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漢堡老太太

        2004-04-29 00:00:00
        北京文學 2004年12期

        別以為“漢堡老太太”泛指漢堡所有的老太太們,也別當它是漢堡老太太堆兒里任意的一個。它是我和丈夫送給漢堡一個特定的老太太———戈萊娜特夫人(Frau Greinert)的“尊稱”。

        十幾年前在漢堡,戈萊娜特夫人是我們的房東。當面,我們稱她戈萊娜特夫人,用的當然是德語,私下里提到她時,改稱“老太太”,漢語,順口兒。比如某天我對丈夫說,老太太周末請咱們吃飯;另一天丈夫?qū)ξ艺f,老太太下午車撞到樓下的鐵門上,鐵條都撞彎了。其實,她在場時我們也這么稱她,反正漢語她也不懂。有天,她跪在地上修理我們?nèi)龑釉〕氐南滤?,我對丈夫輕聲道,老太太一身高檔套裝就當起水暖工了,也不換換。之所以把聲放輕,是因聲音高了她便發(fā)問,你們是在吵架嗎?漢語在德國行不通,卻有一點方便之處,說話可以肆無忌憚。有一回,我在超市排隊,同去的中國人公然抱怨收款員比驢還笨。收款小姐非但沒生氣,反而抬眼送她個微笑。沒準兒聽著漢語好聽,一字一頓,像嬰兒學語,又像蹦豆兒。

        搬離漢堡后再提戈萊娜特夫人,我們在“老太太”前面加上“漢堡”兩字。別跟北京東京的老太太混了。

        住進漢堡市郊封安克街邊的那幢房,正是春季。滿眼滿鼻的花色花香。車子剛剛停穩(wěn),老太太在車窗旁邊露出頭,含笑道聲“hallo”。不是“哈嘍”,是“哈?!?。一個字母之差,“hallo”就是英語的“hello”。德國人每天“哈?!钡拇螖?shù)不會少于五次。不知怎的,“哈?!睍r,我常想起熟睡時的“呼?!?。

        我和丈夫一左一右,聽她邊走邊說。墻上靠右的信箱今天有了新來的主人,柵欄的插銷先抬起再向右便可以打開,車庫車位有限,只好委屈我們的“大眾”露宿街頭。她夠矮夠胖,厚度頂我倆,個子頂多到我的下巴,可與面部年齡不相協(xié)調(diào)的勁頭,使她看去不覺著臃腫,步子落下時,我竟感到腳下的地在微微地震動,臉上的興奮,不像房東對房客,倒像等來了多年未見的朋友。唇,涂了紅,平添著臉上的生氣;紫巾挽個松垮的疙瘩,搭垂于頸項,隨意,別致,點襯著黃衫黃裙;臉頰的紅潤即使是人工的看著也很天然;左胸配有珍珠的金色胸飾在午后的太陽里光影撲朔朔的,點點線線短短長長。德國女人的著裝很有些講究,馬虎隨便的極少。這不,見見房客也像赴宴。院兒里,紅著芍藥,黃著玫瑰,紫著丁香。愛花的人,必定愛著生活。我在園子里,也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春色。只是不知何故,這張溢滿春色的臉,偶爾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秋涼。

        我來德國時間不長,對于我,這幢嵌著白色窗框的紅房子就是一座宮殿。它的形象,使“富有”在我的腦中從抽象變得具體?!皩m殿”保養(yǎng)得好,八十高齡,仍未顯出歲月的痕跡。想想,房子誕生那年出生的嬰兒,這年該過八十壽辰的大生日了。德國的好房像古玩古董不像女人,年齡大了增值不貶值。封安克街在當?shù)睾苡悬c名氣。有一回,丈夫一個同學路經(jīng)漢堡,找不著我家的家門,就向路人打問。路人的目光從此君的腦頂照到腳心,滿面狐疑:“封安克街,你沒搞錯吧?那兒住的可都是富人?!蔽覀兒汀案弧弊之斎徊淮罱纾潜阋说姆孔鉃槲覀兓烊敫蝗巳μ峁┝丝沙酥畽C??捶康娜私j繹不絕,老太太相中我們,是因我們的臉長得讓她放心。她這樣解釋時我想,八成其他看房的都跟納粹沾點親帶點故,怎么瞅怎么面惡,我們得以力挫群雄,脫穎而出。就此,我們和戈萊娜特夫人簽訂了租房契約,也締結(jié)了至今長達十幾年的中德友好邦交。

        幾天后一大早,丈夫的車剛一溜煙消失在街角,老太太的電話便打到樓上,約我去逛一周兩次的集市。路上集上見誰跟誰說,我是她的新房客,來自中國北京。我上身深粉色呢子大衣,下身紅色燈芯絨褲子,腳蹬高統(tǒng)半跟皮靴,周身簇新,全是國內(nèi)帶過來,這輩子穿過的最好的。對著老太太那些衣冠楚楚的熟人點頭微笑,我暗自慶幸自己穿戴得體,沒丟國人的臉。

        逛了集,買了菜,剛進家門她便留我吃飯。三面之交彼此不熟,心下不免忐忑。在熟識的人面前我才可以放松自如,德語又差,面對的還是個我媽的同齡人,我已經(jīng)看見自己飯桌旁邊沒話找話又怎么說也說不利落的傻相。我臉上依然掛著亞洲的微笑,心里已開始琢磨可聊的話題。

        進得客廳,“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撲面而來。老式棕色古董家具散居屋內(nèi),貴重考究,雖過于沉重,卻也皇室般凝重典雅。地毯鋪就于硬木地板,圓形的一塊白底子上淡雅的花朵花枝,古色古香,知道它不遠萬里從我的故鄉(xiāng)來此安家,已是半年以后。我的手足有些無措,站不是,坐也不是的。那日是個好天,陽光金黃,透過白紗窗簾撲灑進來,客廳連帶里面的餐室,被金晃晃的陽光抹成一幅色調(diào)和暖的油畫。遠遠地,透過落地玻璃門,我見餐室一個黃衣老頭仰靠于倚窗的黃沙發(fā)里,渾身上下金碧輝煌,乍一看,真有帝王氣。近了,看清“帝王”頭勾在胸前,頭頂一個圓禿,看不見臉。推開玻璃門,老太太告訴我,老頭就是她的丈夫。我想,她的丈夫一定累了,正打個短盹兒?!皩氊?,看,樓上的葛女士。”說話時,像哄嬰兒。老頭抬起的臉,令我呆愣住了。這是張對周圍的事物作不出任何反應的臉。眼珠似被眼窩后面的什么東西收緊了,縮進深凹的眼眶里,目光散淡,散落在我的身上,眼珠一轉(zhuǎn)不轉(zhuǎn),眼皮一眨不眨,嘴里叨叨咕咕的,發(fā)出些我聽不懂的音節(jié),我當他在跟我說話,發(fā)現(xiàn)他其實在自言自語。一個聲音低低的,幽而不怨,卻像曠野的風“嗖嗖”地灌入我的耳朵:“我丈夫患有老年癡呆。”這一刻,將我身處異國他鄉(xiāng)陌生之家的生分呼啦啦趕得一干二凈。我讀懂了老太太臉上的春色,以及春色間隱現(xiàn)的一絲絲秋涼。我窺見到一個被命運捉弄的老人空落落的心底。思維的碎片飄飄灑灑地在歌中沉落: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原來,我就是一只蝴蝶,一只飛進了她的窗口的蝴蝶。我們見面的第一分鐘,她就把我當成了朋友。不,我們一直就是朋友,不曾相識,卻已分別得太久,太久。

        老頭臉上的肌肉是僵的,不會動,嘴也不會咧開,可是他笑了,沖我笑呢,是眼睛在笑,臉上的肌肉松弛了,眼里籠著極弱的光點?!坝腥藖?,他就高興?!闭f著,老太太站到丈夫跟前,雙手攥緊他的手,用力將他從沙發(fā)里拉起。老頭立起來,背駝著,鼓起個包,像是衣服下面有一團棉絮。他體型粗大,若不是病著,應是高大健碩的。我注意到他的手出奇地大,出奇地厚。老頭由人扶著,還能走。

