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老房裝著我夢幻般的酸甜苦辣，當我眼見著它將要消失時，一切似乎又將不復存在了。我心中的那個老房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年邁的父親把我叫到身旁，很認真地讀了從老家來的信，大意是屬于我們家的那座老宅，年久失修，早就沒人住了，還占了塊不錯的宅基地，如何處理，讓我們拿個主意。其實父親知道他們的意思，過去就拿過主意，可是老家的人們一定要我們來個頂事的人，當面講清。

“你跑一趟吧，”父親說“你是長孫，頂事?！?/p>

我感到很突然，但也無可奈何，我不是嫌棄鄉(xiāng)下，那里是哺育我成長的搖籃，我在那里落生在那里長大，直到上中學，媽媽才把我接回城里。當時，我是多么懷念故鄉(xiāng)啊!那有疼我愛我的爺爺奶奶，有一塊兒摸魚掏鳥的小伙伴，有我心愛的鴿子和形影相隨的大黃狗，有我金色的童年和美好的回憶。

多少年了，我參加工作以后就很少有機會回去了。爺爺去世的時候回去過一次，轉(zhuǎn)年奶奶又去世了，總說去上墳，但終究沒有去成。往后的五六年間再也沒有踏上過故鄉(xiāng)的土地，歲月流失，故鄉(xiāng)朦朧。村里雖說有一半人家和我們沾親帶故，可是最親最近的只剩下一個姑奶奶了，平時連人家聘閨女娶媳婦我們都不去個人，現(xiàn)在，冷不丁的闖了去，真有點難為情。我打定主意，到了老家，先去看看姑奶奶，然后就在爺爺奶奶住過的那三間老房里湊合住兩天，不給人家添麻煩，自己也自在些。

這是秋日的早晨，我進了村。闊別多年，似乎一切如故。姑奶奶的小院收拾得干凈利落，進了堂屋，撲來棒渣粥的香味，我輕輕地挑開東屋的門簾，一位老太太盤腿坐在炕上，腳邊是針線笸籮，湊著映進來的晨光顫顫巍巍地縫補著什么。

“奶奶！”

我是這樣叫她的，小的時候就這樣叫，老人沒有回頭而是仰起面孔，愣了一會兒，仿佛在她的記憶中捕捉著什么，我走到她近前：

“奶奶！”

她轉(zhuǎn)過臉睜大眼睛使勁打量著我，又慌亂地揉揉眼睛，盯了我好一會兒：

“小良子，小良子！”

她有些激動，向我爬了過來，我深深地彎下腰，任她用雙手撫摸著我的臉、撫摸我的頭。她的手掌是粗糙的，手背青筋脈脈，但溫暖而有力。老人家的臉上皺紋松弛，片片褐斑，幾縷白發(fā)散落在額前。她老了，已是風燭殘年了，只有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還是那么有精神，那慈愛的目光多像我的親奶奶。

“哪敢認喲!大小伙子了，哪敢認喲！”

小炕桌上堆滿了花生、紅棗、南瓜子，姑奶奶遞給我一杯溫茶：

“先別喝，你瞅瞅里頭。”

杯子當中漂著一根豎著的茶葉梗，我們會意地笑了，姑奶奶笑得很開心：

“我沏上茶就瞅見了它，正尋思著呢，你就來了，你信不信吧?”

小的時候，姑奶奶常給我講神鬼狐仙的故事，末了總是說“你信不信吧？”我不由得輕松了許多，毫不拘束地和老人家說笑。她興致勃勃地聽我講了我們的家事，又細細地問了爸爸媽媽的情況，問媽媽關節(jié)炎好點不，問爸爸是不是還天天喝酒，還提起一些連我也記不起來的舊事。上年紀的人真愛絮叨，加上高興，我簡直插不上嘴。我終于謹慎地說明了來意，還一再說明，我只住兩天就走。姑奶奶笑瞇瞇地看著我：

“你們有五六年沒來人了，眼下怕我們挑理是不是？”

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都忙都忙，哪有功夫呀!逢年過節(jié)，連家里的事還應酬不開呢，我知道，現(xiàn)在有了事，大老遠跑來看我，我高興，你是在這長大的，眼下我就是你奶奶，不許來了就提走，再一走恐怕就見不著嘍！”

老人有些傷感，沉了一會兒又笑著說：

“別走了，把戶口轉(zhuǎn)來吧，我給你說個好媳婦?！?/p>

我撲嗤笑了，把嘴里的茶水噴了一地：

“奶奶我想在那幾間老房里住幾天?！?/p>

姑奶奶十分驚呀：“說啥?住老房?”

