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屋》2004年第3期發(fā)表了魏邦良先生的一篇文章,《劉大杰和曹聚仁:失去勇氣之后》。在這篇文章中,魏先生結合自己剛從陳四益先生《臆說前輩》中讀到的“個中原委”,又翻出了魯迅諷刺劉大杰斷錯句的事做文章進而與曹聚仁作比較,以為劉大杰和曹聚仁都失去了“勇氣”。劉是失去了為自己“正名”的勇氣,而曹則失去了正視自己所犯錯誤的勇氣。
劉大杰錯誤標點《袁中郎全集》之所以鬧得幾乎盡人皆知,是由于魯迅先生的一篇雜文。魯迅先生在《罵殺與捧殺》中說:
人古而事近的,就是袁中郎。這一班明末的作家,在文學史上,是自有他們的價值和地位的。而不幸被一群學者們捧了出來,頌揚,標點,印刷,“色借,日月借,燭借,青黃借,眼色無常。聲借,鐘鼓借,枯竹竅借……”借得他一塌糊涂,正如在中郎臉上,畫上花臉,卻指給大家看,嘖嘖贊嘆道:“看哪,這多么‘性靈’呀!”對于中郎的本質,自然是并無關系的,但在未經別人將花臉洗清之前,這“中郎”總不免招人好笑,大觸其霉頭。〔1〕
當時由劉大杰標點、林語堂校閱的《袁中郎全集》斷句錯誤甚多。這里的引文是該書《廣莊·齊物論》中的一段;標點應為:“色借日月,借燭,借青黃,借眼,色無常。聲借鐘鼓,借枯竹竅,借……”。這部《袁中郎全集》出版以后,曹聚仁曾在1934年11月13日《中華日報·動向》上發(fā)表《標點三不朽》一文,指出劉大杰標點本的這個錯誤。魯迅在上面這篇雜文中也引來對當時某些文人不懂古文亂點古書的現(xiàn)象進行嘲諷,其直接目的是諷刺林語堂發(fā)起的所謂抒寫性靈的小品文運動。而在魏先生的這篇文章中又把劉大杰和曹聚仁扯在一起,如此看來劉曹二人似乎的確有些淵源。
魏先生在這篇文章中引用陳四益《臆說前輩》中的說法,認為讓劉大杰一生為之尷尬的“錯點”,其實是阿英搞的。至于“為什么‘劉先生從不愿談及此事’”,魏寫道:“當時不談,是阿英‘不好公開露面’,那么解放后,劉大杰還有必要背這個黑鍋嗎?”因而得出了與陳四益以為劉大杰虛懷若谷所不同的結論,以為劉大杰是出于自身的懦弱性格而不敢說明真相,甘愿替人背黑鍋。即便為此遭到外界的甚至來自自己學生的嘲諷他也默默忍受了。
盡管魏曾在文章中提到,“陳四益文章中所提供的僅僅是一個孤證,雖然筆者認為這更接近事實真相,但要說服更多人,僅憑這個孤證遠遠不夠”,但這篇文章中有關劉大杰的論述卻依然建立在這樣的“孤證”上面,而且我們也沒有讀到作者認為“這更接近事實真相”的理由。那么假如這個“孤證”不成立的話,魏先生的這篇文章就成了失去基礎的空中樓閣。
其實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文匯讀書周報》上就曾討論過《袁中郎全集》真實標點者是誰的問題。1992年8月1日發(fā)表的周劭先生的《錢杏邨·阿英·魏如晦》稱:“那時林語堂于提倡幽默之余,又拋出了小品文……于是捧出了袁中郎,標點整理出版《袁中郎全集》,用連史紙,仿宋字,線裝,精印六大冊。幫他忙的便是阿英和劉大杰,其實標點工作全是劉大杰搞的?!?0月10日發(fā)表的東耳先生(即陳四益——筆者按)的《〈袁中郎全集〉與〈雙峰記〉》則說“我聽友人告知的情況恰恰相反……”(往下便是魏先生文中引用的那段文字)
針對這兩種截然對立的論調,曾經親身參與過調查此事的倪墨炎先生寫下了《劉大杰與〈袁中郎全集〉的標點》一文,對這一爭論進行澄清。倪先生在文章中說,“文革”末期,新的《魯迅全集》注釋工作開始,魯迅批評《袁中郎全集》標點錯誤的《點句的難》和《罵殺與捧殺》是收在《花邊文學》中的。該集由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的幾位教師為主進行注釋。
他們把征求意見本寄給了劉大杰先生。劉先生正式向注釋組提出:“標點是阿英搞的?!辈⒄f:“阿英那時從事革命工作,需要錢用,又不便公開露面,所以用我的名義標點。他忙于革命工作,難免標點疏漏”等等。接到劉先生的意見后,注釋組的同志走訪了阿英先生。當時阿英已重病在身,但病情有了好轉,不但頭腦清楚,還能扶著在室內走動。他聽了劉大杰的意見后,單單一笑說:“這是大杰記錯的。當時他是三十上下的青年。他在文壇上雖已露頭角,但名氣還不大,所以他標點后還要掛上‘林語堂校閱’的牌子。如果是我標點的,我名氣比他大,要借用他的名義作什么。至于反動派追捕我,那是1935年的事,這書是1934年出版的,那時我還在文壇上公開活動,也沒有必要借用他的名義?!薄?〕
