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合肥開會回來，車過鳳臺后，蒙城段修路，加之一輛交通事故，無法通過，繞道利辛，突見剛才疾馳而過的車輛又返回，便問答曰：前面尚有一段沒有接通，便只好再輾轉(zhuǎn)穎上，上了西淝河大堤后，正暗自慶幸，剛才那輛江西的“奔馳”不諳熟本地路網(wǎng)，盲目奪路而走。天突然黑了半邊，雷聲隆隆，風(fēng)急雨驟，車在依稀可辨的泥濘路上緩緩前行。終于明亮亮一片，一洼水泊，分明是急速推到眼前，是迷失路徑，抑或是捷足先登心切，來不及總結(jié)，斷腸人已在天涯。

路旁閘管所窗洞伸出個堆滿銀絲的頭來，頭抬起來，一雙明亮的清秀的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向這望來。那眼睛與滿頭的華發(fā)極不相稱?！澳銈冏咤e路了吧，這里是過不去的，回原路，回原路”，她揮手做著倒退的姿勢。司機嘟噥著，這是什么鬼地方呀。剛剛還是那么寬的路，一下子就到大湖里，那為啥不做個標(biāo)志。女士微笑著出來，走近我們，那雙大眼睛微笑著。我感到了溫暖踏實，同時，像搜索引擎那樣把我從深遠的記憶拽出來。

二十多年前，剛穿上工裝，到這家化肥廠上的第一個班是夜班，化肥廠那密布的管道、錯落有致的高塔矮罐，此起彼伏的聲響，排排儀表，叢叢水冷，群群設(shè)備，讓我這個剛剛離開學(xué)校的小青年充滿了對工廠、對未來、對生活的神往。

師傅就是這位大眼睛。

她是那么諳熟這套化肥生產(chǎn)線，她帶著我，不僅講本工段，而且從煤水、空氣化合之后的半水煤氣講到氨的合成，講碳銨、硫銨的生成；講化學(xué)方程式，講分析的原理。她講話滔滔不絕如流水潺潺，她手把手教我如何做分析，如何調(diào)整操作工藝。其后，她幾乎全天候的與我相伴，上夜班時，她買好飯，從宿舍后窗喊我；看電影《大河奔流》，她排一個多鐘頭買好兩張票；到值班長家喝年酒，她偷偷地給我換上白開水；去淮南看大通煤礦萬人坑展覽，她好歹不讓我靠近那些駭人的尸骨，說是做惡夢。值夜班沒其他人時，她無所顧忌的給我講各種事情，甚至她自己身體的不適。我總覺得她對我?guī)缀跏菬o遮攔的開放。一次軍宣隊正在給我們輔導(dǎo)兩報一刊社論和毛澤東的《烏兒問答》，她從褲兜中掏出一盒豐收牌防裂膏，拉著我皺裂的手，反復(fù)涂抹，我不好意思的抽回時，她硬是拉著，那雙大大的眼睛瞪著我，嗔著我，從此，那雙眼睛我再也不能忘記。

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辦好的調(diào)動手續(xù)，離別的時候，我竟是騎自行車行程60公里送她到另一座縣城。

對她的飛短流長都是日后聽說的，什么青春病啦，什么假正經(jīng)啦，什么她只交往男人不與女人接觸啦，什么她進駐農(nóng)校當(dāng)工宣隊長期間為我們廠長生下一個女孩寄養(yǎng)在夕卜。

當(dāng)她認(rèn)清眼前我曾是她二十多年前的徒弟時，眼睛為之一亮，嗓音提得高高，連叫了三聲我的名字，她嘴角有些顫抖，緊緊攥著我的雙手。我驚愕地張開嘴巴，沒等我說什么，她溫厚地笑著說，當(dāng)年我們共同讀過張弦的一個小說，叫做“掙不斷的紅絲線”吧，我們至少是掙不斷的黃絲線嘛!應(yīng)驗了吧。騎自行車送我的時候，我不是說過這話了嗎?這不，這個小閘管所幾乎常年無人涉足，你的車輪子也碾過來嘍!突然，我聞到的濃郁芳香的豐收牌防裂膏的味，記憶的東西團團涌來。又聽她說，疏大英給她來了個電話，講最近要跟著她外甥女到她們縣來，她外甥女好像到我們什么銀行當(dāng)行長。她笑著說太高興啦，到時你來，我們聚一聚，吃我做的燒雞。我這個所的魚、雞、鴨、羊、蔬菜全是自己種養(yǎng)的，非常新鮮，不需任何佐料。