“嗯！”我回答得很肯定。

“自打你奶奶過世后就沒人住了，先前還放點糧食什么的，往后連柴禾也不擱了，這么多年像個破廟，哪還能住人呢？虧你想得出來！等你們定準了主意，就把它扒了。就在我這住，秋涼了，我這熱炕熱水，吃現(xiàn)成的，還有電視看，你叔叔嬸子一回來，熱熱鬧鬧跟一家人一樣，聽見沒?可別讓我不高興，外人也笑話?！?/p>

我說不出什么理由，執(zhí)意要到老房去看看，姑奶奶扭不過我：

“這孩子，快點回來，我這就給你做好吃的?！?/p>

老房在村子南端的高坡上，我從墻豁子邁進院里，進入了一片荒涼的天地，這是我過去的家么?殘垣斷壁，荒草沒膝，豬圈坍塌了，羊圈只剩個輪廓，幾只驚起的麻雀落在屋脊上，奇怪地看著我。三間瓦房，還算完整，可顯得矮小了許多。堂屋正面還橫著破舊的黑漆條案，像口大棺材。西邊的灶塌了，東邊的沒了鍋，留下個黑窟隆。西邊的門是開著的，里面是半屋子花秸，炕塌了，沒住的希望了。東屋的門緊閉著，用手一推，門十分沉重，嗡嗡作響，像多年沒有打開過。隨著門慢慢打開，我的心忽然緊張起來。門完全打開了，我小心地邁了進去，屋里除了土炕竟蕩然無存!房梁上盡是塔灰和蜘蛛網(wǎng)，窗紙讓風雨撕扯個干凈，炕席上鋪著一層細細的塵土，安靜而均勻。我環(huán)顧四周，渴望尋覓到什么值得回味的東西。我在這里落生長大，爺爺奶奶就在這里生活、死去，這里的每一件東西都會使我觸景生情。但是我失望了，無意中帶了一下門，啊!就在門的背面，還貼著一張年畫!輕輕吹開塵土，這是一張“吉慶有余”的年畫，畫面上那個胖娃娃抱著一條大鯉魚，笑嘻嘻地看著我呢!紙底又舊又黃，可是那神情、那姿態(tài)還是那么活潑、那么逗人，這是爺爺奶奶最喜歡的年畫。天哪!畫的一角，還有我用臘筆畫的小魚!記不清是幾歲畫的了，小魚依舊活靈活現(xiàn)，翻動著美麗的尾巴，仿佛要跳出來，跳到它久別重逢的主人手里。落在我手上的，是我奪眶而出的眼淚。我搞不清為什么哭，但是我要哭，這樣會使我感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舒暢。我疾步跑了出去，我要告訴姑奶奶，在這老屋被拆除之前，我一定要在這里住幾天，一定!

我和姑奶奶忙了一個下午，打掃了房間，糊上新窗紙，鋪上新炕席，灶上放了口舊鍋，點上幾把柴，屋里像掛上盞燈，亮堂了許多，恢復了生氣，我十分得意，可是姑奶奶卻顯得十分不安。

傍晚，我才得空站在老房的院墻前，安安靜靜地欣賞那迷人的鄉(xiāng)村風光：夕陽像個蛋黃粘在地皮上，把金燦燦的光芒灑向人間；田野上熟透了的高粱、玉米一望無際，與天邊相連；田間的土路上幾輛馬車悠悠而行，不時傳來“哦哦”的吆喝聲。漸漸地天地間發(fā)紅了，晚霞把世界鍍上一層柔美的紅色，讓我想起小學課本上的詩句“高粱紅了，紅了平原、紅了山坳，像串串紅瑪瑙”。

孩子們的喧鬧聲把我的視線引向村邊的小河。那些男孩、女孩背著能裝下自己的大籮筐，滿筐的青草幾乎埋沒了他們的身子，他們還是顛顛地跑著、鬧著，涌上河岸，跑回村里，留下一片寂靜，留下一條潺潺的小河。這條小河，源于窯邊的葦塘，繞過半個村子，穿過田野，注入潮河。潺潺的流水，清澈透底，不少地方被蘆葦和垂柳覆蓋著，窄的地方，一步可以跨過去。誰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小的時候，孩子們叫她葡萄河，那是因為河的兩岸長滿了野葡萄。啊!野葡萄，我伏下身在小草間尋找著，找到了!這是些貼在地皮兒上長的小草，身上盡是豆子大的珠子，夏秋之交，變成紫紅色，吃起來又酸又甜，孩子們都愛吃，吃得嘴唇也被染成紫紅色。

