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郵局的接線員，工資不高。但在那個年代，有工資已經是很不錯的事情了。他在家里是獨子，有四個姐姐，添他的時候，老父親將村里的人請了一個遍。

他結婚后，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孩。雖有些不高興，但因為剛做了父親，自然有種欣喜，就將女孩也像寶一樣寵著。

他和妻商量著再要一個孩子。女兒三歲時，妻子又懷孕了，他曾偷偷地按著老方法看妻走路先邁出哪只腳，或者問妻子喜歡吃酸還是辣，俗話說男左女右，酸男辣女。他看出，是個男孩。很快，妻子快要生產，那天正好有線路故障，他去了，一路上喜滋滋地告訴同事，我兒子就要出生了。

但回到家里，看家里人的臉色，他心里莫名地驚慌，進得里屋，見妻子眼睛里有淚。他明白，可能又是一個女兒，臉色有些不暢；他只朝那個小生命看了一眼，看不出眉目，她正睡得香，絲毫不理解自己的到來給他的壓力。他嘆氣走開。

孩子出生九天之內，是要做九的，他簡單地說，算了。事后再看小女兒，隱約有些內疚，給小孩子做九原本是祈愿小孩子長命百歲的，他憑什么就不給小女兒做，哪怕是簡單地請吃一頓飯。小女兒百天抱出來的時候，纖眉細目，長得很像他。

妻覺得不好，他安慰妻子，沒事，咱們還可以再要一個。沒想到，這話說沒多久，計劃生育政策便開始了，他是職工，單位領導要求他執(zhí)行，他二話沒說就結了扎。他是工作人員，怎么能不聽國家的？

她從兩歲起，就隱約感覺到家里人不太疼她。她上面還有一個姐姐，父親經常不在家。在家里，奶奶、爺爺都比較疼愛姐姐，幾個嫁出去的姑姑回來時，也常常給姐姐帶東西而沒有她的。她小，不懂為什么會這樣，十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是一種疼愛的慣性。

她從小就不愛說話，不被人疼愛的孩子，早早就很懂事。她四歲的時候，就知道將自己的要求藏起來，將委屈也一并藏起來。她穿的是姐姐的舊衣服，每當看到姐姐穿新衣的時候，她多想試試，但她只是看一眼，就悄悄地走到一邊玩去。

小小的人兒，她并不懂太多，只覺得自己不如姐姐，并沒有想是父母偏心。姐姐大她三歲，但有時候，她卻會讓著姐姐。她知道自己哭也沒用，便不哭，反正東西是兩個人的，姐姐不玩了，不用了，不吃了，自己再拿過來。

委屈藏得多了，她也便不覺委屈，只是偶爾覺得父親疼她的時間太少而已。

他的工作漸漸忙起來，回家的時候很少。孩子只交給家里人看，那一段時間，縣里面改造線路，他往往回家很晚。

那天，同事結婚，中午請客吃飯，他終于趕到一個空閑的下午能回家休息。和同事打個招呼回家。大女兒上小學去了，家里就小女兒和妻子兩個。妻子正在糊紙盒，對他說，桌上有西瓜，你去吃吧。

他喝了點兒酒，沒有去吃瓜，躺在床上想睡一會兒。沒過多久，他聽到屋門一響，五歲的小女兒拿著一塊不成形的西瓜進來，爸爸，吃瓜。五歲的孩子，還不會將大半個西瓜完整地切成塊，只將西瓜切得怪模怪樣地拿進來。小小的手兒捧著西瓜，站在他的身邊，有些膽怯地看著他，又說一句，爸爸，吃瓜。

他忽然怔住，這小小的人兒，該是有多細的心才能想到自己這么熱的天回家，連口瓜也沒吃。他感動，接過那塊瓜，咬了一口，看小女兒欣慰地笑，他便吃不下去，想起自己對小女兒何嘗有過疼愛，心里便有些痛。一伸手，忽然摸到口袋里有幾個糖塊。是同事的喜糖，他便悉數(shù)掏出來，塞到小女兒的手里，說，女兒，吃，爸爸專門給你帶的。塞到小女兒的手里，他順勢撫了一下小女兒的頭，內疚地想，自己多久沒有疼愛過這個小女兒，從她出生那天起。

看那個小小的人兒拿著糖悄悄地出去，他睡不著，看著那塊西瓜落下淚來。

她永遠記得那天，因為那天的事情，將所有自己關于他們不疼愛她的猜疑給淹沒掉了。

那天，他破例下午回家，自己正在玩姐姐的積木。聽他進門的聲音，然后聽媽媽說讓他吃西瓜。那個西瓜很好吃，她很久都沒吃到這么甜的瓜了。但是他沒有吃，徑直進里屋睡去了。她常聽媽媽說，他在外面多辛苦，小小的心里便想，外面一定是沒有這么好吃的西瓜的。

她為他著急，于是，自己悄悄地跑到桌前想拿一塊給他。偏偏那西瓜又是剩了一半而不是切好的，她拿起刀想切給他，偏偏那刀又欺負她年齡小不聽使喚，只在手里滑來滑去，最后終于切下一塊瓜，連她自己也覺得怪模怪樣的，生怕媽媽看到了罵她，只得悄悄進屋給他。

她沒想到他還會給她帶回來糖，還親昵地拍了拍她的頭，她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待遇的呀，她快樂得想哭出來。

那些糖，她舍不得吃，但又怕姐姐看到，自己悄悄地放到自己小床頭那里，每天晚上，姐姐睡著之后，她便悄悄地拿出來，親一親那些糖塊，想著那天，他用大手拍自己小腦袋時眼睛里的那種愛憐，想著想著，往往會甜美地入睡。