我給了她一張名片，真誠地邀她去市里，請她到新的景點轉(zhuǎn)轉(zhuǎn)，我說，瞅個周末，瞅個閑暇的日子，過來和她聊聊，吃她親手做的西淝河的魚，見一下大哥她的老伴。只不過沒來得及過問大哥干什么的，憑經(jīng)驗猜，可能是這閘管所的所長一類唄。我曾經(jīng)對她的婚姻充滿了神秘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只知道她的對象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白湖農(nóng)場做技術(shù)員，婚否不知。廠里的人總是說她結(jié)過婚了，她本人否認(rèn)，那時也的確沒看到幾次她與戀人的兩地書。不過，我在感受她豐富的母性愛時，還是信其有的。

疏大英前幾天還真找過我。她的整個身段我不敢恭維，套一句管理學(xué)上的術(shù)語叫扁平化。無論臀部、胸部、臉盤、大手都是扁平狀，但一雙長長的眼睛總很清澈，表現(xiàn)在爭論問題或堅持原則時，閃射著真理的光芒和不屈不撓的桀傲。

當(dāng)時我們同是團干，她是團支部書記，是我們新工人中第一個人黨的。縣里的工農(nóng)干部培訓(xùn)班她參加了，講那是黃浦軍校，果然，不久她當(dāng)選為化工局的黨總支委員。她僅是初中生，沒讀過古漢語，但批儒評法時，她講《鹽鐵論與現(xiàn)實的路線斗爭》，講了五十多場。先后被請到巢湖、安慶，甚至河南商丘、周口。記得從周口回來時，廠里搞了一個歡迎儀式，一幅標(biāo)語叫歡迎批儒評法斗士疏大英歸來!她給大家介紹了那段的崢嶸歲月，偶爾加帶幾句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她穿著改造后的列寧裝。結(jié)束后，她讓我匯報近期團的工作，最后她義正辭嚴(yán)的指出“王玉萍名聲不好，你要注意保持距離。安排團委辦她的離團手續(xù)，不能再讓她留在團內(nèi)”。她長長的眼睛盯著我，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yán)。

機關(guān)大樓前的花圃小徑上，老覺得有一個熟悉的面孔晃動，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第三天早上班時候，我終于認(rèn)出，那就是疏大英，她講是找我，在這里等了三天，見都有人和我一塊，沒敢打擾，她怯怯地坐在我辦公桌對面，還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只是沒有了過去那種自信的威嚴(yán)與氣勢。

她平靜的說出找我的事由，就是我一個做農(nóng)行營業(yè)所所長的表妹要招聘一個保姆，她想干。想讓我打個招呼，她說出一系列理由，其中最重要的兩條：一是我表妹人好，知識女性；一是她們近鄰，還可照顧好自己的家庭。我掩飾著這種落差對我心頭的沖擊，東拉西扯些再就業(yè)新觀念給社會帶來的新變化，信手也就要通了表妹的電話，表妹滿口答應(yīng)，且連聲說，過去見面還喊她阿姨，這些年，街道改造，出入走不到一條街了，她能關(guān)心咱自己的小孩太好了。疏大英幾乎沒說什么道謝的話就走出了門。那扁平的．身子沒太大變化，褲子一甩一甩的。走后，我發(fā)現(xiàn)，放在我的電腦桌旁一盒拆開的紅皖煙。

一天傍晚，我正在一家企業(yè)調(diào)研，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打來，但聲音那樣熟悉，我連問你什么時候來的?什么時候到的，對方咯咯笑個不停。對方講，就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屋等我，還有疏大英。我堅信不移地認(rèn)為這是王玉萍。草草結(jié)束了調(diào)研，直奔咖啡屋。

疏大英迎我進去，難得見到她臉上漾出一些笑容，我們走進了一間豪華的包廂，一位衣著艷麗、充滿青春活力的姑娘落落大方的抓住我的手，嗔怪地看著我，然后就是笑著笑著，拉著我的手直到落座都沒有松。疏大英大笑著，從沒見過疏大英這樣大笑，前仰后合，眼淚都流了出來。疏大英說你認(rèn)識她是誰嗎?姑娘進一步把臉扭過來，眼睛忽閃兩下。那雙眼睛那樣明亮、清澈、真摯、含蓄。這雙眼睛我真是太感到親切了，但一時又很惶惑。

疏大英狠狠地拍我一下，當(dāng)初陪王玉萍看《大河奔流》的機靈勁哪去了，這不就是小王玉萍嗎?

