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雨一直下
這是我在澳洲第一次遇到下雨。凌晨4點的時候就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烏鴉今天終于安靜了。
上午的第二節(jié)課是交流,與另一個班級的學(xué)生用英語聊天。我坐在屬于我的小椅子上,不安地等待有人坐到對面。起先一位廣西南寧的女生對著我坐了下來。她已經(jīng)在TAFE學(xué)習(xí)兩年了,專修美容專業(yè)。我的詞匯量不夠,她時常提醒我用英語。一會兒,Peter說要換個人交流,這次與我聊天的是個來自東帝汶的黑人女孩,戴著眼鏡,穿修女一樣的服裝,很奇特。只是,盡管她在這里已經(jīng)讀了三年英語,口音還是很怪,音標(biāo)念得非常不準(zhǔn)。我跟她交談很困難,只知道她的名字用東帝汶語言念起來很好聽,翻譯成英文就是“圣誕”的意思。
要換最后一個了。這次是一個臺灣人,他站在我對面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后一個坐下。他一坐下就拿起Peter發(fā)的最基礎(chǔ)的問題示例,一個一個地問我。我說別這么快,我還沒問你呢。他說:“我要訓(xùn)練你英語?!焙髞砹牡脚_灣作家后,他又很突然地問我:“你恨我們嗎?”說完還加了一句:“我們臺灣人?!蔽蚁肓讼?,說我恨那些搞“臺獨”的人。然后我們就政治問題發(fā)生了爭論。最后他說:“你的想法好特別。我可能會改變我原來的看法。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曾士哲?!蔽椅⑿χ帐郑骸拔医校剩铩!?/p>
這是我此行最自豪的一件事。在國內(nèi)的時候,愛國似乎總是很抽象的一個概念。但當(dāng)我離開祖國的時候,這種感情才會真正立體起來,而且是那樣神圣和美好,帶著暖暖的溫度。
下午去參觀綿羊農(nóng)場。雨一直在下,天空的顏色很渾濁,行動也有些不便。我第一次擠了牛奶,發(fā)現(xiàn)原來奶水?dāng)D出來的時候跟線一樣細(xì),本來一直以為和用自來水一樣方便。袋鼠和考拉這里也有。其實我在野鹿園就已經(jīng)看見過了,但是有必要在這里記敘一下:袋鼠不像我從前想象中那么的大,只有狗的大小,看上去靈敏溫順。而最可愛的就是考拉(樹袋熊)了,它們胖乎乎毛茸茸的,有一只紐扣一樣的黑色的鼻子,蓬松柔軟的灰色毛皮,喜歡吃有催眠效果的桉樹葉,總是慵懶地攀附在樹枝上,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澳大利亞被譽為“騎在羊背上的國家”,最著名的就是綿羊了。在農(nóng)場中我們終于見到了綿羊,它們不安地蠕動著,擁擠的羊圈里像開滿了棉花。室內(nèi)有一個牧民表演,他盤腿坐在地上,吹響了一種龐大的象牙管形的樂器,有點類似土著人的號角,發(fā)出低沉空洞的回聲,持久地盤旋在屋頂。它給人震顫的感覺,幽長、斷續(xù)、起伏不定。那是一種獨特、神秘的語言,似乎用來喚醒某些沉睡中的意識。牧羊人就用這支號角召喚羊群。一會兒,綿羊便一頭頭地從后門進(jìn)來,有序地站上了階梯。每一只羊都代表一個品種,之后很多具體的表演我記不得了,但接下來有個剪羊毛的節(jié)目,讓人觸目驚心。一頭肥胖的綿羊不幸被選中了,表演者先拿剪刀咔嚓咔嚓剪了幾刀,表面臟黑的長毛大把大把地掉落,露出里面的白色。然后他一手握著一把專門的電動剃刀,一手抓住羊脖子,在臺上嘈雜的音樂聲中,剃刀走過的地方,一大片純白的絨毛輕輕凋零,他抓起一把就往臺下拋,我們的頭頂上頓時飛滿了羊毛,像下一場極安靜的雨。我抬起頭,感到疼痛。一分鐘后那只綿羊就裸露出雪白的皮膚,變得像個新生兒一樣,瘦弱單薄,它細(xì)瘦的前肢被表演者強(qiáng)行舉起來,顯得驚慌失措。我不敢想象它從屋子里被牽出去后,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發(fā)抖的樣子??蓱z的小家伙,該怎樣挨過這個嚴(yán)冬呢?
