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舞臺給一束追光。
這個站在華麗舞臺之上、布衣素面的女子,叫馬曉穎。那座代表著“中國華表獎最佳電影導(dǎo)演新人獎”的獎杯,被頒到了她的手上。追光之下,那杯盞華光噴射。她舉起,沖著臺下天上的虛無之處晃了晃,再慢慢俯身——這一記深沉的揖禮,權(quán)且獻給自己倏忽的青春,獻給與之相知的人們,獻給一個年輕女子十年的江湖歲月……
掌聲雷動。
這個夜晚,恰是她人生的清晨。
那跳蕩有趣的來路,總會預(yù)示不肯安分更不會乏味的去向
有這樣一種人,他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但永遠知道下一秒要做什么。比如馬曉穎。
年少的記憶堪稱破碎,但與藝術(shù)有點干系。她還記得那清貧狹窄的家,廚房被她改造成了年少的私人空間。鍋灶挪到過道里,就著蔥花香和油煙寫散文畫畫,被子底下壓著心事,偷塊媽媽的布料虎生生地咔嚓咔嚓剪下去,那漏著大針腳的原創(chuàng)外套狀似麻袋,水銀斑駁的鏡子里,早慧的狡黠一閃而過……
初中畢業(yè)考上美術(shù)學(xué)校,那個暑假,突然異想天開去當飯店服務(wù)員。做得挺樂和,假期結(jié)束時握著油漬漬的83塊工錢,跑去給爸買了瓶酒。較之童年時代偷來鄰居家園子里的水果去賣錢的“前科”,這實在不算什么,只是,那跳蕩有趣的來路,總會預(yù)示不肯安分更不會乏味的去向。
其實是有一點酸楚的:笑聲甚少的家,夏夜里人聲嘈切的巷子,那么奢侈的一毛錢一根冒著煙兒的冰棍,被大眼睛大腦殼弟弟死死拽著的那根濡濕手指……這些零散的記憶串起一根殘破的項鏈,只為敝帚自珍,只為,與掙扎成長的辛苦暗合。
沒有理解只有體驗。
兩年后,果真顯出些許不同凡響的端倪:當?shù)馗栉鑸F看中了中專畢業(yè)的她,招將進去,報幕,兼唱歌跳舞……抹成兩根香腸一樣的猩紅嘴唇,毛蟲似的粗眉,閃著塑料亮片的華衣……90年代初期的舞臺審美重組了一個早熟的形象,十八九歲的年紀,不甘心永遠這樣,但未來像一場遲遲不肯出現(xiàn)的愛戀,她說:即使想,依舊茫然。越茫然,越要“表達”——她有小小的歡悅:寫文章!不用唱歌報幕的夜晚,洗去脂粉,素凈的臉上,摸都摸得到一種光澤。她寫散文,第一次征文比賽就獲得一等獎,看一些名家的散文細心體會……可是,即使是這樣,日子為什么還像是被風漲滿的布口袋呢?飽滿只是虛空。我的生活,到底缺少什么呢?
某天,一個老師觀察到了,問:你,為什么不去讀書,不去藝術(shù)院校深造呢?
讀書?是啊,讀書。雖然不知道讀書后的命運,但生活將發(fā)生變化,是那種有希望有懸念的變化……
老師的一句點撥,為她推開了一扇奇妙的窗。
報就報個名頭大的——中央戲劇學(xué)院,也許將來做個編??!第一年沒考上,第二年差不多所有的系都報了,最后,考上了導(dǎo)演系。那是中央戲劇學(xué)院第一年招影視導(dǎo)演系考生。
說這些的時候,她盤腿坐在椅子里,腦后馬尾翹著。拍新戲臨時租住的招待所標準間,顯然又被她改造過,一張床被挪到陽臺上,離陽光月光都那么近,毛毯被掛到窗上營造氣氛。她盤坐的那個地方有重重疊疊的光影,這個32歲的女人大笑起來一派無邪,說話簡潔有力,周身沒有一絲一毫的曖昧氣息。
她像一顆流徙的蒲公英籽,終被無常的命運吹送到這一片柔軟的草地
1993年的秋天,她去讀書了。去人藝劇場看了有生以來第一場話劇——呵,那才是舞臺!那幻覺似的布景,那些曾經(jīng)不可企及而今近在咫尺的人們,那無需音效也能穿透劇場的聲音,那明明滅滅的燈光……她被震撼了,她像一顆流徙的蒲公英籽,終被無常的命運吹送到這一片柔軟的草地,“我就是屬于這里的……”
20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人生,漸漸清晰。
臨畢業(yè)時的一次DV(電視小說)小品作業(yè),使很多人記住了她的名字。整個作品的劇本、拍攝、導(dǎo)演都要求由一人完成,演員則是找同學(xué)互相配合。她編了一個“用荒誕的手法映射一個現(xiàn)實問題”的劇本,大意是一個生下來就沒有痛感的小男孩。叫四妞,因為沒有痛感,他做了錯事,父母根本管不了他,打他等于白打,只好送到不務(wù)正業(yè)的“三姐夫”手下混口飯吃?!叭惴颉卑l(fā)現(xiàn)了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后,開了一個四妞康復(fù)中心,讓社會上對世界有埋怨的不滿的人去發(fā)泄一下,以打他一次10塊錢的價格,供各色人等出氣!后來,愛情的失敗使四妞恢復(fù)了痛感,他不能再供人撒氣了。為了追求新生活,他逃走了,卻因無力生存又回去了??伤l(fā)現(xiàn)四妞康復(fù)中心已經(jīng)有很多等著挨打的人在等生意。原來四妞逃走后,又跑來好多為了掙錢而爭相挨打的人。四妞想不明白,說:醫(yī)生說我這種人幾千年才生一個,這又不是種莊稼,一長長出一片,是不是這個世界出錯了?