噢，我徹悟了，徹悟了。

趁王玉萍外出安排咖啡時，疏大英說，這不就是王玉萍與我們廠長生的小丫頭嗎。社會上講化肥廠煤碳販子不當(dāng)家，女人當(dāng)家，不就是她嗎。說化肥廠承包了、租賃了，不就是當(dāng)年的那個煤碳販子，到我們廠好喝醉，走路一肩低，徐九經(jīng)似的，他人也厚道，承包時先把職工的養(yǎng)老保險買了。但不會管理，投上兩千萬了，老是賠，這小丫頭就是他的女朋友吧，小丫頭也不護嘴，說他們什么關(guān)系都成。

說是咖啡屋，咖啡只是充當(dāng)了一道茶水而已，舶來文化在小地方一時難成主角，滿滿一桌菜，兩瓶五糧液，疏大英看來不熟悉這種場合，老是訓(xùn)服務(wù)員不送餐巾紙、不倒茶，不上主食，不站到包廂外去。其實這些都一應(yīng)俱全。小王玉萍真是豪放，第一輪我們每人倒上一玻璃杯，她喝下半杯，然后又將我的倒走半杯，然后她又叔叔阿姨的每人碰了一杯。

小王玉萍的凌致車?yán)覀兇┻^城區(qū)，來到了位于北郊的化肥廠。久違了，化肥廠，化肥廠再沒有昔日那種仰天長嘯、噴云吐霧的豪氣，它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一個多月。廠區(qū)大門上三道橫標(biāo)，上是：計劃生育一刻不能放松，中是：大力發(fā)展民營經(jīng)濟，下是：河南省全福工貿(mào)集團B縣分公司，右下方有一幅非常刺眼的標(biāo)牌，有機玻璃裝成的：公墓新址籌備處?？吹轿也唤獾臉幼樱⊥跤衿颊f，“那煤碳販子投入兩千萬，剛生產(chǎn)20天，連續(xù)兩起工傷事故，供電、物資多家債主又前來要賬，環(huán)保催治污，法院又把他送進拘留所關(guān)了兩天，縣長救駕才算出來。他弟弟帶著一個車隊送來500噸煤碳，公路部門追來，說是軋壞了哪一段外環(huán)路。煤碳販子表示賠償，他們開了一個天價：800萬。

不知道什么時候，王玉萍從門衛(wèi)室里出來，她端著一個大茶缸子，手微微抖著，小王玉萍的如泣如訴，讓我們在場的人都無法說什么。

那天夜里，煤碳販子把我拉起來，給我一張500萬的信用卡，說他回焦作，他不想在這里干了，叫我疏通一下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500萬流動資金投進去，說不定可以玩?zhèn)€柳暗花明。玩不轉(zhuǎn)你就回焦作，住到云臺山享清福去。這公墓吧，是供電公司老總的弟弟來商量的，他弟弟就是廠所在地的村書記。提出從鍋爐房以西，廠辦室以南，二級泵房以北的這塊地割讓給他們做公墓，他講從九華山請三個高僧看的，方圓數(shù)百公里，惟這里的風(fēng)水最好。兩個臺胞已給他掛號，只要建成公墓，他們不惜重金，全部買走，建什么家族祠堂。村書記給我的交換條件是100萬元出讓費，電力公司半年不再催要電費，還讓公安局設(shè)個駐廠治安室。我就答應(yīng)了。疏大英憤怒了，那不就是墓中有廠，廠在墓中了嗎?我逡巡著疏大英惱怒得噴火的眼睛，王玉萍淚水滴在大茶缸的情景，小王玉萍女孩般的嗚咽和委屈。心里十分酸楚，淚如潮涌。啊，廠已如斯，人亦如斯，逝者如斯!

責(zé)任編輯 小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