        三人在桌邊落座。盤中的魚是老太太剛從集市上買回,親手燒的。我一叉子杵進魚肉,她忍不住笑了,指給我魚盤里公用的餐具,我也笑了,挺難為情。中西文化的沖突,夠我體驗的。說實話,那天吃進嘴的,沒一樣合我的胃口。土豆淡而無味,魚怎么可以用黃油煮呢?可感受在心的,已沒有緊張,尷尬和拘束。打從我呆愣在她丈夫面前的一刻起,我們的距離就拉近了。憑我蹩腳的德語,我們交流起來卻并不困難。有些東西意會足矣,不需言傳?!拔艺煞蛞呀?jīng)病了八年,他不是一下子病成這樣的。開始,只是健忘,后來,出去散步就找不著回家的路了。有次我花了兩個小時沒能找見他,只好報警。我和警察看到他時,他正站在高速公路旁邊張望。我四處求醫(yī),死也不信這種病無藥可治??上?,上帝也幫不了我們的忙,我眼睜睜看著他一天天一年年成了這樣。我丈夫原是中學教導主任,學識淵博,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他自言自語時,還時常蹦出法語單詞。我小他十五歲,曾經(jīng)是他的學生。別看我這么胖,年輕時苗條著呢,像你一樣。許多高個子男人專喜歡小巧的女人。我們戀愛的時候,他可會浪漫了?!彼豢跉庹f了上面的話,酒杯放到唇邊,喝一口,接下去:“看他表面什么都不懂,其實他心里明白。我跟他說的話,他都清楚。只要他活著,就是我的丈夫,我的伴兒,我的寄托。每到圣誕,我都按照老習慣,送給他圣誕禮物?!彼蝗粸樽约涸谝粋€還不熟悉的人面前滔滔不絕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我太嗦了。那天,我一眼就看出你們可以信賴,所以我謝絕了其他人。你們住在上面,我心里就踏實了。哦,你看,我還在不停地說,我現(xiàn)在有個毛病,不讓別人說話?!钡聡淖≌瑓^(qū)靜得不像有人住,靜得能聽見自己在想什么。無數(shù)個聲音從我的腦殼里鉆出,密匝匝的,在午后寂靜的空中回旋??吹贸隼项^是個有學問的人,寬大凸出的前額,上大下小的頭形,正是典型的智者的特征。太遺憾了,攤上什么病不比癡呆強,哪怕心臟病癌癥肝硬化。老太太說老頭聽得懂她的話,是安慰自己的,老頭怎么聽得懂呢?聽得懂,她哪來幾大籮筐的話對著我傾倒呢?她說老頭喜歡有人來,她又何嘗不是?真正寂寞的不是老頭,是她。

        兩周后的一天,聽說是我的生日,她眼里的亮色,真讓人鬧不清究竟誰過生日:“到我們湖邊的公寓去,景色美,空氣好,說走就走,我把丈夫扶上車?!背宋覀児簿拥娜龑营殬牵€有公寓?還是在湖邊?老太太這一“扶”,竟是一個鐘點。毛毯鋪上車子的前座。紙尿褲,藥品收集裝包塞進車內(nèi)。梳子在老頭數(shù)得清的白發(fā)間鉆進鉆出。腳塞進鞋里,鞋帶系緊了。更加可心的墨綠方格毛衣替換了老頭身上本已足夠漂亮的。老太太手沒停,嘴也沒閑著,“寶貝,小兔子,蜜糖”的叫個不停。終于收拾停當,她面朝老頭背對門,右手攥他的左手,左手握他的右手,手臂半彎著,拉著老頭繃直的胳膊向外挪步,好像拉著一把只來不去的鋸子。老頭捯著碎步,臀朝后墜,身體在頭腳之間墜成弓形。老太太倒一步,扭頭看一眼,過門檻,抬起老頭的腳,下樓梯,像入了雷區(qū)。多虧是一層,樓梯只有幾級,可是一級樓梯好似一個溝,稍有不慎,老頭墻一樣的身軀壓下來,兩人都將跌入溝中。我的雙臂不禁伸向老頭,欲扶將一把,竟無從下手。老頭是只有老太太才“對付”得了的。我問:“戈萊娜特先生總和您一同出門嗎?”還好,內(nèi)心的急躁沒在話里顯露出來。她說:“不一定。今天的任務只是玩兒,他會高興的。你看,他是個可愛的大baby,非常聽話,從不搗蛋?!边@個時候嬰兒可要省事得多,嬰兒可以抱著走,她的丈夫,多少個人才抱得動?

        車子攜著塵土碾過鄉(xiāng)間公路。莊稼青草樹葉連成的綠河,在窗外流淌。一直袖手旁觀的我,竟有需要歇口氣的感覺。老太太車開得飛快,周圍的景致經(jīng)她的描述也像有了生命。興許被她的興致打動,興許被異國風情吸引,一向暈車的我,這一次卻幸免于難。而她,也只有在滾滾的車輪聲中,才可以暫時忘卻無休止的煩惱和瑣事吧?

        下車進得門洞,橫在眼前的是兩座山。是的,對于老頭,一段十幾級的樓梯就是一座山,“上山”就是攀登珠穆朗瑪峰。當我的心為老頭老太太登上“世界屋脊”歡呼的時候,又不禁感慨:一個小時路程的兩頭,竟一頭連著一個家。富有,已經(jīng)具體得難以置信。立在占了半壁墻面的玻璃窗前,瞧著椅中的老頭,望著少女般排列成行的柳樹對著宛如明鏡的湖面梳理披散的長發(fā),我真的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室內(nèi)室外的花兒葉兒們“酒足飯飽”之后,才輪到人。又是個好天。老太太主勺,我打下手,做出的飯菜省時,營養(yǎng),精致。余下的時間,全部交給了陽臺。那天的陽臺名副其實,食物里都咀嚼出陽光的味道。漢堡的太陽并無慷慨的好名聲,面對我這個外來客卻要足了面子,隔著疏密相間的樹葉和我們捉迷藏,在我們的肌膚上揉入一粒粒光斑。對坐著,像是才有時間相視幾眼,我和老太太幾乎同時笑出來,我們的襯衫大同小異,均黃底黑點,料子也都哆哩哆嗦。后來知道,黃色是老太太最愛的顏色。我沒多想,二十幾歲的我怎跟年齡大出一倍半的老太太穿成一樣。國內(nèi)的服裝毫不遜色,我對自己的審美趣味有了進一步的自信。

        老頭癱坐于躺椅,渙散的眼神在我身上迂回,似在尋思什么。他在想,這是一只燕子嗎,打哪飛來?她在這個家筑巢了嗎,是否還要飛走?老頭是不會想的,老頭會想該有多好!老太太塞餐巾的一角在老頭的領口,手中的勺子在老頭的嘴里進進出出,老頭的脖子向前夠著,伸了縮,縮了伸,嘴巴大開著,張了合,合了張,直瞅得我替老太太難堪。這是個只剩下動物本能的人。老太太一邊喂著她的大baby,一邊和我嘮家常,好像老頭不正常這一事實再正常不過。驀地,一個問號闖入我的腦子,他們有孩子嗎?多大?他們或許還有孫子呢?孩子,對這個家庭的意味是無盡的。躊躇中,我問了。答復,正是我怕聽到的:“孩子,婚后就想要,卻一直不能如愿。三十九歲好容易懷上了,可惜又沒保住,我沮喪極了。不知這個小生命是男是女,想知道,又怕知道。許多年后見到我的醫(yī)生,我終于開口,他告訴我,是個男孩?!币痪湓捑褪且恢皇?,抓住我,越抓越緊。她頓了頓:“后來,再沒懷上。我總當沒個孩子是莫大的遺憾,直到丈夫患病。這病遺傳,沒孩子也好?!眴柼枺谖业哪X中問成感嘆號。感嘆號,又感嘆成另一個問號:老太太何苦拴死在老頭身上,老人院不是老頭的好去處嗎?費用再高,也不過老頭退休金的幾分之一。用錢買輕松,何樂而不為?忙碌,無望的忙碌,構(gòu)成著老太太的生活,就是一場場戰(zhàn)斗,開始了結(jié)束,結(jié)束了開始。是消耗戰(zhàn),是持久戰(zhàn),比抗日戰(zhàn)爭還要漫長。我同情的天平總是倒向老太太,不是老頭。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丈夫,他兔死狐悲:“攤上你,我算沒指望了。哪天我癡呆了,你肯定立刻把我搬進老人院吧?”我說:“不是立刻,是立馬兒?!庇质悄菢屿o。我心里的聲音,一定被老太太聽去了。她寥寥數(shù)語,過去對每個勸她的好心人,眼下對我:“不少人勸我把丈夫送進老人院,那里條件不錯,我就省事了,想去哪去哪,想干啥干啥,讀書,旅游,購物,聽歌劇,看電影。可是他在老人院一定會想,我怎么把他丟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不管了?他會委屈的,我又怎么能安心?”委屈?老頭會委屈嗎?大概會吧。有人來,他不是也會“笑”嗎?感動,像潮水,悄無聲地向我的心口漫上來,漫上來。

