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西瓜。那種咬下去清涼爽潤的感覺,會讓我想起某個燥熱而又無比寧靜的午后,只有蟬聲;想起外婆和她那把被時光打磨得暗黃油亮的蒲扇;想起那間老屋和老屋里老邁的吊扇,運轉(zhuǎn)時如同老年人疏松的關(guān)節(jié)相互摩擦而發(fā)出的“咯咯”聲;想起那棵碩大的泡桐樹和樹下那一地的光與影……
夏天,總是讓我想到寧靜,繼而想到我那正在匆匆離去的童年。
我的大半個童年,和那間老屋和我外婆一起度過。而那些回憶都被封存在了某種熟悉的味道里。
熱,太陽很毒;悶,口渴心煩。但是進屋,看外婆坐在藤椅上,瞇著眼,酣甜地打著盹,吊扇不緊不慢地轉(zhuǎn)著,“咯咯”地,和著時鐘的“嘀嗒”聲,門外的“知了”聲,轉(zhuǎn)過了一圈又一圈。這種撲面而來的帶著些許霉味的陰涼,總會讓我產(chǎn)生幻覺:時間變得黏稠,鼾聲,蟬聲,鐘聲,吊扇聲,懶散地攪動著時間,世界變得狹小但空曠,慵懶而頹敗。
我便捧起一塊西瓜嚼起來,然后,在外婆的威逼利誘下,很不情愿地嘟著嘴去午睡。
小的時候,我討厭午睡,精力充沛的小身體老是想著去外面玩,捉西瓜蟲還是捉螞蟻什么的,都比干躺在床上好。但每次在那“四重奏”和微妙的穿堂而過的暖風(fēng)的催眠之下,沉沉睡去,很是失敗?,F(xiàn)在卻是不可抑制地在課堂上慢慢趴下,卻再也沒能制造出絢麗奇妙的夢境……
啊,一覺睡醒之后,有一種感冒和失重的感覺,渾身乏力,軟綿綿的。這時候,往往是四點多鐘,太陽已不那么毒了,有一種華美而溫?zé)岬墓鈺灐M馄疟闳ベI菜,當(dāng)然還會買上一只大西瓜。她常常帶上我,免得我闖禍。我就拉著她干燥的手,走在有很多西瓜皮的路上。外婆的手總是很白,使我看著自己黑不溜秋的小手很是自卑。但老年人的手總是那樣,白得有點泛黃,還可以看到皮膚下面青色蜿蜒的血管。當(dāng)結(jié)束了冗長而令人犯困的討價還價之后,我們便會走到某個堆滿了西瓜的三輪車前停下。我看著外婆,這時太陽正好西垂,柔和的陽光很是慈祥。外婆用溫軟的杭州話和小販生硬的外地話說著一些套話,她總是懷疑他們,不停地在那個蔥翠新鮮的西瓜上用手指彈來彈去,搞得攤主不耐煩。有的小販便會用水果刀在西瓜上劃出一個小三角形,輕輕一撮,一塊西瓜就出來了。外婆讓我嘗,我便對著那些慈祥的皺紋和滿臉的希冀很慎重地點一下頭,因為我也開始不耐煩了,我站得太久了,累了。外婆這才滿意地付錢,還不忘注意小販秤上的斤兩。運西瓜的光榮任務(wù)往往落到我的頭上,外婆看著我固執(zhí)的樣子總是會心地笑笑,夸我懂事了。我抱著大西瓜,很擔(dān)心它會突然逃掉,摔在地上,像一路上的西瓜皮一樣。外婆堅持讓我用手拎,不讓我抱,她說那樣容易掉。我不明白,但為了顯得懂事,只好一面擔(dān)心塑料袋的牢固程度,一面任袋子在我手指上勒出印痕。
回到家,吃一口西瓜,清涼甜蜜。
第二天,又是一個燥熱但平靜的午后。
已很久沒去老屋,而外婆也更老邁了,這些都是很久遠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