孩童時代，就是這個季節(jié)，就在葡萄河邊，我們這群打草的孩子，一窩蜂涌下河岸，丟掉筐，甩掉鞋，把幾只羊交給大黃狗，一個個跳到河里，河水到我的屁股到大孩子們的膝蓋。我們拍水花、打水仗，然后到河口附近捉魚。我用爺爺給我的小魚桿，常常釣到手指大的小魚，十分得意地給小二榮看，她是比我大幾歲的女孩子。二榮在岸上挖個小坑，捧上河水，放進小魚，高興地看著它們緩緩游動。我小叔可看不起我們：

“幾條白條子也顯擺，沒出息，看我抓大的！”

我小叔真行，雙腿一叉站在河中央，一手抓抄網(wǎng)，一手在水里攪來攪去，猛的一下網(wǎng)準能抄上魚來?？蓱z的小河，很少有大魚，他抄上來的與我的相差無幾。只有大寶子，總是不聲不響地趟水到河口外邊，那里河床不定，又有漩渦，挺危險的。他不用抄網(wǎng)而是握著一支尖尖的鐵釵，彎下腰臉貼著水面，兩條胳膊深深地插進水里，輕輕移動著身體。就這樣，他能把小臂那么長的大魚掐著鰓提出水面。他真了不起。

我們把魚交給小二榮，在河邊支好小鍋，用鐮刀簡單地收拾一下，上鍋就煮。真的，沒有腥味，細膩的魚肉又鮮又嫩。

葡萄河啊，你還是那么美，那么迷人，可是當年和你一起玩耍，一起歡樂的孩子們呢?爺爺去世那年是我最后一次回鄉(xiāng)，在村里見過二榮，她已經(jīng)是漂亮的大姑娘了，見了我還有點兒羞羞答答的。那回我們是搭大寶子的馬車去火車站的，一路上大寶子還是那么少言寡語，抱著馬鞭縮著脖子。到了車站，他從草料袋子下面抽出一根一米多長的魚桿，一拉啪啪三節(jié)，又挨節(jié)插回去，遞到我的手里：

“拿著玩去吧，不稀罕，自己做的，下回來，咱們到潮河下攔網(wǎng)去！”

那魚桿做得十分精美，我愛不釋手，也引起過不少人的羨慕，后來讓一位熟不講理的朋友抄了走并聲明不再還給我了?？上У氖俏倚∈澹褪枪媚棠套钚〉膬鹤?，在前兩年一次工傷事故中犧牲了。

哎，人這一生，有多大變化呀，當年的那群孩子都長大成人各奔東西了，誰還像我這樣，留戀葡萄河，留戀這所老房呢?

入夜了，姑奶奶給我鋪好厚厚的被褥，又把暖水袋放到被窩里，手電放在枕邊，暖水瓶和馬燈擱在炕的另一頭。

“你早點兒歇著吧，我回去收拾收拾再來。”

“奶奶您回去睡吧，我這不是挺好?”

姑奶奶顯得心事重重，走到門口又回來：

“要是有什么動靜，別怕，踏實睡你的，千萬別起來?！?/p>

我笑了：“奶奶那是迷信?！?/p>

“不是，不是，我一直沒得空告訴你，這老房里，好多年沒住人了，可是，哎……”鄉(xiāng)下的人們，特別是老太太總把什么鬼呀、狐貍精呀、黃鼠狼呀說得活靈活現(xiàn)，一片墳地、一座古廟、一所老宅都是他們編神奇故事的對象。不知道什么時候這些故事編到這所老房子里來了。我打斷姑奶奶的話：

“奶奶，鬼怕我，您信不信吧?”