……
第九天:約翰·保羅學(xué)校
第十天:海洋世界、黃金海岸
大事記:
7月27日上午,Peter上了一堂爆笑的課,是關(guān)于“肢體語言”,他一人分飾多角,親自做拋媚眼等等夸張的動作;7月27日傍晚,蒂第一次帶我們?nèi)コ匈徫?,我們都只買了一包椰絲曲奇餅干;7月28日晚,完成了一幅1500片的高難度大拼圖……
第十一天:陽光一整天
今天學(xué)校沒有安排集體活動,由homestay的家人陪我們度過。
早晨,蒂帶著我們到戶外去散步。緊貼大門是一條狹窄的門廊,靠門那邊的墻邊放著一把長椅,扶手上鐵黑色的鋼條堅硬地繞成柔軟的螺旋圖案,椅子的正上方掛著一盞古老的蘇格蘭式壁燈,它發(fā)出渙散曖昧的燈光,在雨夜烘出一小團(tuán)朦朧的光暈。我們在花園里繞著房子走了一圈,貪婪地呼吸著冰涼的空氣中植物的氣息,那些綠色的芳香純凈得讓人迷戀。淺黃色橘黃色紅色的花像精致的小鈴掛滿三面矮墻,叫人懷疑季節(jié)的存在。蔓藤柔軟地纏絡(luò)在小屋周圍,小圓葉一層一層折疊陽光,像少女參加舞會時飄揚的晚禮服的裙褶。草坪被修剪得平坦整齊,像紙張一樣干凈。面朝馬路的一塊大圓石有一半被埋在了瘋長的草枝里面,草枝上垂?jié)M了流蘇似的紅花,它們纖細(xì)的蕊絲中漫出陣陣濃郁的水果香。大圓石旁邊插著一個醬紅色的小郵箱,一側(cè)掛的小牌子上用白漆寫了門牌號“43”。
走上門前的林蔭路,路邊有兩排高大的桉樹,初升的陽光斜斜掠過每一個樹梢,從第一棵到最后一棵。我們沿著它們的影子一直走,走到街的盡頭,清新,浪漫。路旁每戶人家的圍墻里都會溢出花朵來,瀑布一樣垂到地面。這時候,有一只肥胖到恐怖的大狗在冷清的小路上出現(xiàn)得令人猝不及防,狗的主人隨后出現(xiàn),她跟她的寵物長得很像。不過在蒂和她攀談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胖狗狗流口水的樣子其實也是蠻可愛的。
回來后蒂又驅(qū)車帶我們?nèi)ナ兄行?。小攤上有賣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和香氣誘人的超大號面包;化妝成卓別林的小丑不時地變換姿勢,像一尊塑像一樣,動作僵硬逼真,而他的帽子則放在地上等待施舍;赤裸上身的土著人臉上張揚地涂抹著油彩,坐在廣場的臺階上用他厚實的手掌拍打鼓面,釋放狂野的節(jié)奏。在馬路的拐角我看見一個花攤,一塊用粉筆寫著“FRESH FLOWER”(鮮花)的木板豎在年輕的賣花人腳邊,幾只塑料桶里清一色地盛滿同一種野花。她們粉白色的小花瓣在墨綠的草葉中若隱若現(xiàn),像微微燃著的小生命努力地發(fā)光。那時我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愿望,想買下一束。抱著一大束散發(fā)淡淡的粉色熒光的野花,站在陽光里,持久地佇立在陽光里,純粹地微笑,靜靜地等待,那是多么幸福甜美的一個女孩。我遲疑了很久,可最后還是沒買。因為總有一天她會只剩下枯萎的樣子,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下午我與那另外兩個女孩跟著蒂走上了從布里斯班河的北岸通往南岸的跨河大橋。我們倚在橋欄上,我依然穿著那件溫暖的毛衣,它上面沒有任何凹凸的花紋或者彩色的圖案,只是白色。天空呈現(xiàn)一種不真實的藍(lán),云朵擱淺在河流盡頭,飽滿又鑲上一層暗色的金邊,顯得高貴神圣,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以宗教為主題的油畫。巨大的水鳥的白色羽翼從河面上掠過,抹去自己的影子。我想,我是愛上了這座城市。