        月亮和太陽會面的時候,老太太老頭也臉對臉立在了樓梯口。仍是她背對著樓梯,伸出雙臂,牽著老頭的手。她退一步,他進一步。一下一上,腳步上下成雙,一后一前,腳聲前后成對。頭上有天,腳下有地。天大地大,不如她的愛情大。視覺中,老頭倏地幻化成尚未懂事的孩子,正由母親引領著,高高低低朝前走。是啊,老頭就是她的孩子。她的愛是雙重的。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母親。只是,別人的母親心系著希望,老頭的“母親”心中無望;別人的孩子,腳下的路是未知的,老太太的“孩子”,腳下的路已知;別人的孩子,日子尚在身前,老太太的“孩子”,日子已經(jīng)留在身后了。

        就這樣,老太太的湖邊公寓,盛著我在德國的第一個生日,裝著我的新奇,慨嘆,感動和感激。我沒把湖邊公寓稱作“老太太和老頭的”,更沒稱作“老頭和老太太的”,我只叫它“老太太的”。雖然他在她心上的分量,我已經(jīng)掂出,可他無論如何就是個已經(jīng)消失的存在,我身不由己。

        車輪又在鄉(xiāng)間公路上碾轉(zhuǎn),塵土掩在黑暗里。視野很寬,有山,有水,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坐在車里,大腦也像安上了輪子,緩緩地轉(zhuǎn)動。房舍、炊煙、樹影,頤和園、薊門橋、大鐘寺,爸爸、媽媽、哥哥,不慌不躁,飄飄忽忽,真真幻幻。就是從這一天起,我不再惱恨坐車。

        六十大壽過后,老太太退休了。沒有留戀,失落,不舍,有的只是輕松,欣慰,解脫。再沒有匆匆往家趕,打開房門,在獨自呆坐房中的老頭面前的愧疚了。暑假里,我成了她家的常客,或喝下午茶,或吃晚飯。我們彼此排遣著寂寞,成了忘年交。戀家之苦在她的茶桌上得以緩解,思鄉(xiāng)之情在她的飯桌上得以安撫。讀了小說,她講給我書中的故事;看了電影,她說給我片中的內(nèi)容。她約我看捷克作曲家斯邁唐納的歌劇《賣掉的新娘》,“她”和“他”的故事,讓她想到自己和老頭:“那時,我就讀于東部德國的一所大學,正讀生化專業(yè)。系里有個老師,教生物的,生就的一個教師坯子,枯燥的內(nèi)容經(jīng)由他的嘴一講變得像聽故事。那個生物老師就是我現(xiàn)在的丈夫。大學附近有個公園,公園里面有個城堡,每天傍晚,太陽的余暉即將散盡的時候,他在城堡的平臺上等我。1949年5月我們相識,9月他向我求婚,1950年8月的婚禮是世界上最最浪漫的婚禮。15歲的年齡差別,從沒給我們一絲干擾,從來沒有?!彼龑ξ业膰摇獤|方那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充滿了興趣,唐朝為什么以胖為美,鄧小平的接班人能否繼承改革開放的國策,問題多得我無法招架。我邀她看中國的電影《末代皇帝》,她由中國當年的政治空氣,憶起東德:“出賣良心的事,我丈夫無論如何干不出。在西德的中學工作后,東德秘密情報局重金收買,要他匯報教師學生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他拒絕了,沒有商量的余地?!崩咸挾?,卻不絮叨。話里,浪漫多情,話外,善良純凈。我常忘了她長我一輩。

        愛文學,愛歌劇,愛電影,愛烹調(diào),愛花,愛在小樹林里散步,她也像大多數(shù)女人,愛逛商店。大大小小的百貨店服裝店晃悠著我倆的身影,高矮有致,胖瘦相間,青老不等,中西合璧。那時候,我慣于把用馬克標價的貨物乘上五,換成人民幣在腦子里掂量,身價五倍的商品沒有一樣是便宜的。走出商店,常常是我兩手空空,她大包小包拎一手。這讓她很不自在,便總琢磨著送我點這送我點那,一會兒一個電燙斗,一會兒一個電卷發(fā)器,倒搞得我不自在起來。她還搜羅了一堆穿瘦的八九成新的衣服塞給我。中國同學里,我的行頭便顯得多而且講究,至于風格與我的年齡搭不搭調(diào),則是另外一碼子事了。一次回家的路上,她說:“大把大把地花錢,是丈夫病后我才學會的。以前我非常節(jié)儉,不該花的錢不亂花一分?,F(xiàn)在我問自己,錢留著還有什么用?丈夫的病在我的精神上豁開了一個大洞,我用物質(zhì)上的滿足填補這個洞。我控制不了自己,錢越花越多,洞,卻似乎是無底的,并沒有越來越小?!辈蝗タ此揖椭?,她的臉上掛著我熟悉的愁緒,我也知道,這愁緒不濃不重,薄薄的一層,似初春的薄冰,遮不住下面汨汩的流水。

        有次喝茶,她突然問:“你察覺沒有,喝茶時我可喝出了聲?一人喝茶喝慣了,時常忘了禮貌?!蔽衣犚姷牟皇撬?,而是自己“吸溜吸溜”的品茶聲,英國紅茶冒著熱氣,加了奶加了糖,味道好極了。她又道:“聽見聲響,請你提醒我?!狈置魇撬崾玖宋摇拇?,我有意訓練自己,斯文得超過了深宅閨秀,倍兒累倍兒假。我的德語聽力在她的喋喋不休中長足地進步,說的能力卻沒大見長。她說話密度太大,我逮個空當插一嘴,還要當心被她攔腰斬斷。慢慢地,我才練就出一套和她搶話說的本事。

        她興致勃勃做我的免費德語老師,為我制定了周密的教學計劃,可幾乎每次都是課上到一半,她便撇下課本,忘了教師的職責,發(fā)起與課題無關的議論來:

        “中國婦女婚后仍保留自己的姓氏,這一點,比德國女人獨立。”

        “你丈夫??淠銌?他不夸你是他心虛,怕你感覺好了生出事來,對他構(gòu)成危脅。這是男人的通病。”

        “我有個女友,人很好,就是有個毛病,愛與男人調(diào)情。有次來我家作客,見我丈夫高大帥氣,就犯了老毛病,我丈夫?qū)λ虮蛴卸Y,她卻當成回報。我從廚房過來,丈夫自自然然摟住我的肩頭,她的臉一下變了色。你不知她的臉有多難看,多尷尬,到現(xiàn)在我都忘不了。明白過來后,我倒為她十分難堪?!?/p>

        “我們洗菜一遍足矣,聽說中國人洗菜要洗三遍四遍,怎么那么講究?”

        她的問題問住了我。后來我才搞清,德國蔬菜上架前需經(jīng)過加工清理,而中國的蔬菜是夾纏著泥巴糞肥,裹帶著田野的清香上市的。

        這時候,我也忘了“師道尊嚴”,提出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

        “德國人打噴嚏打嗝都要道聲對不起,為何擤鼻涕不分場合如雷貫耳?”

        “德國政府啟用大量資金鼓勵生育,德國人為什么還是低產(chǎn)?”

        “德國為何視墮胎為殺人?胚胎是人嗎?不受歡迎的孩子能幸福嗎?”

        “德國的公共汽車上,老太太為何比老頭至少多兩倍?”

        “那天,報亭里的半大老頭說我的眼睛像杏仁,我是該生氣呢,還是該高興?”