他在單位里一直是接線員，人老實又沒有什么能力，所以快退休時，只混到一個班長，說穿了就是領頭兒干活的人。他的脾氣漸漸暴躁起來，看誰都不順眼。他的酒也喝得越來越多，喝完了酒，就躺在那里睡覺，領導也不敢去招惹他。

那天，同事的兒子和人打架，被關進了看守所，一幫人在那里嘆息，說還是女兒好，不惹事。他心里一動，是這樣呀，自己的兩個女兒安安靜靜地學習，每天讓他省了多少心。

回到家，他第一次沒喝酒，小女兒十六歲了，剛上高中。 她安靜地給他端上飯，他吃飯，忽然很多陳年舊事在那一瞬間涌上心頭，從這小女兒的出生到現(xiàn)在，自己何嘗給過她關愛。

看著吃完飯的小女兒輕手輕腳地從自己面前走過，他忽然抬頭喊住她。

她坐在他身邊，他看著小女兒，多么像自己，別人都說像，他卻熟視無睹，真正讓小女兒坐在自己面前時，他才發(fā)現(xiàn)小女兒和他多像，不像大女兒那樣，大眼睛里還帶許多刁蠻，小女兒的眼睛干凈而柔順，多像自己，老實而又不得器重。

他忽然說了句，女兒，爸對不起你。他不知道這對不起從何而來，但他忽然就在那一瞬間，理解了小女兒的所有委屈，他覺得自己眼睛酸酸的，怕女兒看到，揮揮手讓女兒走開。

她十六歲那年，沒想到父親忽然會對她說對不起。

她一直沒有覺得父母有什么對不起自己的，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像很多父母一樣，供孩子吃、穿、上學。她心里面惟有感激他們，從小寂寞的她看很多書，知道天下父母都不容易，所以每一次吃飯，她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給他端上飯菜，比如等他們吃完，悄悄地收拾桌子。

但那一天，他突然叫住了她，讓她坐在他身邊，突然又對她說了句對不起，她看到他的眼睛紅紅的。

她知道近來他的脾氣不好，經常喝酒，她心疼他，想告訴他別喝太多酒，對身體不好，但是她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或許他也是有心事的。十六歲的她，隱約感覺到了他在單位里的不得意。

他的一句對不起，讓她心里疼，她忽然想將那年他給她糖的事情全說出來，可又覺得難為情，幸好，他揮手讓她走開，否則她真不知道應該怎么說。只是在走開的一瞬間，她又回頭看他低下頭，她覺得還是心疼。有機會，她一定要告訴他，別喝酒了，對身體不好。

他退休了，也老了。長期體力勞動的他竟然也和那些坐辦公室的人一樣患上了腰椎間盤突出，而且比他們還要嚴重，醫(yī)生說什么壓迫神經，他不懂，但他知道自己站不起來，每天都坐在輪椅上面。

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壞起來，大女兒要出國，聽說在大學里談了一個外國男朋友，他不同意，但大女兒很拗，躲了不見他。他的脾氣大，朋友也來訪得少，他就對妻子發(fā)火。但是惟獨見到小女兒時，他安安靜靜，像個孩子。

小女兒沒上大學，職高畢業(yè)后，接了他的班在局里上班，是她自己愿意接班的，但他一直覺得對不起小女兒，沒讓她復讀兩年。他們之間的話漸漸多起來，女兒告訴他，她正在自學本科，他微笑，心里說，這小女兒的心氣兒不像自己那樣甘心平庸。

小女兒幫他洗衣，擦澡，夏天天熱，臉上汗涔涔的，他看著女兒，手里拿另一條毛巾幫女兒擦汗，女兒微笑著伸過臉，那一瞬間，他覺得她就是他，他忽然又想說對不起，但女兒眼里哪有半分怨色呢？忽然那個冬天，就是添小女兒的那個冬天又掉進了腦子，那年，他是連抱也沒抱一下她的。

他忽然又想落淚，小女兒看到問他，爸，你又想什么呢？他問她，你覺得爸對你姐是不是比對你好？

小女兒寬厚地笑，說你胡想什么呢爸，你是她爸爸，也是我爸爸呀。

一句話，讓他覺得心酸。

她問了幾個學醫(yī)的同學，都說他腰上的病要慢慢恢復。

他脾氣很大，她知道他的委屈。一生就這樣過來了，沒一點兒得意的地方。她想起來就覺得難過，自己惟一能做到的就是為他多做些。他看到她時，很安靜。他常常會一個人靜靜地想些事情，她怕他愁悶，就主動去陪他說話，以前，他們可是從沒有說過這么多話的。

他不能動，除了母親之外，就是她為他擦澡。同學都說她有潔癖，她接觸不了任何一點兒臟物。但是給他擦澡，她一點兒也不覺得難以忍受，倒覺得這是自己應該做的事。

那天，他忽然為她擦汗，就問了一句，你覺得爸這么多年是不是對你姐比對你好？問得她忽然想哭，她卻忍住，其實父母的心里都是不偏不倚的，哪里有對誰好對誰不好的一說，即便是表面上多些少些，他們的心都是一樣，畢竟都是自己的孩子。

她想落淚，是因為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傷感。

她于是說，你是她爸爸，也是我爸爸呀，在她心里，也真是這樣想的。所有的年月過去，她眼里的他依舊是那個愛惜地拍她的頭，給她糖吃的那個他，始終是那個疼她愛她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