南畔有一個河濱公園,我們沿著河一直走,路邊一位漂亮的阿姨微笑著坐在掛著巨大“ICE CREAM”招牌的小木屋里出售三澳元一個的冰淇淋,而為“Good Will Game”(布里斯班國際友好運動會)做宣傳的小姐姐站在河邊分發(fā)免費的紅氣球,整個公園里到處都是飄浮的紅色。我們舔著草莓冰淇淋,每人三個氣球,分別系在背包拉鏈和兩只旅游鞋上,一步一步輕飄飄地邊走邊笑。
我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去,到家后不久,蒂的兒子一家的到來給了我們四個人一個意外的驚喜。蒂的兩個小孫女都有非常漂亮的藍(lán)眼睛,8歲的姐姐有兩條亞麻色的辮子,目光調(diào)皮狡黠;4歲的妹妹一頭淺到近乎白色的金發(fā),胖乎乎的臉蛋可愛極了。她們有一條叫Paul的老狗,缺了一條腿,跑步時的樣子很可憐。蒂的兒媳又懷孕了,腆著大肚皮。我把從中國帶來的兩個小木頭女孩子當(dāng)作禮物送給她們后,4歲的金發(fā)小妹妹從箱子里翻出3個巧克力蛙,口中念叨著含含糊糊的單詞,一搖一擺地送到我們面前。我們在花園里和Paul一直瘋玩到她們必須回家。妹妹記住了我的名字,撅著小嘴一遍遍奶聲奶氣地說 “Jo”。
晚上,Cherry的臥室里,我和Cissy、Cherry洗完澡后盤腿坐在鋪滿又厚又長的綿羊毛的地上,披散著頭發(fā)吃完最后幾片椰絲cookie(曲奇)。然后她們讓我繼續(xù)講昨天沒講完的《簡·愛》……
第十二天:模糊
馬上就要離開。說不出是什么感覺。
我們又一次坐進(jìn)那輛白色的TOYOTA,坐在斑點狗毛皮縫制的坐墊上。滿車都是香水味道。在百老匯的經(jīng)典歌曲中,音樂和薰香一起輕柔地浮動,我望著車窗外籬笆上探出頭來的柔蔓望著車窗外的CAFE招牌望著車窗外張揚涂抹的壁畫望著大橋上紅彤彤憨憨笑著的朝陽,眼睛突然很疲倦。蒂右側(cè)隱在發(fā)絲中的金耳環(huán)熠熠閃亮,她右手握住方向盤,左手食指還是習(xí)慣性地放在唇邊。我悄悄地朝她微笑,然后轉(zhuǎn)過頭閉上眼躺在斑點狗身上聽老歌一遍遍回放,等待日出進(jìn)行到最后把冷空氣捂暖把夜空的暗色徹底洗掉。
我們用了一上午做自己的雜志,紀(jì)念這次旅程。第一張也是最后一張合影,大家都笑得很模糊。
下午我們逛了最繁華的Queen-street(女王街),幾乎花光了所有的澳元。在麥當(dāng)勞我買了一塊黑莓蛋糕,可以說是我從小到大嘗過的最美味的蛋糕,那一瞬忽然想起了媽媽,她也很喜歡吃蛋糕。我把三種口味都買全了,小心地放進(jìn)背包里,祈禱它們在我后天回到爸爸媽媽懷抱的時候還是新鮮的。出來后我就馬上在電話亭給家里打電話,線路通了卻又找不出什么話講,其實僅僅是想聽到爸爸媽媽的聲音,只要一小會兒,我就會很滿足。媽媽的聲音激動得顫抖,她和爸爸搶著說話,同一句話兩個人卻重復(fù)講了好幾遍。最后爸爸說,在家里閑置了十幾天的長笛,他天天都擦得光亮。然后我哭了,掛斷了電話。
在經(jīng)過一座教堂的時候,一只烏鴉停在古老高大的鐘樓頂上,當(dāng)時傍晚橙黃色的余暉恰到好處地涂抹這一塊天空,剎那間它變得像鷹一樣。這個鏡頭在我印象中一直很深刻,像一張藝術(shù)照片。
仿佛重復(fù)著某一個似曾相識的表情和姿勢,守望著同一個方向。
而我也背著個大書包,穿著干凈的白毛衣和洗舊的淡藍(lán)色牛仔褲,站在一個海濱城市干燥的冬季,站在透明而鮮艷的陽光里。依然,在守望中等待,等待離開。
只是我說不出應(yīng)該快樂還是難過。
只是我已經(jīng)不明白哪里才是我要去的對岸。
只是我又一次想哭但淚水流不出來。
云一朵朵開在島嶼上空。只是白色。
……
第十三天:燒烤、Party、登機(jī)
……
這么長一段時間的旅行到兩年后的今天只剩下記憶的碎片,只能依靠零散短小的日記和當(dāng)年的照片拼湊成單薄的文字。但是在回憶和寫作的過程中我一直微笑著。
蒂、Peter、Anna、蒂的兩個小孫女、老狗Paul……我想念你們。
想念那個白色的島嶼。
想念那個叫Jo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