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子慘白的月光從牛肋巴窗窗里鉆進來,灑在貴大老漢那張慘白的瘦臉上。如果不是鼻孔眼里還有氣在冒出,讓人還以為他早就死過去了。
老漢身子骨很硬朗,一輩子沒害過大病,偶爾有個傷風感冒,在熱炕上焐一夜,發(fā)身大汗也就過了??蛇@次不行,他思想著他這次傷得很厲害,不是皮肉上的傷,是心傷。
現(xiàn)在他就這么躺著,腦子里胡亂思想著。
他想立馬下樁離開這個世界,如果不是留戀手下那些活蹦亂跳的羊兒們,說不上出事的那天夜里他就會去死的。
老漢的火爆性子驢板頸脾氣土埋頭頂也改不掉。照他的脾氣,那天他就該把打他耳光的那個小白臉兒撂翻好好拾掇一頓。他準會贏的。老漢過去跟人學過幾路拳腳,年輕時在杜疤眼兒門下拉駱駝,走包頭下綏遠,見過很多世面,跟攔路搶劫的黑道好漢也打過幾次照面,那時三五個人是近不得他身的。如今雖說上了歲數(shù),骨節(jié)兒長了銹,腿腳也不太靈便,但對付那個小白臉兒沒問題??伤敃r沒有還手,只是捂著臉蹲倒了。為啥不還手呢?連他自己也沒鬧明白。照別人猜想,老漢當時肯定是給嚇昏了頭。不過,說起來那場面的確也夠嚇人的——嚯楞震地一陣子轟響,石頭蛋子滿天亂飛,黃色的煙塵遮擋了老漢的視線,當時他以為發(fā)生了地震。前些日子莊子上來過幾個男女,說是宣傳地震知識的。人們猜測著睡佛爺八成又要睜眼睛了,盤肉頭那幾個蓋了樓房的暴發(fā)戶們嚇得不敢在屋里睡覺。老漢耳聞,“呸”地一團啐到地上,悄聲罵:“活該! ”誰知,倒霉的正是他自己。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又聽得一聲聲鬼似的嚎叫,槍打得就跟炒麻籽似的。只見從小山背后沖過來一伙子當兵的,一個個穿著稀屎黃的褲褂,打著綁腿,提著槍,腰帶上別著亮閃閃的刺刀,跟他幾十年前在包頭綏遠見過的“國軍”一模一樣。那些兵們二話不說,撲進羊群就逮羊。當時他真嚇呆了,像根榆木樁子似的立著,半天挪不動身子。心里想,他娘的日啥鬼哩,共產(chǎn)黨坐著銅幫鐵底的江山,難道又讓人家給打回來了不成?他朝四下里張望著,希望能瞅見個放羊的尕娃,好讓他趕緊到鄉(xiāng)政府或是前山灣去報信。前山灣駐扎著解放軍的一連人馬,連長,指導員他都認識。他到那兒放羊的時候,人家還給他吃過飯喝過水呢。只是那兩個當官的手下盡是些碎丫頭子女兵,常到他飲羊的小河溝里洗衣服耍水,說話嘰哩哇啦像山雀子叫喚,皮肉白嫩得一指甲能掐出水來。這種兵沒準連槍都不會使,讓她們來打壞人那不是往狼嘴里送肉么?不行,指望不著。鄉(xiāng)上、村上都有民兵,幾年前還發(fā)槍。可眼下不知是啥人的命令,槍都收上去鎖到柜子里了。再說,莊子上會使刀弄槍妁青壯爺們大都跟上盤肉頭的包工隊到外邊掙錢去了。等把這些人聚攏起來還不要等到明年的正月十五。那時這幾十只羊怕早讓這些狗日的給吃光了!他奶奶的,偏偏這時節(jié)來欺負人!貴大老漢狠跺腳后跟,心里急得宜冒煙。望遍整個羊胡子灘,連一個能幫忙的人也沒有。那些平日跟上他屁股轉(zhuǎn)的尕孫們,這會兒大概都鉆到娘母子的褲檔里去了。不行,咱不能白白吃這個虧!他抹了一把沾在眼皮上的塵土,盯上了近處一個挎盒子槍的兵。那家伙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指手畫腳,吼吼喊堿地讓兵們逮羊呢。
“呔,你們快給我住手! ”貴大老漢的聲音極響亮,像晴天打了一聲雷。可那兵好像根本沒聽到他的話,連看也沒看他一下。
老漢邁開大步走過去,話音像鐵錘敲石板:“你們這些賊娃子,憑啥要抓我的羊?”