        “老師”一一作答。比如戰(zhàn)爭中死亡的男人多于女人,因而德國的老頭少于老太太。至于杏仁嘛,那是夸我的眼睛好看呢。奇怪,中國人民當中,我的眼睛還算大的,與德國人民比,即使不算小,頂多夠得上中不溜兒。我的眼,好看在哪里呢?好看就好看在沒他們的眼睛個兒大上了。怪不得德國人愛找小眼中國女人做太太呢。領會不了外語的真正含義難受死人了,連人是夸你還是罵你都分不清。那天,我沒說謝,還瞪了人家老頭一眼。

        經(jīng)不住老太太的慫恿,我也添了一件新裝,全然不知我們身處的是中老年服裝專賣店,白色銅盆領兔羊毛衫領子垂及腰間,貴婦人也沒我尊貴。媽媽寄來的絲綢襯衫占全了世上所有的顏色,在我身上盛開著五彩繽紛的花朵,老太太陣陣喝彩。我尊貴著,繽紛著,年紀輕輕的,就急不可待地把自己歸入了老年人的行列。發(fā)現(xiàn)青老年人著裝有別,青年人素,老年人艷,已是三年以后的事情。那時,我真比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還要吃驚,真覺著自己比傻子還傻。

        老太太多次提到過她的游艇。待我們真的坐上游艇蕩漾于湖心,不巧趕上個壞天兒。頭頂沒有毒毒的日頭,周邊的氛圍因了我們的話題卻并不冷清枯寂。水面的霧天中的云團團片片,氤氳成灰白的水彩畫,叫不出名的鳥兒吱吱呀呀地飛落,畫兒便裊裊地響翩翩地動了。背景里,模糊著老太太的湖邊公寓,公寓中,坐著看不見的老頭。船兒在我的舵中成“Z”型前進,或原地打轉(zhuǎn)。幸好游船寥寥,不然,與近旁的船只滿懷相撞,每分每秒都可能發(fā)生。老太太并不在意舵手的拙劣,她在寬大的藍色運動裝里,用全身的每一寸神經(jīng)每一個細胞享受這份最遠最奢的旅游。她的享受永遠不是靜靜的,她有滿肚子的話打破寧靜。對一個掉進靜的海洋里的人,靜,是可以淹死人的。她說:“一個女友旅游回來總請我喝茶,大講特講旅游見聞。后天還是老節(jié)目,你說我去還是不去?丈夫病后,我與旅游的緣分就斷了,你能理解嗎?我是不是心眼太小?”她的話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這么說,她不僅寂寞,她還憋悶,有腿走不出門的憋悶。我以為,傾談,無論與何種人,無論有何種內(nèi)容,都可以使她樂而忘返。

        我正不知如何回答,第二個問題已冒出她的嘴,更令我吃了一驚:“你能理解老人的心境嗎?人老了常想,還有多少日子。年輕多好,年輕的時候沒有生命所剩不多的恐慌。”說話時,她是沉靜的,坦然的,略微有一點憂郁。那點憂郁,若有若無,黯在她的眼里。我的心抖了一下,應該說是震了一下。我躲避她的眼睛,岔開話題:“對我,今天是個好天。我陽光過敏。那天戴草帽出去,德國人看我怎么跟看怪物似的?”“有些德國人對寵物特別人道,為何對老人院的親爹親娘不夠人道,半年一年也不探望一次?”“中國男人不高,卻喜歡瘦高的女人,德國男人高,為何喜歡瘦小的女人?”她答的什么,我聽而不聞,耳邊掃過的仍是她前面說出的那幾句。她在與我探討死亡的話題。這個話題太大太遠。八九點鐘的太陽,還想像不出十八九點鐘的太陽如何發(fā)光??墒且粋€老人,拋掉年齡職業(yè)地位積淀起的厚厚的尊嚴,向我俯下身來,讓我心動。我不覺得她懦弱,我覺得她勇敢。我國的老人要么忌談死亡,視談論死亡為不吉不利,要么以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談論死亡———黃土埋半截了,黃土埋脖梗了,一條腿已經(jīng)伸進棺材里了,口氣雖有些許奈何不了的惆悵,更多的還是讓人想到“視死如歸”,“怕死”似乎是可恥的??墒?,哪一個正常人不怕死呢?有時我想,面對死亡,人類好似搭乘了一架行將墜落的飛機,誰也救不了誰。假如我們解開心襟的紐扣,卸下唇上的鎖,讓溫熱淌出每一顆心,讓話語滾落每一片唇,死亡的陰影或許會淺一些淡一些。這時,我真希望太陽當頭照著,紅氣球一樣,照暖她的皮膚,照暖所有人的皮膚,照暖她的心,照暖所有人的心。

        “年輕人和老年人在一起待久了,感情上是要作出犧牲的?!敝蒙砗?,老太太的思潮像湖里的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偷換概念:“哪里,和您的思路相比,我倒像個老人?!眲偛盼移痰娜粲兴?,一定被她看成了無聊時的倦怠。湖水把我的思潮也攪和得開始起伏:“您和戈萊娜特先生都是中學教師。中國教師地位不高,掙錢少,德國教師為何地位高,掙錢多?”她拿下頭上一周前織就的毛線帽:“中國教師的狀況會得到改善,一個國家的出路在于教育?!苯兴灾辛耍髞?,我們國家果然提高了教師的待遇?!爸袊苏f‘一白遮百丑’,德國人為什么總把自己涂成或曬成棕色?”出國前我就知道為什么,只不過想親耳驗證一下。她說的果然如我所知:“棕色是太陽色,象征著健康和富裕。說白了,有錢才有條件度假旅游,長時間沐浴在陽光里?!逼鋵?,與湖水沒什么關系,跟她處長了,我的話早比以前多多了:“德國人見了陽光恨不得把陽光吞進肚里,為何衣服總在室內(nèi)烘干,晾干,而不在室外曬干?”“怕影響市容?!蔽也灰詾槿唬骸瓣柟饪梢韵練⒕?,有利于健康。這么好的自然資源不利用不是一種浪費嗎?難道市容比健康和節(jié)能更重要?”天忽地亮了一下,太陽露出頭咧嘴笑了笑,害羞似的,又躲回云里?!暗聡藶槭裁匆曋袊患乙粋€孩子的國策不人道?”“在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度,公民有權(quán)自行決定要幾個孩子,一個也好,十個也好,那是公民的自由?!蔽矣植灰詾槿唬骸凹偃绻癯圆伙柖亲樱M不了校門,自由從何談起?國策要視國情來定。德國人口稀少,應當鼓勵生育。中國人口過剩,若不限制,尚處于發(fā)展階段的經(jīng)濟將止步不前,甚至倒退。個人作出讓步,對國家乃至世界都是一個貢獻。”我拿過她手中紅白兩色的圓帽,帽子不是織的,而是鉤的,她有一雙巧手。跟她處長了,我的求知欲也強得收都收不?。骸暗聡鵀槭裁礇]有死刑?殺人為什么不償命?”“用殺人的辦法懲治殺人犯,不人道?!蔽疫€不以為然:“殺人犯殺人時人道嗎?對殺人犯人道,就是對被害者的不人道。”跟她處長了,我還學會了頂嘴。

        我們的話,怎么就老也說不完呢?不是老太太的心理年齡遠遠低于她的實際年齡,就是我的心理年齡遠遠高于我的實際年齡。反正我弄不明白,和她在一起,我的感情需要作出什么犧牲。

        沒有打工許可,暑假里,我是老太太家里的黑工。老太太看出了我的“貪婪”,粗略估計了累積起來的家務,拍著胸脯打保票,兩個月六十天,天天有我的活干,還是全天的。我盤算著每天的進項,一天的票子相當于國內(nèi)三四個月的工資。一日比一日飽滿的錢包,已經(jīng)在我的眼前打轉(zhuǎn)。

        第一個工種是刷墻。墻壁雪白的,怎么看怎么像昨天剛剛刷過。老太太莫不是沒活找活干,滿足我對金錢的欲望吧?我挺不過意,還是問問清楚:“這墻用刷嗎?”我犯了我家的小阿姨同樣的毛病,那個黃山來的姑娘剛來時也常念叨:“夠干凈的了,還用打掃嗎?”第二天,我和老太太之間頭一次鬧了一點不痛快。刷完客廳,我站梯子上描畫屋頂下的一圈鑲邊,刷子上一縷顏色滴到下面的沙發(fā)上,老太太見了,忙拿紙抹去,邊擦邊提醒我當心些,態(tài)度非常和藹,可還是觸碰了我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我心里嘀嘀咕咕的,她的錢買兩百個沙發(fā)都綽綽有余,怎么一個沙發(fā)就心疼成這樣。那天我整日無話,搞得老太太直發(fā)蒙,一再問我哪兒不舒服。