姑奶奶咽回半句話，嘆口氣走了。

這一天我的確累了，滅了馬燈，脫衣躺下。但是換了新的環(huán)境，怎么也睡不著，聽著不時傳來嘟嘟的秋蟲的叫聲，兩眼盯著漆黑的屋頂，覺得四周太靜太黑了，又聞到陣陣的潮氣味，真像躺在墳墓里，我開始心虛了?？稍胶ε?，越往害怕的地方想。我反復琢磨著，這屋里好多年沒住人了，那么誰在這住呢?我不由得毛骨悚然，用被子裹緊身子。我想點上馬燈，可燈在炕的那一頭，我不敢動一動。時間過得很慢很慢，緊張得我透不過氣來。突然，窗外有沙沙的聲音，像是輕輕的腳步聲。聽姑奶奶講過，鬼走路是很輕的。我恨自己上炕前竟忘了關門，而且手邊連根棍子也沒有。如今鬼到臨頭了，我緊緊抓著電筒，對!枕頭也是武器，還有鬼怕火，可火柴呢?姑奶奶還說過鬼這東西你不理它，它不理你，一瞬間，我把姑奶奶的防鬼招術全想起來了。

“小良子，小良子！”

我緊張的精神一下子松弛下來，一頭躺倒，心里叫苦：我的姑奶奶你嚇著了我了。

“這孩子累得夠嗆，躺下就著了?！?/p>

她叨念著，把什么東西放在炕沿，上了炕守在我身邊。

“奶奶!”

“喲，我還當你睡著了呢，冷不?”

“不冷，挺好的，您回去睡吧，甭惦記我?！?/p>

可我心里生怕她離開一步。

“累了一天了，快睡吧，奶奶守著你?！?/p>

姑奶奶像哄小孩似的拍著我。朦朧中，我仿佛聽到院子里有吭吭的聲響，興許是豬狗在拱什么，不，不對!我清醒了，以后的聲響，分明是沉重的腳步聲，緩慢但很有節(jié)奏，在寂靜的深夜十分可怕。我翻身想爬起來，姑奶奶一把按住我，我下意識地緊緊抓住她的手，她還是那么沉靜，像是什么也沒聽見。姑奶奶是耳背了，那個幽靈已經(jīng)推開堂屋的門，不，是撞開了門“咣吱”，接著聲音在堂屋里消失了。我直起身子，抓手電的手溢出汗水，緊緊盯著我們屋的房門。

西屋的花秸響了一陣。姑奶奶下了炕，她一聲不響，端起炕上的東西打開房門。我緊跟著她穿過堂屋，跨過西屋的門檻，打開手電。在白色的光柱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鬼模樣：他側(cè)臥在花秸堆里，人一樣的頭發(fā)長長地披在肩頭，人一樣的面孔，黑黑的分不清哪是胡須，哪是污泥，一身破爛不堪的棉裝滿是污泥濁水，佝僂的雙手像老樹根一樣疙疙瘩瘩的，最讓人恐懼的是一雙大大的眼睛竟毫無光彩，在強光下眨也不眨。

我愕然了，愣愣地看著姑奶奶，把兩個饅頭放在他手邊。

回到東屋，我和姑奶奶對坐在馬燈前，沉默不語，看著火苗突突地跳過了好一會兒，我忍不住問：

“怎么回事奶奶，他是誰，怎么這個樣子?”

“本想瞞著你，讓你全看見了，哎，本不該再提這些傷心事?！?/p>

“奶奶!”我用目光期待著。

姑奶奶叨起煙桿，表情很莊重，用平和的語調(diào)講了一段并不久遠的往事———

你小的時候和你一塊玩兒的孩子們還記得他們吧？哎，別忘了，有大寶子、小二榮、還有你小叔……對，沒忘了他們吧?

我是看著你們長大的，小二榮在咱們村長得最秀氣，有文化，那幫小伙子饞貓似的全惦記娶她?？墒嵌s跟大寶相好，那是明擺著的事，大寶子的鞋全是二榮做的，那活做的可細呢!

唉，那些年，講究出身成分。當書記的就是你小叔，我那小六子，他常跟二榮他爹嘀咕，說是大寶子家成分不好，跟地主家沾親，會耽誤了二榮的前程，還張羅著在縣里給二榮找工作。二榮她爹耳根子軟，把話遞了過去，寶兒他爹那人老實，就給寶兒說了個了山里的媳婦，不管寶兒樂意不樂意，兩家過了禮，也沒辦事，就把那女人接了過來。寶兒死活不依，天天不著家，硬是半年沒上那女人的炕。說來那女人也委屈，收拾了東西，回了娘家。寶兒也真犟，他爹打斷了兩根鍬把子，硬是不去接，那女人就再也沒回來。

那天夜里，你小叔帶著一伙子民兵，就從這老房子里捉出了一對，就是二榮和寶兒。第二天大喇叭里廣播，說是地主崽子欺負了貧下中農(nóng)的大閨女，就是這個罪兒吧。寶兒給吊在公社大院里樹上，用柳條子抽了一頓，然后掛上牌子挨村游街，折騰了三四天。

那些日子，二榮讓她爹轟了出來，一直在這老房里住。我成天守著她，她就跟沒了魂似的，不哭也沒話，整天呆呆地坐著。到了第四天頭上，她才對我說了一句話：

“奶奶，我跟您要人!”

