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剛到巴黎,經(jīng)人介紹結(jié)識了一對老夫婦:亞克和愛蓮娜。他們住在納依區(qū),有一幢很大很美的房子——華麗的客廳、優(yōu)雅的書房、舒適的睡房,還有長滿花草樹木的園子。第一次去他們家作客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廚房比我住的頂樓小屋大3倍,心里自嘲:“這就叫窮富差別!”
其實,亞克夫婦十分善良。亞克年輕時畢業(yè)于法國兩大最高學府——巴黎綜合工科學院和礦務學院,那是培養(yǎng)技術(shù)型管理人才的地方,而擁有兩校文憑的人,被視為奇才。亞克18歲時以第二名的成績考入綜合工科學院,他的父親知道后立即打了他一個嘴巴,說:“我們家的人從來都考第一名!”于是,亞克更加刻苦攻讀,幾年后終于以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了。
亞克的事業(yè)一帆風順,四十幾歲就擔任一家跨國公司在法國分公司的總裁,還給政府做高級顧問,收入自然是可觀的。他與愛蓮娜自幼相識,25歲結(jié)了婚,共生了8個孩子。有趣的是,他們的孩子中竟然沒有一個學業(yè)超群的,都是些過著普通生活的普通人。也許,亞克深受嚴父管教之苦,不愿過于苛求自己的孩子,讓他們具有平凡人的心態(tài),享受平凡生活的快樂。
我認識這對兒老人的時候,亞克已退休多年,他們的孩子們早已成家,那么大的房子里只住著老兩口,顯得過于冷清。于是他們決定免費給外國留學生提供房間。那些學生大多是他們的熟人介紹來的,有日本人、越南人、墨西哥人,給亞克和愛蓮娜的生活帶來不少活力。
愛蓮娜曾多次請我搬過去住,那樣我既能省房租,還能住得舒適??晌姨焐矚g擁有自己的天地,寧可打工去掙房租。當人在經(jīng)濟實力微薄的時候,精神上的自由就尤為珍貴。我一次又一次地謝絕愛蓮娜的邀請,反復向她解釋我的想法,她每次都說:“我能理解。”可過不久又重新勸我搬去住。
有一次,亞克生氣了,虎著臉問我為什么不愿去他們家住。我笑著告訴他:我是一個獨立慣了的人,需要有一個只屬于自己的角落。見他仍不高興,我便答應
以后周末去吃晚飯,飯后就住在那里,就跟娘家一樣。亞克這才微笑起來,愛蓮娜立即帶我去選睡房,連床上用品、洗漱用品,甚至睡衣都備好,說那樣就不必每次帶來帶去了。
一年一度的圣誕晚餐,亞克和愛蓮娜會將全家人召集在一起。亞克夫婦的8個兒女都成了家,有許多孩子,大家庭共38人。我是他們家庭晚宴上惟一的外人,被亞克稱為“中國女兒”。愛蓮娜年年都在一家老字號甜品店為每個兒子和女婿訂購一盒巧克力,亞克年年都送每個女兒和兒媳一朵紅玫瑰,而我總是既有巧克力又有紅玫瑰,這令我有點難為情??蓯凵從葏s說:“你陪我們的時候比誰都多,多疼你是應該的!”
我在巴黎單身生活那些年,這兩位老人給我的關愛令我終生感激。對于一個獨處異國的女孩兒來說,他們給予的是我當時最缺少的東西:溫暖的家庭生活。
在巴黎生活了10年后,我越來越需要靜下來面對自己。終于,我決定走出巴黎,到一個空氣清新的地方去生活。臨行前,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辦了隆重的酒會,請來了所有朋友,當然包括亞克夫婦。
客人們差不多到齊了,我在人群中尋找著亞克和愛蓮娜。過了一會兒,愛蓮娜出現(xiàn)在門口,我連忙迎上去。她說:‘4亞克讓我先進來,,說你要是不在,他就不進來。你看,他快變成老小孩啦!”我立刻跑出去接亞克,埋怨他:‘你干嗎站在外面,天這么冷,凍著了怎么辦?”他看到我,笑了,笑容里帶著孩子的天真。
那時,亞克的確變得孩子氣,而且反應有點遲鈍,說話顛三倒四的。當時我想:返老還童也許是亞克面對衰老的一種自我保護,他聰明過人了一輩子,老了傻點也無妨,只要快樂就好!酒會很成功,我應酬完幾位文化官員和記者,急忙回到亞克和愛蓮娜身邊。亞克湊近我,悄悄地說:“我有……一樣……東西給你……”他在自己的包里找了很久,拿出一個信封,神秘地告訴我:‘你先別打開,等人都走了再看,這是咱倆的秘密!”