        第二個工種是刷長椅?;▓@里的長椅,是老太太不知打哪兒撿的。油漆雖已斑駁,還能坐。拯救舊長椅,花費高于購置新的,老太太門兒清。樂趣就在這拯救當中,我對老太太的精神領會得十分透徹。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砂紙、油漆、刷子,在我手中輪番舞動,無產(chǎn)階級全人類都能拯救,何況一個長椅。慢工出細活,正當我在精雕細刻中陶醉的時候,老太太冷不丁兒來了新的精神。她邊笑邊說:“照你的速度,這個長椅就不是一條新長椅的價錢了,而是兩條三條的?!蔽业墓ゅX是計時的,老太太該不是當我在磨洋工吧。我醒過夢來,原來價錢應當限制在一條新長椅之內(nèi),不是兩條,更不是三條。一想,老太太再有錢,也不過一中產(chǎn)階級,離富豪還有距離。不管什么階級,反正都是資產(chǎn)階級。資產(chǎn)階級就是有它的局限性。這話除了我,還有誰說過,怎么有點耳熟?

        其實,老太太哪里是個計較的人,送我們東西,她動不動出手一百馬克,只不過像許多德國人,做事講究該怎么樣就怎么樣,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很有原則。那年冬天的一個上午,她大著嗓子在窗下喊我,我從一直敞開的窗子探出頭,見她仰著脖子,一臉嘲弄的笑容:“葛女士,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人看來都有共性。東德人也喜歡燒著暖氣開窗戶,暖氣費反正不用自己付?!蔽曳创较嘧I:“戈萊娜特夫人,別忘了您也是打社會主義陣營游移過來的。”她說:“我受社會主義的教育可沒你時間長。”跟她斗嘴常有樂子。

        記不清長椅往我的錢包送進幾張票子了,用這些票子在店里買新的長椅,大概買一條有余,買兩條嫌少吧。只記得老太太和我坐在上面聊天時,她面頰上的暖意,比天上的太陽還暖。

        幾天之內(nèi),掌握了兩門技術活。德國人真有兩手,連老太太都懂技術。當技術活向非技術活轉(zhuǎn)化的時候,我開始面臨失業(yè)的危險。不知老太太對自家的活計估計過多,還是我這個來自第三世界的無產(chǎn)者太能干了,總之,六十天的活我八天就橫掃了。她愁得就像自個兒即將失業(yè),滿屋子找活兒。她把她的享受———澆花當作活計讓給了我,付錢不說,還搭進一個花盆,一個她心愛的藍白相間的花盆葬送在我一貫的毛手毛腳的作風里。她還把清潔婦半天的飯碗給了我———擦玻璃,接著,將一大抽屜襪子攤在地上,讓我一一配上對,全是老頭的,足有四五十雙,夠咱中國一個十口之家享用的了。最后一天打掃車庫,最臟也最累,是老太太走投無路時迎來的“又一村”。我滿頭滿臉的灰土,心情也灰不溜秋的。這活,對清潔婦都是份外的,我成了什么了我?幾近國內(nèi)的小時工,攤上的盡是些主人不愿干的擦油煙機一類的臟活。別忘了這是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的本性就是剝削,心都是黑的。不對,老太太逼我干活了嗎?我好像也沒逼老太太找活,老太太自己逼自己來著,要不就是她覺著我在逼她?到底誰逼誰呀?

        看著老太太一臉的歉意,我說:“您沒有義務為我提供工作位置,我又不愁溫飽,我丈夫在大學干著,有收入,您就讓我繼續(xù)當我的寄生蟲吧?!?/p>

        我們解除了雇傭關系,我在她家的身份由幫工重新變成客人。坐在老頭老太太當中,我的心夾得很緊,老太太斷續(xù)工作41年,如今退了休,有錢,有時間了,卻沒有了人。倘若老頭依然健康,他們的晚年該有許多許多好日子的。法國一個旅游勝地,一個過去他們常去度假的地方,還有她的第三個居所。如今閑在那里,不知何事怠慢了主人,不再受寵。

        老太太,物質(zhì)上富足豐腴,感情上卻一貧如洗。可以稱作親人的人,她已沒有其中的任何一個———父母、丈夫、兒女、兄弟姐妹。她是那樣熱愛生活,生活卻不愛她。她嘴邊常掛著一句話:錢并不能使人幸福。看見老太太,我就常想起我的媽媽。我媽沒房沒車沒有大把的金錢,可是她真正富有,她有八十好幾的老爸,她有兒有女有丈夫。

        童年幼年少年時期,老太太是有個姐姐的。大她三歲的姐姐很知道疼她,姐倆愛做小布娃娃。做完了,姐姐的掛在她的床頭,她的擺在姐姐的枕邊??腿瞬恢獌?nèi)情,常夸妹妹比姐姐手巧。那年,她十二歲,忘卻嫌大理解嫌小的年齡,十五歲的姐姐患了骨癌。姐姐去了醫(yī)院,再沒有回到家里,留下一張空床,上面滿是她做的小布娃娃,留下一塊空地,至今荒在她的心上。打那以后,她再沒做過一個娃娃。

        1957年,老太太和丈夫手中拎著全部家當———四只皮箱,腦里裝著才智,從他們的故鄉(xiāng)———東德一個小城雙雙輾轉(zhuǎn)到西德。憑著大學所受的教育,中學為人師表的職位,過上了中產(chǎn)階級生活,白手起家,闖蕩出有人格有尊嚴的人生。七十年代末,父母相繼辭世后,剛剛50出頭,上蒼又一次“眷顧”了她,丈夫老年癡呆的病狀日趨嚴重。不久,老頭———她身邊僅剩的唯一的親人,亦形存神亡。

        她,有丈夫的寡婦,有老伴的孤寡老人,成了別人眼里的軟柿子。姑且當她真是個柿子,這個柿子,有時的確很軟,像海綿,有時又很硬,像石頭。

        房客搬離前,毛巾遮擋住沙發(fā)上大片的咖啡污漬,瞞過她的視線,她沒有追究。清潔婦偷懶?;罴扒鍧崑D擔著全家的經(jīng)濟擔子,其夫耽于騎馬的嗜好,終日游手好閑,未將她辭退。柿子軟,只因熟得通透,咬一口,滿嘴香甜。

        老頭一個同學老友,鰥居多年,對她崇拜有加追求無度,一日造訪,老太太拉上我烤肉吃肉。我只想著,德國人喜歡原始人一樣把肉放在烤架上明火烤著吃,卻沒想到,自己在來訪者眼里扮演著不受歡迎的角色。她與他聚餐敘舊,她與他短暫出游,卻始終沒有超出一般朋友的任何舉動。丈夫還活著,她只屬于丈夫。一個時常出入她家的泥瓦匠,30上下,也向老太太“好意”勸說,她出錢,他出身體,雙方互換滿足。此話于她刨去人格的污辱,沒有第二個意味,丈夫之外的任何人都絕無半點可能。柿子硬,只因貪求無當,咬一口,澀嘴木舌。

        一日,老太太突然立在我家的門口,神色緊張。通常有事,她是不上三樓,而與我們電話聯(lián)系的。她說家里來了不速之客,請我們過去幫她壯膽,特別提到?jīng)]我可以,但是不能沒我的丈夫?!安凰僦汀币律酪h褸,形容枯槁,若不是老太太事先講了他的身世,我一定當他是上門乞討的叫花子。不同的是,他沒有乞丐的卑微,自棄和麻木,有的是嘲弄,自嘲,甚至冷傲,令我聯(lián)想到中國電影里舊時的落魄文人,也讓我記起一本書里的一句話:活著是為了等待死亡??腿艘詷O快的速度向嘴里送著老太太端上的食物,吃相斯文。有我們“作陪”,老太太明顯放松了,不時打問來客及其兒女與前妻的近況。有趣的是,話里也透著幾分嘲弄:誰讓你酗酒,誰讓你打老婆,毀了家,毀了自己的?兩人一去一回,你來我往,倒也其樂融融,像是回到了昔日的光景。來客原是老太太老頭的摯友,一位有聲望的律師,事業(yè)家庭毀于不治的心理疾病。老太太的嘲弄,逐漸被同情,惋惜所代替。同命相憐,丈夫及這位摯友,都是葬送在疾病的魔掌里的。面對眼前的兩個老頭———往日的優(yōu)秀男人,今日的兩出悲劇,酸澀,占據(jù)了我的心。