這回那個兵聽見了他的聲音,轉(zhuǎn)過臉來。那是一張英俊秀氣的小白臉兒,眉眼清秀,鼻子高隆,嘴角里還留著兩撇烏黑八字胡。 “啊!老漢,你的羊肥得很嘛,多謝了,多謝了!”嗓門子啞乎乎的難聽死了。老漢并沒理會這些。他開始用世界上最難聽的話罵他們,連“斷子絕孫”,“八輩子遭瘟”這類詞也用上了。那個小白臉兒好像根本不懂他說些什么,挺著脖子一個勁朝他直翻白眼兒。老漢的怒氣開始往上冒。他心里盤算著如何豁出老命去拼,用手中的放羊棍把那個秀氣的小白臉劈成幾半。最后瞥了一眼那人腰中的手槍,到底還是忍住沒有動手。
“你們這些賊娃子,為啥不搭話?”他伸出雞爪似的瘦手拉了小白臉兒一下。小白臉兒冷不丁后退幾步,接著又慢慢地向他逼近。他開始感到苗頭有些不對,還沒轉(zhuǎn)過神來,噼哩啪啦幾個大耳光子已經(jīng)落到臉上。老漢的嘴角頓時出現(xiàn)了紅色的東西,眼里冒出無數(shù)個透明的星星。當他意識到自己馬上要倒下去的時候,便雙手捂臉蹲下了。
“停! ”仿佛是從喇叭筒子里發(fā)出的聲音。貴大老漢定一定神,從指縫里偷眼細瞧,只見那些逮羊的兵們一齊丟開手中的獵物,說說笑笑地往回走。那小白臉兒彎腰想把他扶起來,聲音柔柔像個娘們:“大爺,請起來,讓你老人家受驚了!”老漢奇怪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周圍站著很多人,一齊在望著他笑。
“娘的,你們在跟老子耍啥哩?他怒沖沖地站起來,把一口咸咸的唾沫啐到地上,擠出人群想走開。小白臉兒拉住他,討好地敬上一支帶把兒的煙:“大爺,你老人家千萬別上火,我們這是在拍電影哩,一會兒導演和制片主任還要見見你呢!”
“啥,你放啥屁?”老漢一把打掉小白臉兒手中拿著的煙,“拍電影為啥事先不讓老子知道?”直到這時他才徹頭徹尾明白過來。早就聽說有人要到這地方來拍電影,那時他想,公家的勾當,關咱老百姓屁事,早把那事兒忘得干干凈凈?,F(xiàn)在聽說,氣不打一處來?!澳銈兣哪銈兊碾娪?,抓老子的羊干啥?”好些人一齊笑起來?!澳銈冞€打人,誰批準的?”人們笑得更歡了。老漢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怒氣頂?shù)眯募庾影l(fā)疼,刀條子瘦臉變得紅里發(fā)紫。他想罵人,但牙巴骨顫抖得很厲害。這時只聽有人喊:“閃開,導演來了!”人們立刻閃開一道門,有幾個人走過來了。老漢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廣元也在里面。一位半大老頭笑嘻嘻地抓住貴大的手:“老人家請原諒吧,這事本來應該先征求你的意見,但廣元書記在我們面前替你打了保票,同時為了鏡頭更真實一些,所以我們……”
“我不聽這些屁話!”老漢氣憤地轉(zhuǎn)過身子。
“爹呀,你不能這樣子說話么!”;村支書廣元擠過來,臉上帶著難看的笑。
廣元沒有料到事情的結(jié)局會如此糟糕。他想認認真真勸勸老爹,又覺得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心里一著急,便說:“爹,你六十多歲能上電影,這是別人爭搶不來的好事情嘛,你看你發(fā)哪門子火喲!”停了一下又補充說:“又不白打你,人家給錢哩!”
“你這龜兒子整天價就想著錢!”