我二話沒說，走了八里路趕到公社，一下子跪在你小叔面前，什么也不說，誰拉我我就咬誰，好歹著，把人放了。

那天夜里，寶兒把我叫出來，見他背著鋪蓋卷，說是到口外幫著販牲口去，告訴我隊上也沒攔著，等賺了錢，回來娶二榮。我給他弄了點吃的，塞了他點錢，讓二榮送他一程。天亮了，二榮還沒有回來。我怕出什么事，出去找，那丫頭還站在村口直勾勾地往遠處瞧呢!

寶兒這一走就是一年多，他回來得太晚嘍，太晚嘍，人家二榮早嫁人了。

我忙問：“為什么不等呀?為什么!”

“聽我說孩子，聽我說，寶兒走后沒些日子，二榮突然跟我說，我給您當兒媳婦您要么?我說你不等寶兒了?她說我不想見他了，我說寶兒為你吃苦受罪，早晚得回來娶你，你可不敢變了心呀!她只是低頭哭，再也沒說什么。你小叔想跟二榮相好，我心里明鏡似的，現(xiàn)在是二榮心眼活動了，這可苦了寶兒。我氣也不是急也不是，心里頭喊呀：寶兒你快回來吧!我怎么跟你交待喲!沒出一個月，二榮就嫁到了王各莊，離這兒倒是不遠，可是沒在村里再露過面，聽說嫁過去不足月份就生了個孩子，我尋思許是寶兒的。

轉(zhuǎn)了年，頭開春，你小叔帶著大伙去盤山開石料。聽大伙說，那天晌午放完炮，大伙去運崩下來的石頭，這時候，有塊震松的大石頭眼瞅著要翻下來。你小叔趕忙用鐵杠子撐著，喊人躲開，大伙散開了，他也連人帶石頭滾了下來。

我在縣醫(yī)院守了他一夜，那天夜里真冷，也真長。天蒙蒙亮時，他忽然爬了起來喊：寶子回來了!寶子回來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連忙抱住他。他睜大眼睛，沖我說，我喜歡二榮，打小就喜歡，我把人家給欺負了，就在老房里……我不由得直哆嗦，回身想出去，這一抬頭，可嚇出了一身冷汗，寶兒正戳在門口，那臉白得像死人一樣，那雙眼睛就跟你剛才見到的一模一樣。趕我回過頭來，你小叔也沒了，一條白單從臉蓋到腳面。

該死的死了，該走的走了，走不了也死不了的就成了這樣，唉，這都是怎么回事喲!

窗紙發(fā)白了，馬燈暗了，姑奶奶的故事在末了，沒再說“你信不信吧”，可我卻有什么可懷疑的呢?我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覺得嗓子里堵上了什么東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我真想大喊一聲，可是我喊什么呢?

早上，我在村口又遇見了大寶子，一群半大孩子圍著他，一個孩子手里拎著一只死豬崽，在大寶子眼前晃來晃去：

“傻寶子，叫我爸爸，我就給你?！?/p>

“爸爸?！?/p>

那孩子把死豬崽往他身上一丟，他抓起來就咬，用牙齒使勁地撕扯，黑紅的內(nèi)臟咕地涌了出來，沾了他一臉，一條子血紅的肉讓他生吞了下去。我喝了一聲：“寶子！”

他無動于衷，我一巴掌打掉讓他撕咬得皮開肉綻的死豬，又是一腳踢到大溝里。他使勁吞下嘴里的東西，噎得呼呼喘氣，用呆滯的目光看著我。

“寶子，我是良子，你仔細瞧瞧，我是良子！”

他似乎恍惚了一下，馬上目光一亮，眼角抽動了一下，但這閃亮的目光一瞬即逝，再沒有重現(xiàn)。

“我是良子，你不會忘呀！”我?guī)缀跫背隽搜蹨I。

“爸爸。”