        沒有男人的日子不好過。所有麻煩,都自己頂著,撐著,扛著。好在這場可能的麻煩,結(jié)束在溫情的回憶當中??腿说囊痪湓挘约罢f話時眼里的神秘光亮,我一直不能忘記:“中國人非?!畇chlau’?!碑敃r,我又一次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了。schlau,德語里的意思不止一個,狡猾,還有聰明。我心說:糟老頭,落魄到如此地步,還要挖苦人?我聽他講起了中國的四大發(fā)明,神神叨叨的,眼里的光由神秘變?yōu)樯裢?。我明白了,我笑了?/p>

        除了老頭的飲食起居,老太太必須應付的,還不止類似的麻煩事,她要應付的,還有干不完的家務,沒完沒了的家務。有房的人知道,房子,是可以把工余時間都填滿的,何況還有公寓。房頂舊了,需要換,房漆朽了,需要刷,裝備壞了,需要修,草長高了,需要割,樹枝長了,需要鋸。能干的自己干,不能干的請人干。木工、水暖工、漆工們不時穿梭于她的房前屋后。我說:“一套公寓夠住的了,為何還要養(yǎng)個房?”她說:“房子,我和丈夫的成功,我們的歡樂,我的心理支撐。再累再苦,也不能賣房。”再累再苦,莫過于心累心苦。老太太心累,老太太心苦,老太太心還亂。心亂,體現(xiàn)在“找”上。老太太的時間,百分之二十九點九九用在找上面了。

        我是最怕她找東西的。找什么都不打緊,眼鏡、遙控、水果刀,我?guī)退摇E戮团滤医渲刚诣€匙找錢包。更怕她邊找邊叨叨。她不叨叨我父母常叨叨的“我真沒記性?!薄拔艺胬狭?。”她專叨叨“戒指會飛嗎?”“錢包難道長了翅膀?”“奇怪,真是奇怪,鑰匙轉(zhuǎn)眼不見了?!蔽易米?我坐得穩(wěn)嗎?如坐針氈也得坐。這會兒往外走,她不把我當賊,我也得把自個兒當賊。別人是做賊心虛,我不做賊心也虛。我非眼瞅著她把戒指把鑰匙把錢包找著了,再大搖大擺地往外走,頭,昂得高高的,背,挺得直直的。我沒覺著我神經(jīng)過敏。我覺著她神經(jīng)過敏。我們倆到底誰神經(jīng)過敏?不管誰神經(jīng)過敏,換了我,我的心一定更累,比推了三天磨的驢還累,一定更苦,比黃連還苦,一定更亂,比糾纏成堆的麻還亂。

        應對這個,應付那個,她的心,已經(jīng)掰成了幾瓣,她卻還把其中的一瓣,交給了植物花草。花季,她屋里屋外的花兒,是任誰家也比不了的。肥,除了買的,還有自家院落的敗葉殘枝漚的,水,除了自來的,還有老天變臉時吐在房角處的大缸里的。她還特意上到三層,將酷似蝴蝶的三色堇栽入我們臨街那扇窗外鑲著的長條花盆里。德語中,三色堇有個有趣的名字———小繼母。那一次花店買花,走近染病的春白菊,她再邁不動步子,蹲下,將它抱起,像抱病中的孩子。一日日精心調(diào)治,春白菊褪去病容,重又鮮活活亮出素美潔凈的面容。她對非健康的一切,均懷救助之心。救長椅,救花兒,我似也望見她挽救丈夫的日子里,急慌慌穿梭于醫(yī)院診所的身影。她的花,與旁人的不同,它們懂得主人的心事,或圓口大笑,或小口淺笑,它們要報答主人的疼愛,它們要逗弄得主人和它們一樣高興,方才罷休。

        她有不安的時候,不然,她不會每日睡前將所有的門窗查看一遍;她有煩躁的時候,不然,她不會面對一大摞需要填寫的稅單唉聲嘆氣。不安,煩躁,清晰明白地寫在她的臉上,可我讀到更多的,是她臉上不安過后的鎮(zhèn)定,煩躁過后的安寧。她常告誡自己,也告誡我:“同一件事,用積極還是消極的態(tài)度對待,結(jié)果是不同的?!狈孔颖槐I,她驚慌,她惶恐,可她按住胸口,讓狂跳的心臟重跳得平緩:“萬幸,人不在家,只丟了東西。人若在家,丟掉的也許就不只是東西了?!蔽覍W會了她的思維方式。過去我想,都四十了,三十歲多么年輕?,F(xiàn)在我想,才四十,多么年輕,離五十還差得遠呢!

        老太太算不上女強人,可她算得上強女人。一種被稱作“精神”的東西,從她的一投步,一舉眉,一展手,一回眸中盈盈地漾出來。個人的精神匯聚起來,就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精神,好比光點融成光束,溪流集成江海。短短幾十年,德國從戰(zhàn)敗國變?yōu)槭澜鐝妵?,可嘆可感,卻不可詫可驚。

        我的丈夫很少夸人,活了半輩子夸得最多的,便是漢堡老太太。講起老太太,周圍鄰居也交口稱贊,佩服和敬意溢于言表:她的老父有個好女,她的老伴有個好妻,前些年,照料重病在床的父親,這些年,伺候年老癡呆的丈夫,不易,太不易了。回回在她的家中,我都望見她故去的父親口含煙斗,在壁爐上方的半身油畫里對著她微笑。他在微笑里向他的愛女致謝,替自己,也替愛女不會說謝的丈夫。

        彼此熟了,我和老太太話也隨便起來,有時還抬杠。那次她問:“你一直想家,拿了學位之后,準備找工作呢,還是回國?”德國生活的中國人,大都被這樣問過。對那撮表面關心實則摸底,頭次見面幾句客套后就忙不迭提問的德國佬,我已見慣不驚。老太太今天這是怎么了?

        我說:“沒想那么遠。德國的工作許可和居留,哪那么容易拿到?不像美國,到時候再說了?!备鶕?jù)老太太的一貫表現(xiàn),我把她排除在“摸底”之外。對一小撮,我的回答是,我的事業(yè)在中國。

        “德國地盤小,不可能和美國一樣成為移民國家。在歐洲,德國接納的外國人數(shù)一數(shù)二,有目共睹,外國人已多于百分之十。”我拿德國與美國比,顯然傷了她的民族自尊。都說德國人特愛國,這回領教了。

        “我理解您的意思。要是中國的外國人成堆,搶走我們的飯碗,我也是會煩的?!迸d許怕再傷著她吧,我說出的話言不由衷。其實我想說,外國人給德國帶來的利益比損失多百倍,他們不是搶走而是填充了空余的工作位置,報紙上說的,不是我編的。就跟中國城市的下崗女工不當保姆一樣,德國人看不上眼的工作也是外國人頂著呢。德國人排外真是名不虛傳,這么好的老太太也未能幸免。

        “你誤解了我的意思。你們是中國人的精華,德國需要這樣的人?!?/p>

        “您太小瞧我們中國人了。我們這樣的是極其普通的,在中國的馬路上一扒拉就是一個。”

        “不是那個意思,中國人聰明是公認的?!?/p>

        “那是什么意思?您是指來自土耳其的體力勞動者。七十年代需要人手的時候,你們把人請來了,現(xiàn)在成了世界強國,就想把人轟走?即使現(xiàn)在缺了他們,德國的垃圾也得成山,德國的工廠一半都得關門。”我把已沖進嘴里的“希特勒”“納粹”等跟排外有關的詞兒艱難地咽回肚里。人家就一老太太,還是孤的,何苦呢。愛國和愛世界真是一對矛盾。

        讓人聽見,準以為我也把老太太當軟柿子捏呢。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我的德語口頭表達能力大大超出了我對自己的估計,雖然舌頭在嘴里還是磕磕絆絆的。我還發(fā)現(xiàn),我的民族自尊心并不比老太太弱,“弱”得已經(jīng)碰都碰不得了。