老漢覺得他這個寶貝兒子一天比一天變得壞。平日他就看不慣他那副德性,三十幾的人了,一點老成氣都沒有。明明是個土包子,還要學著屙個洋糞蛋。頭發(fā)留得跟馬鬃一般長,冬夏春秋不戴帽子,鼻梁上扣副黑眼鏡。好好的料子上衣,屁股后頭偏要開個豁豁。見了姑娘婆姨總要嬉皮笑臉的打鬧一陣子。盤肉頭那班二流子莊稼人發(fā)了橫財,這小子涎水串串吊得老長。人家一請拔腿就跑,常常鉆到人家屋里七碟子八碗胡吃海喝。有媳婦的人了,還跟別人的大閨女摟著跳晗“踢死狗”,說不準哪天就會干出丟人顯眼的事來。他不明白,共產(chǎn)黨為啥要讓廣元這號桿子貨當書記。盤肉頭那伙人對廣元信服得不行,在老漢面前說:“廣元這娃不錯,是個干部坯子!”老漢心里罵:“哼,沒出息的下賤坯子!”從今天這件事,他越發(fā)覺得兒子沒啥指望,后悔剛爬出娘肚子那會兒沒有乘早把他結(jié)果了。
“天生的瞎貨,忤逆種!攛搬旁人打自家老子,你還是個人嗎?”
“爹,有啥話咱回家再說吧!有些事情你不懂嘛!”“老子啥事情不懂?我早就知道你天生不是個好東西!”
廣元生怕老爹苒罵出更難聽的話,有失他書記的身份,連忙打發(fā)人把他送走了。
家里新蓋的青石紅磚大瓦房老漢不愿住,硬要回他的羊棚。羊棚的炕塌了一角,他蜷縮在靠近牛肋巴窗窗的地方,嗅著濃烈的羊膻味和煤煙味,心里似乎平靜了許多。整整三天了,他就這么一直躺著。很多人跑來看他,他連一句話也不說。廣元還沒進門就讓他罵了回去。他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他不愿見到任何人。摸摸挨了耳光的臉,這會兒還疼得很厲害。那小白臉兒出手真狠!可能已經(jīng)腫起來了。唉,快入土的人了,誰想到會吃這個大虧哩!唉!老漢剛剛烈烈活了六十多歲,沒占過別人一絲絲便宜,也沒吃過一星星虧,如今讓一個胎毛未干的尕娃用大耳光子扇,還照到電影上讓滿世界的人看,這個虧實在吃得太大了。他死也想不通,他咽不下這口氣,開始,他怨恨自己沒養(yǎng)出個好兒子,后來又恨自己是個窩囊廢,為啥當時不把小白臉兒揍得叫爺爺。再往后,干脆誰也不恨了,誰也不怨了,只一個念頭:快些死了算了。
人,一旦有了死的念頭,大腦反而格外清楚,往事,像一縷縷煙霧徐徐飄到面前。
童年時的貴娃子領著一伙碎娃娃,把專愛欺負窮孩子的莊主少爺杜疤眼兒綁在山榆樹上,軟柳條子一抽一道血印子。
“叫爺爺!”
“爺爺!爺爺! ”……
有個販皮毛的人偷了貴大家的蘆花大公雞下酒,正吃喝間,窗外人影一閃,一泡稀屎不偏不倚落在了酒桌上。結(jié)果那人把吃進肚的雞肉原原本本吐了出來……
杜疤眼兒的半癱子老爹每夜要喝三壺釅茶,尿憋了就喊:“貴娃子,端尿壺來!”害得小長工夜夜睡不好覺,動作稍慢還要挨頓臭罵。小長工外出放羊時,從山坡里撿來一捧碎石子煨在炕洞里。當夜老癱子又想撒尿,就喊:”貴娃子,端尿壺來!”“噯,來啦!”小長工把尿壺恭恭敬敬遞上去,老癱子接過去放到襠間就尿,只聽嗤啦啦一聲,一股白色的水蒸汽從尿壺中騰起,老癱子的下身里登時起了一層水泡,疼得老東西殺豬也似地叫…”
貴大老漢回想著這一切,暫時把愁悶和痛苦都忘了,心里舒坦得像用雞毛翎翎在掃。他對年輕時干過的事情都很滿意。他不覺得對不起誰,也不欠誰的帳。他也不允許別人做對不起他的事,不許別人欠他的帳。他不動別人一根草,也不許別人拔他一根毛。別人給他一分情,他可以豁出一腔血。六○年鬧饑荒,全家人餓得起不來炕。九里坡的呂同順打獵路過,順手仍下一只死兔子給他。待到光景好轉(zhuǎn),他到羊群里挑羊,親自送去一只大羯子抵頂人情……
老漢常說:“人應該有骨氣,沒骨氣的人不如狗!”
