思而已。不久，戀人就嫁給了一個商人。

“老天啊，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啊?”

幻想的大廈頃刻崩塌，在這個沉痛打擊下，但丁六神無主，喪魂落魄，是痛，是悔?是恨、是怨?他欲哭無淚，發(fā)神經(jīng)了：

“是上天安排的偏差，還是月老系錯了紅繩?”他一次次漫步此橋，在這里，他要與那個“棄我去者”的女神相會，要向那個“亂我心者”的天仙傾訴。他癲傻如狂地站在美人微笑的地方，忽而大呼小叫，忽而長噓短嘆。

可惜，紅顏薄命，上帝并沒有給貝阿特麗彩多少流金歲月，剛剛25歲，就不幸夭折了。噩耗傳來，但丁痛不欲生，著了瘋魔一樣，天天嚎啕大哭，“雙眼成了兩口不斷噴涌的淚泉?！?薄伽丘作如是說)他發(fā)誓，要絕食殉情!好像是他死了妻子，是他家在辦喪事，搞的滿城風(fēng)雨——這個“第三者”竟然比人家的老公還要哀慟，還真的叫那個醋味十足的丈夫好生納悶?zāi)亍?/p>

他蓬頭垢面，瘦骨嶙峋，精神恍惚，看來，他將不久于人世了。

家人無可奈何，只好苦苦為他找尋精神寄托。這樣，在第二年，撮合他與一個叫耕瑪?shù)墓媚镆娒?，“如牽牲口一樣”把他倆牽到教堂結(jié)了婚。

娶妻，不等于愛情，妻子對他頭腦里裝些什么東西，一無所知；他對妻子頭腦里想些什么，也一概不問。他心猿意馬，難忘舊事，無時無刻不思念那個飄然仙逝者，多少次，在落日橋頭，煢煢孤立，面向秋風(fēng)，形影相吊。他將無盡的哀怨，縷縷的憂思，統(tǒng)統(tǒng)融入阿爾諾河的西去的粼波。

后來，他卷入神權(quán)與政界的糾葛，涉足于白黨與黑黨的內(nèi)爭，他邁入布滿荊棘的人生之旅。他就是從這里，走向監(jiān)禁，走向流放，踏上不歸之路——

青春、年華，陽光、愛情，真的成了散落于人間的煙塵?美，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毀滅了?不啊，不，深藏內(nèi)心的摯愛，是泯滅不了的，它會在煉獄孽火的煎熬中，凈化，提純，升華，化作烈焰灼燙的詩章，闖開心扉，沖破羅網(wǎng)，奔騰呼嘯，直抵蒼天，燃燒在“中世紀(jì)伊利亞特”的燦爛星空——這乃是歷史的呼喚，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明證。新時代的第一個巨人但丁，連同他巨人的思想，就這樣應(yīng)運(yùn)而生!

他早熟的愛情，發(fā)自人的天性，乃是“人性潛能”在神權(quán)千年高壓下，將要重新釋發(fā)的先兆——以個性解放，對抗宗教禁欲，以理性覺醒，沖擊神權(quán)蒙昧！永垂不朽的《神曲》就這樣打開文藝復(fù)興的閘門，宣告人文主義大潮的光臨！

生前不能如愿，死后，貝阿特麗彩卻成了他夢游三界中的天使，成了帶領(lǐng)但丁參觀天堂的向?qū)?，詩人就這樣補(bǔ)償了他殘缺不全的、留于孽海的宿債。

正因為但丁與貝阿特麗彩在此橋相會，由此，它被后人稱之為“但丁橋”，或者是“情人橋”、“落淚橋”。

四

如今，700年過去了，斯人已去，逝水滔滔，阿爾諾河還在呼喚已去的光陰，還在憑吊那客死異鄉(xiāng)的赤子。他走了，身后拖著中世紀(jì)漫漫長夜的最后陰影；他走了，去迎接新時期地平線上最初的一抹晨光；他走了，他把腳印留在佛羅倫薩，他把淚水灑在這座多情的老橋上。我敢說，但丁在老橋上的路，并沒有走完，他還矚目九州萬國的現(xiàn)代情人和愛侶們潮水般涌來，傾聽他的《新生》，品味他的《神曲》，歌哭詠嘆，吊古傷時。此橋因但丁而聞名，又因聞名而神圣。