我真想嘔吐，并不是因為目睹這惡心的場景，而是想吐出我胸膛里的一股悶氣，我覺得它比那死豬肉更骯臟。

孩子們歡笑著，喧鬧著，涌向葡萄河，高興地幸福地采著野葡萄，撈著小魚，我仿佛看到了小二榮、大寶子、我小叔還有我自己。葡萄河啊，奉獻出你的純真和溫情吧，多給孩子一些樂趣和憧憬吧。孩子們呀，你們盡情地歡樂吧，珍惜你們幸福的童年吧，但愿你們離開葡萄河的時候，萬萬不要靠近那冷森森的老房。

我乘夜車趕回了城里。臨走時姑奶奶沒有挽留，我，我們的心情都不好，她只是默默地盡可能地給我多裝東西，全是老家的土產(chǎn)。

“奶奶，我還會來的?！?/p>

老人家點點頭：

“我信！”

不久，老家又來信了，說拆房的日子定了下來，我主動對父親說：

“我去吧，我頂事?！?/p>

已是冬季了，田野瑟瑟，寒氣習習，葡萄河上結(jié)了一層冰，她甜甜地睡了。老房前卻十分熱鬧，來的全是親戚，許多叔叔大爺我也認不過來，幾個同輩人光身穿著小棉襖，扎著腰帶，全是精壯漢子，憨厚地沖我笑，姑奶奶遞給我一把鍬說：

“你先動第一鍬?！?/p>

我拿鍬比劃了一會兒，不知從何下手，

“奶奶，從哪挖呀?”

大家全樂了，姑奶奶捶了我一下：

“傻小子，不是讓你干活，隨便挖一下就行了，是替你爺爺奶奶動手，這是規(guī)矩。”

一所老房，不到一天的功夫就無影無蹤了。

我在姑奶奶家住了一夜，大清早，起身回城。姑奶奶送我到院門口，她扶著門框，遙望著村南邊，晨風吹亂了她花白的頭發(fā)，顯得蒼老了許多，低聲問我：

“你路過郭家墳嗎?”

我一愣，忙說“路過呀?！?/p>

“那兒添了個新墳，寶兒的骨灰埋在那了。前幾天的事，就在老房里，還睜著眼睛，頭天晚上送去的飯一口也沒吃。這是好事，哎，良子，這是好事！”

我登上村南的高崗，一片荒冢隱沒在繁茂的荒草里，細看，座座墳頭，按輩分層層排列，倒也嚴謹整齊，這就是全村人的最后歸宿—————郭家墳。我茫然地站在那里，到哪去找寶子的墳呢?在墳地的東南角，有個白東西在動，啊!是個人，這么早來墳地干嘛呢?對方也發(fā)現(xiàn)了我，忽地站起來，是個婦女，披著一條寬大的白圍巾，她看清了我，我了也看清了她，我們面面相對足有一分鐘，忽然她扭頭就走，我用大聲喊她：

“二榮!—————二榮！”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田野上回響，這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呼喊，這是童年的呼喚哪!然而她只是稍稍遲疑了一下，然后疾步走去，越走越快，到后來幾乎是跑了起來。原野上飄著一層淡淡的晨霧，她的身影像漂浮在大湖里的白帆，漸漸地漂遠了，終于與天地融合在一起。

我內(nèi)心無限悵惘，默默地來到二榮剛剛離開的地方，這是一個圓圓的小墳，像一個花盆扣在地上，這下面就是寶子。我低頭向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發(fā)現(xiàn)墳的旁邊有手指扒過的痕跡，泥土中露出一個布邊，我輕輕扒開泥土，啊，是個小手絹包。我的手有點發(fā)抖，但還是打開了它。這是一小捧經(jīng)過細細挑選的野葡萄珠，一粒粒圓圓的、紅紅的，透過我滿眶的淚水，看到它們是一顆顆閃亮的珍珠。它們飽含著我們這些年輕人對美好生活的懷戀，對愛情的忠貞，對不幸人生的哀怨。我手里的野葡萄珠隨著我的淚水撲簌簌落在泥土里，我沒有去拾它們，我希望這些不幸的種子將來會結(jié)出顆顆幸福的果實，讓寶子嘗嘗，讓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們都嘗嘗。

我該走了，不知什么時候再回故鄉(xiāng)，那裝滿歡樂和悲哀的老房不復存在了，但它卻壓在我的心頭，怎么也拆不掉抹不去。使我欣慰的是，不管人世滄桑，小小的美麗的葡萄河會永遠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