老漢也常說:“人應該有良心,沒良心的人不如狗!”
鄉(xiāng)親們敬重他,老的喊他貴大哥,年輕的稱他貴大伯,尕娃們喊他貴大爺。背地里人們也毫不留情地損他;“老倔驢!”“傻炮牛!””揭帝神!”他園里的甜果子沒人敢揪一個,他的羊屙的糞蛋兒沒人敢撿一顆。如果講起大方來也沒個準。只要他情愿,整筐的果子可以分給人嘗,滿鍋的羊肉可以分給人吃……
老漢慢悠悠地點燃一鍋子煙,望著月亮里一縷縷白色的煙串子慢慢地升起,又慢慢地飄散。
他對自己的過去是無憾的。
驀然間,他的手觸到了臉上的疼處,一股強烈的悲哀頓時襲上心頭,嗓子眼里像是卡了一根柴草,噎得難受。他覺得自己像個褪光了毛的老鷹,剛還在藍幽幽的天上飛著,猛地來了一股惡風刮折了膀子,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周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亂石、枯草,還有墳堆、白骨……
“唉,看樣子是活夠了,到了該去的時候了!”他輕輕地咕噥道。
可是,難道就這樣悄悄地去了嗎?平白無故讓人扇耳光,臉面丟盡了,到陰間做鬼也抬不起頭哇!三天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去找那個小白臉兒算帳。很簡單,也來他幾個耳光就算把帳拉平了??刹恢獮槭裁?,渾身沒一絲力氣,胳膊軟得抬不起來。
“唉,算了,留待來世吧!”他又輕輕地咕噥道。家里沒啥值得讓他留戀。他親手蓋的茅草屋早被兒子拆得無影無蹤。現(xiàn)在的青石紅磚大瓦房不像是立在地上,而像是戳在他的心上。那高高的,染了紅漆的門樓,像個咧大了嘴巴的怪物,時時在嘲笑他的無能。家,這個溫暖的概念在他的意識中早已經(jīng)不復存在。
老伴幾年前就死了。此刻,她也許正在另一個世界笑瞇瞇地等待著他。
作孽的兒子他治不了。只有指望呼嚕爺雷神來抓兒子的頭。
唯一讓他掛心的是那些可親可愛的羊兒們。“盤角羯”愛跟“包公臉”頂仗,他打算給它們好好調(diào)解調(diào)解;“黑眼圈”愛領頭亂跑,他準備給它戴上蹄枷,以示懲罰;“白姑娘”的肚子越來越大,可能懷的是雙胞胎,對它得小心侍候,雨天不能上太陡的坡,晴天不能吃帶霜的草:“老婆子”身子弱,得給它加點料……唉,算了,操這些心頂球用!反正自己一死,這些可憐的小東西也活不長遠。平日上頭一有干部下來,廣元就躍躍欲試地想拿羊開刀,幸虧有他擋著才不敢胡來。他一旦不在了,那混帳小子還不把手抓羊肉吃一個美!叫他吃去吧,吃光了就不吃了。現(xiàn)在最要緊的還是想想怎么個死法吧!他娘的做人就是這么可憐,活著的時候總有發(fā)不完的愁,到頭連咋個死也要傷腦筋。刀抹?繩吊?還是吃老鼠藥?得盤算一下再說。抹脖子上吊是從古人那時候就有的,許多赫赫有名的英雄到了水不流處就拔劍自刎而死。而那些貞潔烈女有,總是絲巾羅帕纏頸懸梁高吊,任一抹香魂隨風西去。老漢有一把割草用的鐮刀,刃口沒說的,羊棍粗細的柳樹棵枝都能砍斷,用它抹脖子肯定不成問題。但他覺得這種死法有點慘,血糊淋拉的讓人惡心,割斷了喉嚨管子,到陰間閻王爺賞碗飯也吃不成。據(jù)說抹了脖子的屈死鬼陰曹地府不給報戶口,只能在荒郊野外到處游蕩。不行,不能抹脖子!貴大不愿做受罪的鬼。那就上吊吧!去年搓的那根羊毛繩又結(jié)實又軟綿,正好用得上。雖說上吊是婆姨們干的勾當,只要能落個干凈身子也就行了。死法定下來了,還要選個可心的地方。家里不行,會嚇著兒媳婦。那女子是個好人,棉花性子,從來不在人面前多說一句話。對老公公知冷知熱,像親爹一樣看待,好個人品。咱不能讓她夜里擔驚受怕睡不著覺。羊棚也不行,我要死在這兒,新搭的棚子就得拆了挪地方重搭,山鄉(xiāng)人有這講究,咱不能缺這個德!事完了更不行,據(jù)說吊死過人的樹光開花不結(jié)果,那可把后人給害了……
