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太太欽瑪瑪，打量著這個短發(fā)的女孩，“這個小丫頭值不值五十塊錢呢？”剛才：她打牌贏了五十塊錢呢，不過再可以剎個價。

女孩面色棕黑，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她骨瘦如柴的身上穿著一件沒有下過水的粗布新內(nèi)衣，由于瘦削，搭在身上的兩根內(nèi)衣背帶滑到了胳膊肘上。她的下身圍著一條褪了色的、用破布拼湊起來的筒裙。筒裙又黑又臟，與上衣恰好形成對照，她圓睜著那雙鼓出的大眼，盯著這個涂脂抹粉的太太。

胖女人在一邊介紹：她是木洞那邊的人，父母已經(jīng)死了，也沒有什么親戚，從小收養(yǎng)她的那老頭也去世了，他的老伴有病，不能繼續(xù)撫養(yǎng)她了，托我出來找個好人家……”

“給三十塊，不少了！”欽瑪瑪這么說。說著把鈔票放在胖女人手中，然后自己上了車，向胖女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把女孩塞進(jìn)車去。

女孩無法驅(qū)除內(nèi)心的恐懼，她只是坐在那里不停地抽泣。

“你說呀，你叫什么名字？”

“小不點兒?！?/p>

“小不點兒，天哪！”欽瑪瑪皺著眉頭驚奇地叫起來。

這時，參加生日晚會的麥蘋和莉莉回家來了，大叫著媽媽。小不點兒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莉莉頭上的卷發(fā)和涂著胭脂的小臉蛋。莉莉努著嘴問道：“媽媽，她是誰呀？”

“這是買給你們使喚的丫頭！”

莉莉坐在床邊，撩起她那百褶裙，晃著兩條小腿，好奇地問：“你爸爸媽媽在哪兒？”小不點兒搖搖頭不說話。

欽瑪瑪勃然大怒，兩手叉腰喊道：“你的膽子倒不小，小不點兒！”這時欽瑪瑪“啪”的賞給她一記耳光。小不點兒大聲哭起來，接著又啪啪地打下來，這三巴掌打得小不點兒再也不敢哭出聲來。

“不許哭！好好地說，你爸爸媽媽是誰？”

小不點兒抽抽搭搭地回答：“我不知道。”莉莉和麥蘋一聽，認(rèn)為是天大的笑話，禁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這是真的，甭說故鄉(xiāng)，小不點兒連自己的父母是誰確實不知道，唯一能想起來的是從她懂事開始，就和一個老頭住在一起，當(dāng)然，他的面貌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剩下一點模糊的印象。另外，還知道一個老太婆和一個胖女人，老太婆每天用竹片打得她青一塊、紫一塊，至于那個胖女人雖然不那么打她，卻總是抓住她的頭發(fā)到處亂撞。最后一段和這個胖女人住在一起的日子，她是怎么也不會忘記的，胖女人把她養(yǎng)了六個月，又把她帶出來賣了三十塊錢，然后把她塞進(jìn)汽車。

小不點兒被帶進(jìn)了廚房。剛才，杜當(dāng)迎已經(jīng)看見這個不順眼的小東西了，他沒好氣地說：“把這樣一個瘦得像彈棉弓一樣的小東西弄來，能頂什么用??！”

小不點兒從生下來就沒有人給過她好臉色，她對人們投向她的輕蔑眼光早已習(xí)以為常了。她毫不在乎，只管坐在廚房柴堆旁邊，望著杜當(dāng)迎忙碌地在那里準(zhǔn)備晚餐。

廚房里的飯菜香味似乎在和她故意作對，她聞著陣陣香味，口水不斷往下淌，小嘴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她實在太餓了?！岸亲羽I呀，給我一點飯吃吧！”小不點兒幾乎哀求著說。杜當(dāng)迎給她盛了一盆昨天的剩飯，加了一點炸蝦醬，想不到小不點兒把一盆飯吃個精光。不一會兒，她哎喲哎喲地呻吟著，突然抽起風(fēng)來了。

太太過來了，見此情況，大聲斥責(zé)：“她是吃多了飯撐著了，這個餓死鬼，死了我才安靜！”她吩咐杜當(dāng)迎用手指伸進(jìn)她的嘴掏一掏：讓她吐出來才行。