        漢堡地靠北海,空氣里裹挾著水氣,夏季滋潤涼爽,濕而不熱。

        隨著老頭的生日在仲夏的雨絲細細碎碎滴滴點點的敲打聲里悄然而至,老太太等來了一年中最忙活也最快活的一天。紅玫瑰綻放著愛情,圓蛋糕無聲祝賀著“生日快樂”,禮物在包裝盒里等待著主人的驚喜。老頭的裝束一切如前,一如他蓬勃健康的日子,一如他病后的每一天:真絲方巾毛衣西褲,款式顏色永遠是他當年最中意的。新褲的價格我清楚,款,是老太太在我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的時候交付的,200馬克,折合人民幣1000元,是我用來購買四五條女褲的錢數(shù)。我真怕她由我的眼睛猜中我的心思:值得嗎?老頭能感受到什么?老頭的舊朋故友來了,表姐來了,堂兄來了,共事多載的中學校長和教師也來了。眾星捧月,壁爐中跳蕩的火苗將老頭終日慘白的臉,映得通紅。

        每年的這天,老太太都是導演。她要早已退下人生舞臺的老頭,在一年一次屬于他的日子里,再唱一次主角。

        對這個世界,老頭是不存在的:對老太太,老頭就是整個世界。

        那個時候她常說:“珍惜你的丈夫吧,沒丈夫的人很多。”

        假期總是再長也不長。暑假不知不覺過去了。開學后,我回到漢堡大學為外國人開設的德語班里。分班考試成績優(yōu)異,我由原來的一班一躍進入了最高班四班。老師吃驚不小,特意走到我的跟前握手祝賀,不知我的成績是暑假中和一個老太太整日“廝混”“混”出來的。

        那年的冬日想是落了雪的。我還記得漢堡的圣誕在白雪做成的被子里酣睡的模樣。平安夜,眼里是雪的顏色,肌膚卻無雪的冰涼。老太太,將我心窩里的小火爐燒得滾燙。我知道,我也燃著了她心中的爐火。沒有她,我如何挨過思家的日日夜夜?沒有我,圣誕,家家團圓,人人快樂的節(jié)日,將依然是她一年中最最害怕的日子,將依然與凄楚,孤寂和噩夢拴在一起。

        “年夜飯”著實開了洋葷。法式“方都”似中式火鍋,卻以油代水,以炸代涮?;ベ浂Y物的驚嘆聲,是圣誕的高潮。三個偌大的禮品盒摞在我的身旁,包裝紙精美得令我不忍心撕破。毛毯是我喜歡的白色,女褲是我看中沒舍得買,她偷偷為我買下的。打開第三個盒子,我叫出了聲:“柳琴!”是的,第三個盒子里居然躺著一把中國民族樂器———形似琵琶的柳琴。琵琶是姐姐,柳琴就是妹妹?!懊妹谩焙盟苿倧乃瘔糁行褋?,正等待著主人的愛撫。我聽見老太太說:“這不就是你會彈的琵琶嗎,我現(xiàn)在就急著想聽!”原來,“琵琶”是老太太拜托一位遠渡中國的德國游人,萬里迢迢從北京捎回的。德國游人無意間將酷似姐姐的妹妹錯當成姐姐。當我不得不告訴她,我無法像駕馭“姐姐”那樣駕馭“妹妹”時,我覺得自己簡直近于殘酷。我想起兩月前的一天,我是如何接過老太太遞過來的筆,在她殷切的注視中,在紙上畫出琵琶的形狀的,耳邊是她低聲的嘆惜:“不把已經(jīng)掌握的樂器帶來,太可惜了?!睉驯А芭谩?,我很不平靜,很不平靜。我對她說,會有那么一天,我靜靜地坐在她的對面,把所有會彈的曲子彈給她聽:將軍令,金蛇狂舞,旱天雷……

        可惜直到現(xiàn)在,這天仍然還是“會有”的“那么一天”。圣誕過后三個月,我和丈夫就搬離了漢堡。我們拖了又拖,終于將搬離之事告知她時,她的反應還是超出了我的想像:“你們真是太壞了,你們是天底下最壞的人?!甭曇艉捅砬橐粯映林?,一字一個鉛塊,將我的耳膜撞得生疼:“你們都看在眼里了,除了我丈夫的生日應我的邀請,多少人看望過我們?我丈夫剛病時,朋友們還過來看看,也照例請我作客。病久了,就沒人來了。后來,我也沒心情到朋友家去了,都是一對,只有我是一個人。我丈夫的侄女是我們的財產(chǎn)繼承人,也從來不來看一眼?!?/p>

        春天,漢堡的春天。為什么又是春天?花兒,滿園的,比頭年更姣更妍,它們莫非是要留住我們?

        幾天以后,老太太嘴里吐出一個驚人的消息,她決定賣房。她不需要房子———她的心理支撐了嗎?我懂了,房與她其實是相互支撐的。她,老頭,丈夫和我,是房子的四根支柱,撤去兩根,房,難免打晃。我口中頻頻贊許著她的決定,心與口卻暗地里打架。我覺得我正割舍著什么,本不屬于我的什么,它給我痛楚,隱遁不去的痛楚。紅房子,早已不只是一個物質(zhì)的存在,它結(jié)結(jié)實實占有了我,我確確真真擁有了它。紅房子,我心靈的棲息地。

        我對老太太說,我在您家吃飯的次數(shù),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可您還沒真正在我的家里坐下來,踏踏實實吃過一次飯呢。怕冷落了老頭,怕老頭上樓不便,幾次都是我做好了飯菜端下去,在您的家里坐著吃的。也讓我在我的家里,以主人的身份,好好請您一次吧。

        臨行前兩天的傍晚,打開敲響的門,我怔住了。老太太不只一人,身后,還站著老頭。她說:“我改了主意。我想,再讓戈萊娜特先生體會一次作客的感覺吧,他多少年沒作過客了。你給他拿來的餃子,放在屋里沒動?!彼娜藝⌒〉姆阶?,剛好把小小的廚房填滿。餃子、木須肉、魚香肉絲、松花拌豆腐,我的手藝馬馬虎虎,老太太的贊美卻不絕于耳。她拿起酒杯湊近老頭的嘴,老頭的鼻子擋住杯口,杯中的酒竟無法倒入嘴中。我們笑得幾乎噴出飯來。一年了,沒少跟老太太老頭喝茶喝酒,我居然忽視了老頭擁有的“世界之最”。他的鼻子長得嚇人,足有四寸,世上如有長鼻比賽,冠軍肯定非他莫屬。老頭依然干凈利落,精神似乎比平日好了許多,他感到妻子的關愛了嗎?他是否也感到了主人的熱誠?在自己家里,老頭莫非享用著妻子挑選的專用杯?沒準兒還是專人設計,專人制作的。杯子的長相,也被我忽視了。笑著,老太太說:“你們對我的情義,我都刻在心坎上了。那次,余先生幫我從便盆上拽起我的丈夫,臭氣撲鼻,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睘榱四且弧白А?,丈夫得到一把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雨傘,可以同時為七八個人遮雨。那把棕色的,價值100馬克的傘,不幾天,就被我丟在車站的站臺上了。聊著吃著,想說幾句抱歉的話,卻找不到恰當?shù)脑~句。什么都不說,也許比什么都說出更好。人間的事若都圓滿,何以生出了“遺憾”兩字。我的丈夫為什么轉(zhuǎn)換工作,為什么偏去西部魯爾區(qū)的另一所大學呢?