三姐夫說:你說得對,是世界出錯了,這些爭先恐后挨打的人,都是有痛感的正常人……
沒有多少人看好,但是,她喜歡。
跟她搭檔的四個同學(xué)熱情也不是很高,又沒錢,但是,她堅持。
最差的機器,最廉價的錄像帶,在影片上劃個窗口充當戲里的帳篷,“熱情洋溢”地去感染耷拉腦袋提不起精神的搭檔……一個多月折騰下來,到了觀摩的時候了。
她坐在那兒,不做聲,咬著下嘴唇。開始了……只是十幾分鐘后她就放松了,因為她聽到了同學(xué)們的笑聲,90分鐘后,她成了全場焦點……
最后,這部最不被看好的小品,作為系里的壓軸戲被推薦到全校的年終作品展。徐曉鐘院長鼓勵說:這個作品是最會講故事的作品。
這一次的牛刀小試,是幾年后成功的伏筆:只要喜歡,就堅持。
了解自己,承認自己,發(fā)揮自己。
她知道自己在追求一種平靜的快樂,平靜的幸福,而且渾然不覺
1996年,她畢業(yè)了。未來依然沒有清晰的坐標,她說上帝對我是嚴格的,甚至是苛刻的,從來沒有任何捷徑可走。
媽媽說:找個接收單位落腳吧,也好穩(wěn)定下來。于是,廣告公司的策劃(主要是給豬飼料設(shè)計廣告)、電視臺悄無聲息的小編導(dǎo)、穿繡花衣裳小布鞋的體育節(jié)目記者、操心的場記、費力不討好的副導(dǎo)演……
這一年的某一個黃昏,她撞上了那本書——《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一個街邊的書攤,一本粗糙的盜版書,她看著,被作家張潔深沉的懺悔與坦蕩打動(出于對母親的懷念和對自己的譴責之甚,作家把母親去世的前后經(jīng)歷寫了下來),那時媽正照顧著病重的姥姥,她寄回去一本,媽看了說:真好,很多感受都是一樣的。忽然地,她想,這么好的一本書,為什么不拍成電影呢?
這一閃念,像若干年前老師的那句“為什么不讀書”,如果一定要去深究,她寧愿相信是那本書選擇了她,不管多么渾然不覺,命運總是有跡可循。
但她有什么?錢?沒有。資歷?沒有。作品?沒有。名氣?更沒有!
而且,她只是個26歲的小丫頭。
有的只是感動以及命運已經(jīng)給她準備好的東西:喜歡,堅持。
她還有勇氣。
去找作家張潔。那個冬天的夜晚,她在作家的樓下等了很久很久,終見到作家時,她說:我想把您的作品拍成電影。
“那不可能?!?/p>
“……”
“假如你是我,你也不可能。”
她理解作家的意思——誰能真正明白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與80歲老母間的情感?而且,她如此年輕,且一文不名。
沒有回旋的余地。但她沒有走。
她脫口而出許多書里的段落,作家眼神閃爍,但始終沉默。離去的時候,她往作家的門縫里塞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不管怎樣,我都愛您的作品……那個冬天的晚上似乎有淚水,她說不記得了,“自憐”毫無意義,“有什么可自憐的?誰不是一樣地辛苦過活?”計較成本的時候,有什么已經(jīng)錯過了吧。
之后,忙于生計,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按照媽說的“穩(wěn)定下來”,她要把媽和弟弟都接過來,給他們好的生活。這期間,那本書依然帶在身邊,幾乎整本書都能默誦。沒有放棄是因為沒有放棄的理由,書中那巨大的、敲打麻木心靈的力量,始終鼓蕩于胸。
1998年的某天,距離她與作家第一次見面的兩年半后,她接到了作家打來的電話。
“還記得我嗎?我是張潔,你曾經(jīng)要改編我的小說……”
作家說,我們見一面吧……
事后她得知那天作家整理物品時終看到了那張字條,字條之外更有她兩年內(nèi)寫給作家的讀后感。
兩年啊!
