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她如此出類拔萃
媽媽是一年前走的。她走得很平靜,在88歲的高齡。
好幾位媽媽的好友都寫了紀念文章,可是我一直沒寫。在我心中,媽媽就是一個媽媽,她和所有的媽媽一樣慈祥,像所有的媽媽一樣愛孩子,也像所有的媽媽一樣有著各種各樣的小毛病,比如說過度節(jié)儉。直到最近,我在做性別研究時,重新翻出當初對媽媽做訪談時留下的錄音記錄,才突然間意識到,媽媽是多么的與眾不同,多么的出類拔萃。
李小江做中國婦女的口述史,曾邀我訪問媽媽。我當時很忙,此事就拖了下來,現(xiàn)在我很后悔。媽媽這批當年懷著滿腔熱血奔赴延安的知識青年,恰恰是中國婦女幾千年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新人,正是這些參加革命的女性或女性職業(yè)革命家為中國女性參與社會生活開了先河,也為男女平等的意識形態(tài)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起了最關鍵的作用。
媽媽是裹過腳的人,在河南農(nóng)村,姑娘腳大是嫁不了好婆家的,幸虧裹得不是太小。媽媽就是用這雙“解放腳”跟那批熱血青年一起唱著歌一步一步走到延安去的。
媽媽和爸爸是自由戀愛的,這在當時的中國絕對是鳳毛麟角。聽媽媽說,她30年代末在抗大時認識了爸爸。有一次,她和爸爸一起踩著石頭過河,走不穩(wěn),爸爸拉她,就在雙手接觸的一刻,他們愛上了對方。我覺得他們真的很浪漫。這大概就是我長大后喜歡浪漫愛情的源頭吧。爸爸跟著解放大軍初進城時,風流倜儻,像很多男人那樣,有點花心,對一些漂亮的女同事有點過于熱情。閑話傳到媽媽耳朵里,媽媽一點不像舊式婦女那樣哭天搶地、痛心疾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的感覺就像清晨散步。她對自己充滿自信,對與爸爸的關系充滿自信。
媽媽從1946年人民日報創(chuàng)建時就到了報社,一直工作到退休。我在訪問媽媽時問她,如果要在工作和家庭中選擇一樣她選哪個,媽媽沒好氣地說:都是革命干部,不工作干什么?女人回家的說法對于她來說簡直就是笑談。
媽媽很長時間擔任人民日報農(nóng)村部主任。她這輩子主要和農(nóng)村問題打交道。
媽媽對農(nóng)民的感情表現(xiàn)在對她的保姆上。保姆是個安徽農(nóng)婦,為了讓她多掙錢,媽媽允許她閑著的時候到別處打工。媽媽還無償接待她的兒子女兒親戚,以致每禮拜我回家看媽媽,保姆那屋總是人聲鼎沸。春節(jié)、勞動節(jié)、婦女節(jié),媽媽還要給保姆發(fā)節(jié)日獎金。報社北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一開張,媽媽就成為那里的常客,再不去國營商店買東西了,好像那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就是“農(nóng)民富起來”的象征,就連沙發(fā)、寫字臺之類她都請街上游動的農(nóng)民木匠打,錢不少給,但打出來的沙發(fā)硌屁股。我隱隱覺得媽媽是在為當年“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許農(nóng)民搞副業(yè)懺悔、做補償呢。
媽媽在用錢上走兩個極端:對自己竭盡克摳之能事;對他人卻大方得要命。她吃飯之簡單是出了名的。聽報社的人說,報社食堂一點兒破菜湯一個饅頭就是她的一頓飯。媽媽住的地方也沒有正經(jīng)裝修過,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外地親友來京看望她時驚為“貧民窟”??墒菋寢尳o希望工程捐錢卻不吝惜。有一回,河南老家的村里來信勸捐修小學校,媽媽一次就寄去1萬元。農(nóng)村老保姆退休她堅持要給退休金,念她在我家照顧父親和她多年,媽媽給了她兩三萬元的退休金。而她留給我們4個孩子的“遺產(chǎn)”總共才幾萬元。
有一次我代表媽媽看望她的老友、前農(nóng)委主任杜潤生,他用一支大粗碳素筆顫巍巍寫了“農(nóng)民喉舌”4個大字,讓我?guī)Ыo媽媽。這確實是對媽媽一生的恰當?shù)目偨Y。
媽媽一生淡泊,遠離誘惑。自從她看了電影《巴頓將軍》,就對里面的一句話念念不忘:一切富貴榮華都是過眼煙云。我一再從媽媽那里聽到這句話。
媽媽對于“名”也很淡漠。媽媽在寫作上有很高的抱負,這是我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才知道的。那次訪談,有一個問題是問及什么是她心中理想的女性,媽媽卻所答非問地說了一句:我寫的那些都遠遠不是我想寫的。我知道,這就是報社的老人紛紛出版自己的作品集時媽媽從來不動心的原因——她所寫的東西由于各種原因并不是她最想寫的,也遠遠沒有達到她心目中的高度。
由于媽媽外表過于樸實,從來不會梳妝打扮,竟致被人誤作文盲老太太。有一次,媽媽到報社前面的小書店去買書,那個小年輕的售貨員問她:老太太,你識字呀?媽媽笑瞇瞇地說:識得幾個,識得幾個。這個小青年萬萬想不到,站在他面前的這位老奶奶豈止是識字,還是一位以文字為生的人呢。
媽媽生命中最精彩的一筆是捐獻遺體。她在遺囑中提出:死后不開追悼會,不搞告別儀式,遺體捐獻供醫(yī)學研究之用。爸爸當初也是捐獻了遺體的。這是他們兩人商量好的。在一個有著活人要靠死人的亡靈保佑的傳統(tǒng)觀念和習俗的文化當中,此舉絕對是驚世駭俗的。那些斤斤計較墓地排列順序的人也無法理解他們的境界。在我心中,媽媽此舉是以自己的肉身為標槍,向人世間的虛名浮利做了英勇、美妙而徹底的一擊,以此為她作為一個女戰(zhàn)士純潔高貴的一生劃了一個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