那天的晚宴很晚才結(jié)束。凌晨1點,我回到家,找出那個信封,打開一看,里面是一組我的照片,是亞克在不同日子、不同場合拍攝的:圣誕節(jié)家宴、出席文化講座、在森林散步、在花園讀書、在廚房燒中國菜……亞克一向喜愛攝影,常常拿著相機對著我亂照,可總見不到照片,我曾多次向他抱怨。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見到亞克給我拍的照片。他在信封里放了一張小卡片,上面寫了幾行字:
“可愛的小女兒,你要走啦!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這些照片我洗了兩套,一套給你帶走,一套留在我的書房。老爸亞克?!?/p>
讀到這兒,我的心里發(fā)酸,喉嚨也發(fā)緊。那一夜,我?guī)缀鯖]有入睡。清晨,我將行李裝上車,趕在巴黎蘇醒之前上了高速路,向南部駛?cè)?。盡管我的內(nèi)心充滿留戀,充滿歉意,可我還是走了,一直走到綿綿群山之間,找到一個寧靜的小村莊,安了家。
后來,每逢圣誕,我都寄一張賀卡給亞克和愛蓮娜,卻很少打電話,因為亞克耳背得聽不了電話了,交談吃力,而愛蓮娜的聲音也越來越衰老,令我心痛。
有一天,我收到愛蓮娜一封信,問我是否能回巴黎去看看他們。那是她第一次向我提出這個要求。我立即打電話回答她:“我明天一早就出發(fā),傍晚就到巴黎!”她輕聲地說:“太好啦!我等你!”
那天天氣晴朗,一路順風, 800公里的路只開了6個多小時就到了。我在路邊一家花店買了一束紅玫瑰,然后打電話到亞克家,告訴他們我到了。愛蓮娜說:”陜來吧!我等你!晚餐有你最愛吃的咸鰻魚!”5分鐘后,我的車停在那幢熟悉的房子前,還沒按門鈴,愛蓮娜就出現(xiàn)在門廊,微笑著向我招手。她帶我進了門,讓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拉著我的手說:“親愛的,我在電話里沒有告訴你,亞克走了……原諒我現(xiàn)在才說?!?/p>
我呆坐了不知多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愛蓮娜端來一杯水,遞到我手里,然后靜靜地坐在我身邊。我倆相對無言,任淚水涌出眼眶。過了一會兒,愛蓮娜告訴我:在她給我發(fā)信的第二天,亞克突然患腦溢血,很快就去世了,沒有受任何痛苦,走得很安詳。當我收到信,打電話給愛蓮娜時,亞克已不在人世,而愛蓮娜為保證我駕車安全,一字未提。
我問她:“葬禮定在哪天?”她回答:“明天上午?!蔽矣謫枺骸八臅窟€是老樣子嗎,我能上去看看嗎?”愛蓮娜陪我上樓,在推開書房門之前那一瞬間,我在恍惚之中希望看到亞克坐在書桌前,像孩子般調(diào)皮地朝我微笑……書房內(nèi)一切照舊。我一眼便看到書桌上的大筆筒,是我?guī)啄昵皬狞S山背回來送給亞克的。我還記得,每到周日的晚上,愛蓮娜都會做一頓美味的晚餐。飯后,亞克常邀請我和愛蓮娜到他的書房坐一會兒,聽古典音樂,還打開他自用的小酒柜,請我們喝香甜的果酒。三個人談天說地,那么親切,那么自如,仿佛那份快樂永遠不會消失……
亞克走了。我又一次失去了爸爸,還失去了一位老友。他留給我最后的形象是那張童稚的笑臉。那笑容,時時閃現(xiàn)在我的腦際,而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美好時光,都因這笑容而變得永恒。 (責任編輯夏海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