見面那天,作家還是淡淡的,只說:改個本子給我看看吧。
三個月后,她呈上劇本。三個月?其實第二天她就可以交稿——沒人知道她看多少遍了!但是,每讀一次,她都覺得還有可能更好,只要覺得有可能更好,她就絕不落筆。三個月,又是幾十次的翻閱!
就為了完美,為了對得起兩年多的等待!
看過劇本的第二天,作家哭過的聲音在電話里說:去籌錢吧,我只給你一個人拍……
沒有天大的喜悅,沒有戲劇化的眼淚,仿佛她早早地就站在原地,平靜等待一切路轉(zhuǎn)峰回——她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
籌錢……和大多數(shù)電影一樣,這個過程太難。她只記得最后一個看這個劇本的是韓三平,“我支持你,拍去吧?!钡?,180萬的超低投入,能請得了誰?斯琴高娃,在看完劇本的第二天后就說,我拍;黃素影,83歲的高齡,劇本需要她剃光了頭,以及,在地上爬,她來了……
她低頭喝了一口濃稠的咖啡,有一小束光停留在她的睫毛上,沉默一會兒,她說,你知道嗎?我就是一個上山找水的人,這些找到了的水,就是我的,我的水……
而這個時候,已是2000年,距離她第一次與作家接觸,已是整整四年!
四年,有一部打動眾生的電影要出現(xiàn)了,不是為了她,卻是因為她。
2001年封鏡。最后剪輯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錢了。先進的工作站用不起,用那種最傳統(tǒng)的手搖的工具,那搖片機,在剪輯師手下還能正常發(fā)出聲音,可對陌生的她來說,搖起來不是快就是慢,臺詞效果總是很滑稽。小半年后,剪輯后的樣片、那帶著泥點手印的樣片,直接送去審查!
北京電影制片廠的第一放映廳里。四個投資方的領(lǐng)導(dǎo)幾乎都來了,大家都很好奇,不知道即將看到的是個“啥東西”,更有意思的是,兒童電影制片廠的于藍廠長事后跟她說:我聽說有個小姑娘導(dǎo)了個兒童片,所以也來了。
笑得她……
她抱著自己的寶貝在廳外等,里面正在播放的是某大腕導(dǎo)演的新作。到她了,她進去,揀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燈黑下來,沒有做字幕,沒有做音樂,沒有做特技……如果這次審查不通過,就意味著無法進行下一步混錄,意味著修改,修改的結(jié)果……可能就是槍斃。她坐直身子,冷靜等待下面的結(jié)局,像是在等待一場關(guān)乎生死的審判……
銀幕上,媽媽和女兒出現(xiàn)了,她們在那方窄窄的幕布里生病、流淚、嘆息,用生命殘存的最后力氣去愛……臺下,她眼前那些背影專注而肅穆,是的,她能感到連背影都是專注而肅穆的。有手機叫,居然不接,被迅速地關(guān)掉,偌大的放映廳,聽不到電影之外的任何響動,那些背影輕仰著頭,某些時刻,她甚至感受得到那背影的……哽咽。
結(jié)束了,沒有人說話,那肅穆持續(xù)著。當大家在會議廳坐定后,許久,韓三平輕聲說:大家,說說吧。
她記得一個前輩表情嚴肅地說:這是一部近幾年難得一看的好電影……
影片上映,好評如潮,2002年第六屆長春電影節(jié)上,她獲得最佳導(dǎo)演獎,影片獲優(yōu)秀故事片獎,黃素影獲最佳女配角獎;2003年9月,中國電影最高獎——華表獎頒獎典禮上,她獲最佳導(dǎo)演新人獎,黃素影以此片再奪優(yōu)秀女演員獎!
而她,依然是那個等在命運路口的女子。她說:“我不設(shè)計未來,甚至,導(dǎo)演也不會做一輩子。我知道自己現(xiàn)在追求一種平靜的快樂、平靜的幸福,而且這種平靜的幸福是渾然不覺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