杜當(dāng)迎的一只手使勁地?fù)u晃著小不點兒的肩膀，另一只手把小不點兒的嘴巴掰開，豆大的汗珠從小不點兒的頭上往下直淌，接著她“哇”地吐了一地。小不點兒因為饑餓吃了一點東西，想不到竟受到這一頓折磨，真是得不償失，而那些沖著她的你一句、我一句的咒罵聲更震得她耳根子發(fā)疼。

來到欽瑪瑪家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小不點兒就全身留下了各種各樣的傷痕：腳踢的、拳打的、巴掌扇的、掃帚把抽的……在這些傷痕中要算被麥蘋用碗砍的那個傷疤最為明顯，它足足有一寸長。至于被莉莉用手指掐的痕跡，那就更加遍體都是了。

莉莉他們做游戲的時候，小不點兒有時也跟他們一起玩，這樣往往把事耽誤了，又得挨欽瑪瑪?shù)囊活D鞭子。在姐弟和好時，小不點兒是不敢靠近他們的，只有他們吵架的時候，她才有機(jī)會跟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去玩。因此，每當(dāng)她想玩時，就站在旁邊等候機(jī)會，看著他們老不吵架，真想想個法子讓他們吵起來才好！總之，小不點兒的智慧已有了很大的長進(jìn)。

小不點兒每天例行的工作是：清早起床后，用一塊破布把所有她夠得著的地方擦干凈，再用一盆水，趴在地上用碎布一行一行擦干凈，然后開始磨達(dá)納卡香液，一直磨到主人滿意。

剛來不久，當(dāng)大人叫她到后院去干一件什么事時，莉莉常常在半路上攔住她，要她去干別的事，她只好先聽莉莉的使喚，不然又會被打一頓?？墒堑鹊剿偃ジ纱笕朔愿赖氖聲r，大人又會說怎么這么慢呀，結(jié)果又會遭大人的毒打。

日子一長，在小不點兒的腦海里已深深留下了挨打的記憶。她心里明白：在這一家的大人和小孩中，誰打得最狠，誰的手重，誰的手輕。小不點兒從來也得不到一點休息的時間，在屋里，不是這邊叫她，就是那邊喊她，她的屁股根本沾不到椅子邊。只有在早晚吃飯的這一段時間，她才有機(jī)會安靜一會兒，吃著老媽子給她盛在鐵碗里的剩飯。

由于白天累得精疲力盡，到了晚上掌燈時分，小不點兒就開始打瞌睡了。這時，不論坐著干活兒，還是走在路上，她都會困得打起盹來，這時又免不了挨打。只要莉莉和麥蘋不睡覺，她就得陪著他們，給他們搔癢，有時她搔著搔著睡著了，立刻又會遭受他們的折磨。

全家人打小不點兒已經(jīng)打上癮了，好像不打她，他們的手就會發(fā)癢似的。她們經(jīng)常不厭其煩地訴說小不點兒數(shù)不清的罪過。不管是莉莉弄亂了欽瑪瑪收拾好的東西，還是杜當(dāng)迎打碎了飯碗，或者是麥蘋擰壞了收音機(jī)的開關(guān)，他們把這一切過失都賴在小不點兒的頭上。甚至連欽瑪瑪本人由于丈夫在外閑蕩喝醉酒，沒有按時回家而窩起一肚子火，也會莫名其妙地歸罪于小不點兒。丈夫回家后經(jīng)他百般哄騙而消了氣的欽瑪瑪，竟然會對丈夫說：“都是那人死丫頭弄得我心境不好！”她這么一說，即便是在深更半夜，她的丈夫也會大發(fā)雷霆，把睡得正香的小不點兒拖起來狠狠地打一頓，為自己妻子出氣。

碰到這種情況，小不點兒只好跪在地上，向這個瘋狂地毒打她的主人叩頭求饒。

在這個家里，小不點兒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可缺少的東西，哪一方面都用得著她，同時，她又像裝廢紙的字紙簍兒，專門用來裝人們加在她頭上的種種罪名。在他們看來，她既然是個傭人，就該做他們的出氣筒。