貴大老漢前思后想,總選不定一個滿意的地方。煙鍋早滅了火,月亮也移動了位置,老漢的臉此刻正處在黑暗中。遠處有狗吠,好像有人來了。許是要請老漢去吃燒酒的吧!拍電影的那班人在莊子上折騰了好幾天,人喊馬叫,鬧得雞狗不寧。廣元帶著盤肉頭一伙人打雜搞服務,忙得屁都顧不上放。聽說廣元還發(fā)動人們搞贊助,就是出錢。又聽說盤肉頭一戶就出一千塊。這狗娘母子養(yǎng)的,錢多了燒得慌。一千塊只能在電影帳子上印個名字,圖個球!有那么多錢,怎不給老爹把墳修一修?老盤辛勞一世,死后連口棺木也沒撈著,用席筒子卷著埋了。如今孤孤單單睡在羊胡子灘上,墳頭上草長得一人多高,慘啊!看來人養(yǎng)不下個好兒子,一輩子遭難。現(xiàn)今這世道越來越不忍看了,跟這幫人在一個天底下活著簡直是受罪。盤肉頭今夜擺酒請客,招待那些拍電影的。清早曾打發(fā)人來請貴大,說他是有功之臣,放你媽的臭狗屁,老子恨不得把你家的吃飯鍋給砸了!沒準看在那幾個耳光的份上還要來請。這賊日的沒安好心,要拉我到人多處搞展覽呀!難道我這人丟的還不夠嗎?
老漢迅速地坐起身,從炕角摸出那盤羊毛繩,挺麻利地掖到褲腰里。他的兩條細腿伸下炕沿,費了好大的勁才摸著鞋。他開門來到外面。月色亮得耀眼,空曠的山野一片雪白。他使勁地睜大眼睛四下里觀察著。猛地,他想起了一個上吊的好地方:羊胡子灘上獨獨地長著一棵山榆樹,年歲比他大得多,皮都掉光了還活得挺自在。樹身不高,但枝丫蠻粗壯,平日放羊的尕娃常在它身上打秋千。
“就那兒吧!”他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興奮不已。他想放開聲音大笑一通,想一想又忍住了。他的嘴里念叨著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一步一步地向山坡那邊走去……
貴大老漢死了。人們很快就把他忘了。他參加拍攝的那部電影在全國放映,人們并沒有看到老漢挨打的鏡頭,也沒有看到盤肉頭的名字出現(xiàn)。不過,老漢的兒子廣元卻得了一種奇怪的病,瘋癲起來就狠狠地打自己的耳光——這些都是后來聽人說的。
總評:
這是個耐人尋味的故事。貴大性格的“頑劣”和對外部世界的拒斥作風,無疑為當世所不容。但是,也只有貴大能夠不顧個人安危教訓仗勢欺人的杜疤眼的兒子,能夠懲治不把窮人當人看的杜疤眼的老子;能夠讓人白吃其整樞的果子,能夠端給大家自己都舍不得多動的整鍋的羊肉;尤其在死的問題上,煞費苦心, 能夠不以自身的死去打擾他人平靜的生活為自裁的前提。如此等等,這是怎樣的一種人生觀和價值觀呢?想蕓蕓眾生,看眼下世道,不就很缺乏這種拒絕圓滑和富有血性的人格嗎?由此說,貴大的死,不僅僅是受耳光之辱之故,其更為深層的原因,則值得我們?nèi)プ屑毱肺读恕?/p>
而就本篇小說的行文而言,則表現(xiàn)出了作者嫻熟的文字技巧。行間字里,很見人物性格。通篇流淌著勸感,貫穿故事的對話,硬朗簡潔,富于張力和彈性,不滯不澀,具有著詩篇般跳躍的節(jié)奏和曉暢明澈的思辯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