注釋組和出版社編輯室的同志希望把阿英的說法告訴劉大杰,并當面向劉大杰核實。當時倪墨炎先生被借調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參加《魯迅全集》注釋的一些工作加上家就在上海,于是注釋組和編輯室的同志就托他和兩位去上海的大學教師能不能帶一帶此事。
1977年春節(jié)后不久倪墨炎等人就去了上海萬航渡路劉大杰寓所。由于事先約好的,握手寒暄后,劉“開門見山就重說了一遍他向注釋組提出的‘標點是阿英搞的’那些話”。待他說完后,他們轉述了阿英的話。并且告訴劉,“我們查閱了當年的《袁中郎全集》,第五冊的序是阿英署名寫的,說明阿英那時的確可以公開活動。如果阿英標點不便公開署名出版而要借用劉先生的大名,那這篇序卻何以由阿英署名呢?”“劉先生聽了我們轉述的阿英的話,和我們查閱的結果,沉思片刻,說:‘我和阿英是老朋友,過去一直是互相幫助的。他既然這樣說,我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你們看著辦吧?!蹦吣椎葓猿謫柕溃骸芭笥阎g,也要實事求是的弄清歷史面貌。劉先生是否可以提供別的證據(jù)?”劉說:“我沒有別的什么證據(jù)。你們回京去時,見著了他,替我問好?!?/p>
由此我們至少可以看到,其實劉大杰并沒有打算一輩子把“黑鍋”背下去,在修訂《魯迅全集》的時候,他曾積極試圖為自己“正名”,因而魏文中所言“軟弱,使他不敢說清事實真相,背了一輩子黑鍋,將來還要背下去”等等也就無從談起了。不管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樣,至少這次試圖“正名”的行動是確鑿無疑的。
倪墨炎先生在文章中還引用了當年《袁中郎全集》第三冊劉大杰的序中的一段話:“??粋€古人的集子,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你至少得了解這一個人的生活思想和他的種種環(huán)境,要這樣,才可整理了解他的作品。像我這樣一個人,做這種事,才力是不夠的。然而自己又實在愿意做這件事,沒有法,只好勉強地做下去。幸而有林語堂、郁達夫、阿英幾位先生,盡量地幫助我,現(xiàn)在總算把它弄成功了。這幾位先生,有的替本書作序,有的供給我一些難得的關于中郎的書籍,特別是林先生,還擔任最后一次的校閱,我是應當在這里表示深深的謝意的。最后,我還要感謝曹漱逸、胡云翼兩位先生,他們也給了我一些有益的幫助。”倪先生寫道:“從這段話可見,標點確是劉大杰做的,阿英寫序在第五冊,此時他做的大概是提供袁中郎的一些版本吧。至于劉大杰是否另有助手,我們就不便妄猜了?!蹦呦壬^續(xù)寫道,“根據(jù)訪問和查考的結果,事情的真相應該說是明白的……此事不久,阿英先生和劉大杰先生先后作古,要是當年劉大杰沒有正式向注釋組提出他的說法,阿英也無從作出證明,可能真會以訛傳訛,在‘幾位非常熟悉的朋友’中逐漸傳播開來,一面卻又打出‘劉先生從不愿談及此事’的旗號,使人更感到可信。但即使是這樣,事情的真相最終還是弄得清楚的,因為這部《袁中郎全集》本身就是鐵證。”
倪墨炎先生的這篇文章寫于1992年11月21日,在收入《現(xiàn)代文壇內外》時又加了個“附記”,說自己以前不知道“東耳”就是陳四益,直到看了陳先生送他的一本《亂翻書》時才知道。“要是知道是四益兄,我們在見面時一定會談到此事的。我們當初去拜訪阿英時,阿英正由當時的女婿吳泰昌扶著在室內散步。他與我們談到最后,還說了句:‘大杰以為我已是植物人了,所以把這件事推在我身上?!覜]有把這句話寫入文章。劉大杰先生和阿英先生都是我所尊敬的大作家大學者。我都曾為他們的著作寫過書話一類的小文章……”倪先生說,自己的文章這本書收了,是不會編到別的書里去的,“但本文有點例外,我仍收在這里,以使讀了四益兄《亂翻書》的讀者,也能見到本文。兩種說法,供他們抉擇”〔3〕。據(jù)我的閱讀面來看,這篇《劉大杰與〈袁中郎全集〉的標點》至少三次被收進倪先生的集子里面、1994年學林出版社出版的《現(xiàn)代文壇短箋》、1998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倪墨炎書話》和同年出版的這本《現(xiàn)代文壇內外》都收錄了這篇文章。足見倪老對此事的重視。