可歷史總愛開玩笑，總愛在神圣與卑賤、崇高與渺小之間互動，總愛給人間留下這類說不盡的話題。情人橋也是這樣。誰能想到，這神圣之橋，當(dāng)初卻是個殺豬宰羊的場所。想想看，在朗月幽光下，那“青青子矜”的“呦呦鹿鳴”就是再高雅、再悠揚(yáng)、再深沉、再余音裊裊，也絕對斗不過豬玀挨刀時那揪心刺耳的嚎叫!而白天，販肉的屠戶總把橋面搞得油腥污穢，血水橫流。一到夏天，臭氣沖天，到處都是嗡嗡亂叫的蒼蠅，揮之不去，大掃了詩人的雅興。屠夫們掙了大錢，卻污染了環(huán)境，有礙觀瞻，玷污了但丁的英名。佛羅倫薩大公在各界強(qiáng)烈要求下，下達(dá)了死命令——取締所有這些下三爛們的肉鋪，立即變成金銀首飾店!

朝令夕改，雷厲風(fēng)行，決不姑息。

為了開張大吉，人們不惜血本裝潢門面，花樣翻新，彼此爭奇斗妍。達(dá)標(biāo)者重獎，不達(dá)標(biāo)者重罰，很快，情人橋披金戴銀，煥然一新——以昂貴的金銀點綴昂貴的愛情，可謂名正言順，再也不用以垂死掙扎的豬玀絕唱伴之以詩人的行吟了。從此，情人橋翻開歷史的新篇章，它無愧于但丁的英名雅號了。

很快，金店與金店競爭，帶來物美價廉的盛譽(yù)，蜚聲遠(yuǎn)近，引來大批婚戀者與游客慕名前來，買賣興隆，“情人橋”又把但丁這場隱秘的羅曼史向全世界遠(yuǎn)播。

但丁離開情人橋，離開佛羅倫薩，四處流浪。他在比薩時，喜歡鄰居的幼子，每每用手撫摸他的小腦瓜，這個小腦瓜就是日后的大詩人彼得拉克。但丁默默給他祝福，希望小腦瓜將來能娶到貝珂特麗彩一樣的美人。可能由此受到神啟，小腦瓜真的成了多情種，后來也踏上了但丁所開辟的苦難之旅，彼得拉克和他的情人勞拉經(jīng)歷了但丁與貝阿特麗彩一模一樣的愛情風(fēng)雨。在這座情人橋上，他倆的生離死別，同樣轟動佛羅倫薩，感天動地，但丁不愁后繼無人了。

我走在情人橋上，望著愛神的信徒們，心里卻想起一個可憐的形象，那就是但丁的妻子。原來，愛的支出與收納并不平衡，虛無縹緲的精神之戀讓但丁刻骨銘心，貝阿特麗彩成為千古傳誦的情人典范，可實際上，生時僅僅見過兩次面而已！而但丁的妻子，終生為但丁所累，并為他生下六個女兒，寡居半生，實同拋棄，卻不為但丁所愛。但丁也厭煩孩子，卻將他女兒命名為貝阿特麗彩。

但丁把光榮獻(xiàn)給了夢中的情人，但丁把苦難留給了苦命的妻子。在《神曲》中，但丁終于和貝阿特麗彩相會了，她以天使的溫情與愛撫，責(zé)備但丁“迷誤在罪惡的森林里”，希望他“凈化靈魂，虔心懺悔”——但丁看見她“戴著橄欖枝的花冠，遮著白面紗，綠色斗篷內(nèi)穿著火紅的衣裳”時，立即心魂激蕩，“使我又一度感到舊情的熾烈”……

可此時此刻響，那個忠心相守、苦苦等待他回歸的妻子又在哪里？被他忘記了，多不公平!而這種不公平，似乎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不信，你問問今天情人橋上的狂歡者，他們想到的都是貝阿特麗彩，有誰能想到被但丁遺忘的可憐妻子耕瑪呢?

歷史有棄子，也有寵兒。棄子，也會有一二得意之舉，寵兒，也未必事事永遠(yuǎn)舒心，這正是人生百面的內(nèi)涵吧?老橋上，愛神還在，但丁還在，彼得拉克還在，而且，這些老情人正指點著現(xiàn)代的新情人們瘋狂購物……

老橋，至今仍是聯(lián)結(jié)新舊不同時代的相同情人們的紐帶。

后人將但丁的情史演繹成今日情人橋的盛典，我相信，這正是但丁所希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