        這期間,第二個學期已經(jīng)結(jié)束。我順利通過了德語結(jié)業(yè)考試,可以讀專業(yè)了,也拿到了打工許可。我把一只精美的景泰藍手鐲送給了老太太,她特別喜歡,天天戴著,一有機會就向人“顯擺”。我說:“沒有您的幫助,我的德語不可能進步這么快?!蔽疫€說:“有了打工許可,我不用指望著受您的剝削賺錢了?!彼f:“那你就去受別人的剝削吧?!?/p>

        我們的房間是連帶家具出租的,只有一個老式二手衣柜屬于我們。搬家那天,天氣清朗。樓下候著租來的大型面包車。衣柜看著輕,搬著卻沉。我和丈夫眼看要被打垮,樓道里,老太太自下而上,由輕而重的腳步聲載著她寬厚的身軀直奔我們的臥室。她邊抬柜子邊埋怨我們不給她一個幫助我們的機會。即使沒有低估柜子的分量,驚動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也是我們不忍的,還怕她觸景可能傷情。我們小瞧了衣柜,更小瞧了老太太。她臉上看不到愁云慘霧,清朗朗的,像那天的天氣。經(jīng)歷過太多難事,老太太只會犯難,不會被難倒。她的力氣不僅賽過我,也賽過我丈夫。多了她,衣柜像生出了腳,自個兒往樓下走。

        沒有感傷的話語,更沒有眼淚。人前表露情感,不是德國人的性格,也不是我的性格。

        我們用擁抱,目光和微笑道別。

        南去的車里,我見三色堇也在三層窗外長條型的花盆里舞著跳著朝我們招手。由那蝴蝶樣的花兒,我就又想到歌里的蝴蝶。蝴蝶飛進窗口,終還是要從窗口飛出。

        那年的圣誕,我們依然是她的客。四個小時的路程,未能阻斷我們的情分??腿酥?,多了我們尚未出世的女兒。車子比約好的時間早一刻鐘開到紅房子跟前,我比她自己更清楚這十五分鐘對她有多么重要。這時進去,她會狼狽得叫苦不迭。她的時間永遠不夠用,事情總要忙到最后一分鐘。她對中餐興趣特別大,喜歡吃,還喜歡做。她拿出我們?nèi)ツ晔フQ送她的中國菜譜,做了三個菜,放了芒果、菠蘿和腰果,甜甜的,味道意想不到的好。西化的菜譜做出的西化的中餐,倒也別有一番滋味。我還記得她飯桌前說過的話:“你們的孩子若在這里出生,我就是她的姥姥,奶奶和保姆?!?/p>

        女兒一歲時,我媽媽到德國探親,去漢堡觀光。老太太騰出客廳為我們搭鋪,熱情款待遠道來訪的媽媽。她的客人,通常睡在地下室的客房里。得知我的女兒剖腹產(chǎn)降生于世,她說:“麻藥是個害人的東西。我丈夫的病,就是四次手術麻醉引發(fā)的?!甭牭梦易彀蛷堉?,半天忘了合上。

        我們又見面時,女兒兩歲半了。這回,我們不是她的客,她是我們的客,她徹底解脫,她又可以旅游了。她說,老頭離去的時候沒有痛苦,他是睡著走的,走得很安詳,一定是在夢里,一定做著一個好夢,夢里有他的妻子,夢里有她。

        老頭會夢嗎?會的,一定會的。他是夢著愛他和他愛的妻子走的。

        我為她的解脫高興??墒撬钠つw明顯地有些干澀,眼睛里找不見往昔的光亮,一向蓬軟的頭發(fā)也褪盡了潤澤,讓人想到風干的枯草。敦實厚重的身形還在,是砥礪生命的“氣”溜出了她的身體。怎么可能是解脫呢?聽到消息的第一個瞬間,我的心就揪結(jié)起來,這一次不同于往次,老太太能行嗎?這一次,老太太可要挺住。

        她說你們不用擔心,她好著呢,四百公里,一氣兒就開過來了,還用德國的俗語開著玩笑:客人好比盤中的魚,第一天新鮮無比,第二天味道還過得去,第三天便難免發(fā)臭了。她不許自己丟給主人半點腐臭氣息,第三天清早即打道回府,身后滿屋子幽香。

        她挺過來,心臟卻險些沒有挺住,不久,動了大手術,九死一生,總算活過來。我無法把走路噔噔作響的老太太與滿是輸液管的垂危病人合成同一個形象??墒牵孔釉賵怨?,也難經(jīng)住十級臺風的搖撼。她說老頭要她活下去,要她珍惜上帝賜給她的每一天,為她,也為他。她牢記著老頭的話,她要活好每一天。她加入了橋牌俱樂部,法語俱樂部,交了一大堆朋友。我還在電話里聽到她滿世界旅游的消息,倫敦、威尼斯、巴黎、上海、西安、北京。中國到過的城市中,她最鐘情于上海,她對我說,上海的夜不黑不暗,上海的夜不睡不眠。我說,戈萊娜特夫人,我忌妒死您了,有個孩子拴著,到哪兒都是個累贅。她說我們換換吧,我巴不得有人爬在身上,滾在身上,抖也抖不掉,甩也甩不開呢。在北京,在我的家鄉(xiāng),她說她有個愿望,看看我的家,看看我丈夫的家,看看中國的普通人家。她反反復復告訴我,我們兩家給她的溫暖,她多少年多少年沒有感受到了,叫她怎么忘得了?

        因居于二層的八十五歲的老婦人不愿搬動,她的房子一直沒有合適的買主。她用兩萬五千馬克說動了老婦人,終于賣了房,買了房,在大批東德人遷居西德的當口,由西向東,逆流而上,在東德的老家———東西德交界處的威森別克(Wiesenberg)安了新家。小時的玩伴,同窗的學友,一一聯(lián)系上了。頭發(fā)由黑變白,眼珠由明轉(zhuǎn)暗,不變的,是純純的鄉(xiāng)音,濃濃的鄉(xiāng)情。老家的水,像母親,柔中有剛,老家的山,像父親,粗中有細,老家的人啊,就像這山山水水,幫她告別了苦澀,找回了甘甜。

        我知道,老太太念著她的老頭。如今,老頭睡在他的故鄉(xiāng),也是她的故鄉(xiāng)。老頭的“床”邊,也有她的一張“床”,那是她安置老頭長眠時,也為自己備好的。她為家人一一送行,也為自己的歸程早早打點起行裝。人生的旅途,她只有自己為自己送行。她說過的,她會回到故鄉(xiāng),生命休止的那一天,就歇息在這張“床”上,依著老頭,傍著老頭,在他們永遠可以做夫妻的地方。

        她還常回漢堡看看,時不時的繞上一點道,瞅瞅她的紅房子,在湖邊的公寓落腳。漢堡是她的第二故鄉(xiāng),兩個小時的車程不算遠。

        又是我的生日了。十幾年前那顆八九點鐘的太陽,已經(jīng)偏西。我也有了輕淺的“生命所剩不多的恐慌”,偶爾的,它會像夏夜里吹來的一襲小風,打我的額上拂過。我覺得,我已經(jīng)可以理解老人的心境,可以答復老太太當年那個我回答不出的問題了。這個問題曾讓我的心抖了一下震了一下,現(xiàn)在,人到中年,它讓我心定心寧。老太太照例打來了祝福的電話,講起她去年的生日朋友的電話多得難以與客人靜坐飲茶,我更心安了。她今年的生日,我的電話會晚一天打過去。我要讓她知道,電話線另一頭的那個人,惦記著她,祝愿著她,我們分開了,我們還在一起。

        想起漢堡老太太,她依舊在漢堡封安克街邊我住過的那幢紅房子里,守著她的老頭,她的伴兒,她的寄托。她展開臂彎,牽住老頭的手,牽住我的心。

        漢堡老太太,我讀不厭的一部書。

        白白色福利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va欧美va国产综合| 久久久久亚洲精品天堂| 富婆叫鸭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国产av一区二区三区精品| 美丽人妻在夫前被黑人| 国产精品-区区久久久狼| 永久免费的拍拍拍网站| 美女免费观看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av成人片色在线观看高潮 | 亚洲国产精品成人天堂| 亚洲欧美成人一区二区在线电影 | 国产小车还是日产的好| 日本九州不卡久久精品一区| 在线看片免费人成视频电影| 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无码| 久久久精品国产视频在线| 亚洲高清国产成人精品久久| 大屁股人妻女教师撅着屁股| 香蕉久久夜色精品国产2020| 在线观看极品裸体淫片av|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精品| 国产精成人品日日拍夜夜免费| 欧美a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黑丝美女av| 日韩内射美女片在线观看网站| 98久9在线 | 免费| 美女极度色诱视频国产免费| 亚洲av老熟女一区二区三区| 97久久超碰国产精品旧版| 久久久久国产一级毛片高清版A | 黄片视频免费在线播放观看| 亚洲国产精品va在线播放| 亚洲综合偷自成人网第页色| 亚洲av成人波多野一区二区| 国产后入清纯学生妹| 伊伊人成亚洲综合人网7777 | 男人的天堂av网站|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人| 亚洲精品在线观看一区二区| 成人av片在线观看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