每當(dāng)太太們到欽瑪瑪家來玩時，小不點兒就成了她們離不開嘴的重要人物了。這時，小不點兒兩腿打顫地蹲在客人們的身邊，等候著她們的使喚，同時也聽著她們談?wù)撚嘘P(guān)自己的事情?？墒锹爜砺犎ィ傄猜牪坏揭痪浜迷?，有時聽著聽著就打起瞌睡來了。要不她就干脆不聽，腦子里想著從四面八方飛來的蝴蝶呀、小鳥呀，以及收音機(jī)里傳來的優(yōu)美歌聲。

小不點兒有時很想穿穿莉莉穿過的舊裙子。當(dāng)屋里沒有人時，她就拿起莉莉的裙子左看右看，然后站在穿衣鏡前面，慌慌張張地披在身上比試著。這短暫的享受，似乎也能使她感到心滿意足。

小不點兒平時總是穿著欽瑪瑪給她的那件內(nèi)衣以及粗布褂子和舊筒裙。在欽瑪瑪看來，小不點兒留著短發(fā)才像一個使女，也只有留著短發(fā)，穿粗布褂子，穿沒有花紋的短裙，才和使女的身份相稱。

小不點兒每天從角落里看著莉莉和麥蘋如何吃喝穿戴，有時也會產(chǎn)生一種羨慕的念頭。莉莉他們喝咖啡時她也想喝，吃巧克力時她也想吃，就連看見莉莉的頭發(fā)上扎著綢帶，她也想扎一扎。當(dāng)她的這些愿望不能實現(xiàn)時，她就會背著他們偷偷去做，為了這一點，她被拳打腳踢，折磨得遍體鱗傷，甚至還落個品德不好的名聲。

有一次，杜當(dāng)迎悄悄地問她：“你在這里過得高興嗎？”當(dāng)時，小不點兒正在出神地聽著客廳里傳來的音樂，于是就順口問答道：“非常高興?！庇钟幸淮?，在一個倒霉的傍晚，小不點兒以為屋里沒有人，就動手去開收音機(jī)，忽然“啪”的一聲，很重的一巴掌落在她的面頰上，整個面頰頓時紅腫起來，臉上的肉似乎一碰就要掉下來似的。

這種不幸，小不點兒就不愿再去想它了。只要一聽到緬甸廣播電臺的音樂，她立即就會停止哭泣，一切痛苦就像蠟燭熔化在火中一樣消失殆盡。

在莉莉他們睡覺或起床時，總要用英文說：“晚安，媽媽”或“早安，爸爸”這兩句話，可是小不點兒一聽到爸爸、媽媽就會感到一陣心酸。在小不點兒看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小狗最通人性，只有它才是自己唯一親近的伙伴。小狗受到麥蘋的折磨后，總是爬到小不點兒的腿上，靜靜地伏在那里，尋求她的同情。小狗仿佛知道經(jīng)過小不點兒的手或者面頰的撫摸，就會減輕自己痛苦似的。

每逢星期日，欽瑪瑪一家四口都要到大金塔去拜佛，只有在這個時候，小不點兒才有機(jī)會自由自在地玩?zhèn)€痛快。

車子開動前，麥蘋朝小不點兒揮舞著拳頭，莉莉則伸出舌頭向她做鬼臉。過去，小不點兒碰上這種情況總是對他們報以微笑，可是現(xiàn)在她卻站在那里板起面孔悻悻地看看他們。

杜當(dāng)迎一走進(jìn)廚房，小不點兒就輕輕推開那虛掩著的大門，悄悄地走下院子。她聽了一會兒從大路上飛過來的鑼鼓聲之后，又隨手打開院子的大門，站在那里，望著大路的遠(yuǎn)方。

她徑直朝大路走去，小不點兒的一對大眼睛凝視著前方冉冉升起的一輪紅日。這時，她仿佛感到全身增添了新的力量。在陣陣微風(fēng)的吹拂下，她那顆憂愁、衰弱和疲憊不堪的心，仿佛也得到了無窮的活力。她受到大自然的愛撫，感到心胸開闊。她走在大路上，欣賞四周的景色，流連忘返。

路旁一行行的樹木在清新的晨光沐浴下，顯得格外青翠、茂盛，樹上的嫩葉一片碧綠，在陽光照射下顯出一派生機(jī)勃勃的景象。這大自然的景色給了她啟示，使她懂得這就是她過去無法了解的“自由”的含義。

她要呼吸自由的空氣，她要按照自己的愿望，自由自在地在暢通無阻的康莊大道上行走。于是，小不點兒就沿著這條大路竭盡全力向前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