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景德鎮(zhèn)游玩的時候是住在東郊湖田村一位農(nóng)民家里的。房東李嬸曾經(jīng)是我爺爺?shù)膶W(xué)生,熱情爽朗,預(yù)備了大堆清湯泡糖,鮮素醬茶之類的特產(chǎn)不說,還親自帶我下她家的窯場,手把手地教我做瓷。可怎奈這手活兒絕不是一天能學(xué)到,我很想給自己做一兩只小掛件帶回南京炫耀一番的,但忙乎了一整天,燒出來的凈是些非破即裂的薄瓷片。那模樣,甚至連古窯場遍地都有、隨手拾起的廢片都不如。于是我只有自我安慰似地豁達一番:反正明后天我就走了,進了市區(qū)漂亮的瓷晶該到處都是吧!李嬸卻仿佛看出了我的不如意,只見她笑瞇著眼,掏出手帕包了我的“廢片”,還神秘兮兮的叫我“放心”什么的。怪了。
第三天清早,我正煩惱著怎么把這么多的土特色統(tǒng)統(tǒng)裝進包裹呢,李嬸興沖沖地跑了進來,手里攥著手帕:
“看!”只見她從手帕里提起一根紅線,于是一只綠瑩瑩的東西便晃悠在我眼前了。
“這,這是……”
“你那天燒的坯,我把它磨薄了,磨了形狀,上了彩釉,還寫了幾個字兒呢……給你拿回家去!”
我趕忙雙手捧起這墜兒,驚喜地打量著,它的形狀就像一片舒展的菊花葉子,土黃的坯,半透明的綠釉滴落在葉面的中心,仿佛還沒有凝固一般地鮮活著;釉面下幾條由于我技術(shù)差勁而燒出的裂紋,此時竟別㈩心裁地成了葉子的經(jīng)絡(luò)!這哪里還是一只普通的飾品,這分明是美人眼底的那泓秋波,折射著最淳樸的美麗。
“嬸……你怎么做到的?”我?guī)缀跆似饋怼?/p>
“嘿嘿,我都燒了兩天了,這坯子還是從你做的那幾個里挑出來的呢。就知道你歡喜!喏,再看看背面:愛的勛章?!?/p>
“愛的勛章?”我饒有興趣地念叨著,將墜兒翻過來,果然背面有四個小字。“為什么?”我問。
“沒啥。你喜歡唄。想不㈩比這好聽的名兒了?!覀兒镞€好啊?”李嬸像孩子般天真地問著,目光里寫滿了真誠——我覺得心頭熱乎乎的,有一種在喧嘩的都市中不太常有的感動。
我鄭重地把掛墜兒掛在脖子上,很認(rèn)真地說:“我喜歡這里?!?/p>
回到南京,真沒想到來接我的竟又是干媽的兒子。倒也是,爸媽總那么忙,干媽、干爹也沒空,不然我也不會一個人去江西玩了。奇怪的是哥竟一眼就“逮”住了我胸前的這枚“葉子”,還反復(fù)研究了好一會兒。未等我開口說“葉子”的故事,他便已充分運轉(zhuǎn)他那化學(xué)專業(yè)的大腦大聲公布這瓷土與彩釉料的化學(xué)元素構(gòu)成,然后又從今夏的首飾波西米亞風(fēng)格的潮流趨向上批判我這只“葉子”的俗;最后還補充一句,如果價格在五元以下,那還湊合說得過去。
我呆愣愣地站在出租車前,用迷茫的雙眼盯著他,最終氣憤地摔門而去。
我很奇怪,為什么我珍愛的寶貝在別人眼里會如此一文不值,借口他不知道這枚“愛的勛章”的故事以自慰嗎?可知道了又如何,未親身體會過那份至真至樸的親切,又怎會有我的感動呢?在李嬸家的那三天,我曾經(jīng)想,是不是因為我們從小生活在以“文明”著稱的都市,我們關(guān)注科學(xué)的、高尚的甚至潮流的表象,卻往往忽視了人與人之間最樸實、真摯的情感。就像后來我告訴哥李嬸的好他壓根不信,還偏說一定是我爺爺過去給過她好處。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哥說這叫社會現(xiàn)實,說我還小弄不懂的。于是我告訴他,我不是不懂,而是樂根兒不信他說的這些。
“愛的勛章”——我把它悄悄地藏在了枕頭下面,因為我不要我的寶貝在別人心里被盤算著到底值個什么,用金錢無法衡量的東西卻在世俗眼中一無是處。只有我知道它的價值,我會在臨睡前摸出來看一看。在那滴綠釉底的秋波中,我看到了湖田村的李嬸,也澄清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