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老屋被拆了,說話的時候,眼圈微微有些泛紅。于是在一個下雨的黃昏,我,母親,還有祖母撐著小傘佇立在那片廢墟前。雨默然地打在臉上,卻沖刷不了斷墻上那個用紅漆書寫的“拆”字留給我們的血一樣的烙印。回去的路上,祖母滑了一下。這小巷里的青石板遇上微雨便如涂了一層薄乳油般的滑膩,祖父在他的文章里卻說“滑膩的石板真是可愛得像母親的手”,大抵數(shù)十年在這小巷、這老屋中居住,一草一木,一板一瓦,都融成了身體中的血,骨中的鈣,刻骨難忘了。不必說祖父母,就是我,又何曾忘懷過老屋天井里的秋千“吱呀呀”晃出如銀鈴一般美妙的響動!當然,還有秋千旁的壁上的老青藤黃昏里暖暖地撓我的臉,以及每當春天來到,飛燕穿庭時,同院小姑娘的仰望———水一般清澈的眼神。甚至于讀到“云破月來弄花影”就會想起老屋的夜晚———月如碎銀般從階角漏下,而祖父種的海棠被青霧籠著,紅艷欲流。我之前還不知竟有這么一種神奇的情感在歲月的積淀里醞釀發(fā)酵,再如熔巖般噴??!平心而論,我目前住的居室比起老屋要舒暢得多,我目前可以娛樂的東西比一個秋千要豐富得多,可我記憶深處的最深的戀意卻全付給了那幾堵斷墻、幾根老藤!這種感覺,在徽州大宅的黛色的瓦上我讀到過,在紹興東湖泊著的烏篷船上我讀到過,在泰山壁上的題詞間我讀到過!人類對自然、對人文的愛太深,又太飄遠,于是,老屋和所有曾有人跡活動的靜態(tài)物一樣,成了這種愛最精美的容器!而我們所愛的又絕非僅僅是那一株院中的小桃,桃下賞花吃酒的人事活動才是我們愛的全部理由??!
當那么多的樓宇豎起來的時候,儲著那么多人的情感的幾條小巷、幾間老屋不見了。城市的建筑者們說,看,那座雄立的樓,城市的標志!于是,又一個復制品誕生了。
有人說過,在日益趨同的城市形狀中,樹是唯一不可替代的標識。那么老屋呢?
有多少老屋被拆,就有多少個流離失所的靈魂,而恰是這些靈魂充盈著我們這個像青瓷般易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