至于魏文中所提到的,“讀過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應該知道劉大杰的學問其實相當扎實,做學問的態(tài)度也相當嚴謹,那么,古文底子好舊學根底深的劉大杰,難道連袁中郎的書都看不懂,難道會犯斷句不當?shù)腻e誤”?我想任何人也不是一開始就“學問相當扎實”、“古文底子好舊學根底深”的,總得有一個慢慢積累的過程。并且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即便是大師也會有打馬虎眼的時候,何況《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出版已是《袁中郎全集》出版六年以后的事了。其他情況倪墨炎先生在文章中已經介紹的很清楚了,不須多言。
可以確定的是,劉大杰先生的性格中的確有怯懦的一面,因為這是與其幼時的不幸經歷相關的。在早年的長篇自傳體小說《三兒苦學記》我們可以依稀了解先生幼年的悲慘處境:先生兩歲時父親即去世,一家人受到嗜賭成性的叔叔伯伯們的欺凌,不得已而寄居在外祖母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十幾歲時母親去世,接著念大學的哥哥也因過度憂傷一病不起最終含恨棄世……而他自己不得不去工廠當學徒討生計,好不容易在哥哥的朋友和舅舅的資助下才得以念書……這種不幸的經歷深深地影響了他的性格養(yǎng)成,使他常常被憂郁、哀傷所包圍,并時時感嘆人生的無常、命運的不可捉摸。在武昌高師讀書時,有一次他同幾位朋友在黃鶴樓照了一張六寸的無光相片。照片上的劉大杰微閉著雙眼,加上“消瘦的面龐,寬松的衣帶,無力的偎依,似乎是一個在大病里面再生的微弱的身軀”。他把相片掛在寢室的木壁上面,幾個月后偶爾看到,竟然覺得照片里“看起來太憔悴太消瘦的形容,同現(xiàn)在比起來,又是很豐潤的了”。他越看越傷感忍不住在白紙上寫了兩句詩:“明年此日知誰?。繍澩碁┧塘?!”結果遭到朋友的一致批評,說他太凄涼、太衰颯了〔4〕。讀他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也時常感到一種徹骨的凄涼與傷感,軟弱無力的主人公形象時常在眼前晃動。
盡管我們承認了劉大杰性格中的怯懦成分,但如此考察起來,我們所得出的結論也恐怕與魏先生的結論恰恰相反。不管怯懦因子在劉大杰的性格中占有多大的份量,我們都不能把他在錯點《袁中郎全集》一事中的反應也當作怯懦的表現(xiàn)。因為在修訂《魯迅全集》的過程中他畢竟積極地正面提出了“正名”的訴求。相對于以往的怯懦(姑且認為劉大杰先生一直都是怯懦的),這一次的訴求當然應當算作“有勇氣”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事實茍如倪墨炎先生所得出的結論,那么這種“勇敢”不就可以認作魏邦良先生所言的不敢正視自己錯誤的“怯懦”嗎?如此一來,在此事件中劉大杰的“怯懦”也同曹聚仁一樣,也是怯于認錯而非怯于“正名”了。
注釋:
〔1〕魯迅:《罵殺與捧殺》,載《花邊文學》。
〔2〕本文所有引文除特別注明外均引自倪墨炎:《劉大杰與〈袁中郎全集〉的標點》,見《現(xiàn)代文壇短箋》,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26~29頁。
〔3〕倪墨炎:《現(xiàn)代文壇內外》,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8年版,第66頁。
〔4〕劉大杰:《讖語》,載1925年9月11日《晨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