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以前,我還住在地圖之外一個小鎮(zhèn)上。
和它一樣小的,是我家的木房子。
里面住了一家人,三只老鼠,還有一只狗狗,是女生,她的名字叫莫莫。
第一次看見莫莫的時候,她剛剛出生不久,很無辜地被遺棄在一條河道旁邊,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頭發(fā)凌亂,神色憂傷。
我走過去,很靦腆的問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家。
她大概是想站起來表示一下謝意,可是卻四腳朝天的摔倒了。
我把她抱起來,想給她取個名字??墒丘嚹c轆轆的我,想了半天,也只想到了饃饃兩個字。
于是我砍掉了兩個寫著很麻煩的偏旁,開始叫她莫莫。
我抱著她走進家門的時候,父親很遺憾地向我表示,家境不好,不便再收留她了。
我指著天還未黑就出來閑逛的三只耗子,說,我們能養(yǎng)它們,難道就不能養(yǎng)莫莫嗎?
父親沒有再說話。
莫莫的戶口就這么定了。
莫莫是一只很害羞的狗狗。
她很少大聲叫,一直都很沉默。
這和我很像,我也是一個沉默的孩子。
家里有客人造訪的時候,母親總是擔心我的沉默會有失禮節(jié)。所以她總是會很有遠見的向客人道歉:我們家的仔仔呵,是一個很害羞的孩子,不愛說話的。
于是我愈發(fā)變得害羞起來,戴著母親提前做好的假面,像一座童年休眠的火山。
莫莫不一樣,我想,她的沉默一定是來自于對她媽媽的想念。
小鎮(zhèn)不大,卻住著很多只狗。
在日落之前,它們都會到小鎮(zhèn)南面的公園去玩。
很多年輕的狗也會在那里當眾示愛,比如郵電局長家里的那只大狗就是,在那個季節(jié)里,我每次去那里都會看見他趴在一只女生狗狗的背上,無一例外。我對他佩服得簡直五體投地,看來局長家的狗就是厲害。
而我的莫莫不一樣,他只是一個書記員兒子的小狗狗。
每天黃昏我都會帶莫莫去那里。
我想,莫莫的媽媽每天一定也會去那里,有一天莫莫一定會找到她。
我想,莫莫一定也在尋找,可是直到秋天過去,我們也一無所獲。
其實,即便她的媽媽站在我的面前,我們恐怕也難以確認。
后來莫莫不去那兒了,她慢慢成熟起來,開始跟著我去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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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學校大門的時候,莫莫就藏進我的書包里,把小臉兒偷偷的探出來。
我們班的孩子都很喜歡莫莫。
下課的時候,他們都會跑到我的座位上來逗可愛的莫莫。
其實他們平時都不來我的座位玩的,可是因為有了莫莫,他們卻似乎一下子和我熟絡了起來。我似乎在一夜之間變得很受歡迎,這讓我十分吃驚,也有些高興,覺得自己像南極洲上不沉的冰山,在溫暖陽光下開始慢慢溶進春天的海。
可是老師依舊不喜歡我。
有一次班級野炊回來,語文老師要我們寫一篇作文,名字叫《野炊》。
可是因為父親的工資沒有發(fā)下來,我很遺憾未能成行。
可是我還得寫作文,于是我開始瞎掰了。
最致命的是,我連作文題目都很粗心地寫錯了,《野吹》兩個字赫然醒目。
老師很生氣,覺得我很不給她面子。
我的本子在做了一個很復雜的橫滾之后落到了我的臉上。寫滿春天的紙一張一張地擦過我的睫毛。最后是她很強悍的聲音:叫你寫作文你敢給我瞎吹,出去站著。
她叫得那么大聲,十年之后的我都還聽得見。
我的莫莫是不會那么大聲和我說話的,她比老師溫柔得多。
我把紙撿起來,躡手躡腳的站到門外四月的春天里。
莫莫從后門跑了出來,站在我的影子里,用她溫暖的眸子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十年之后,想起那個眼神,很想很想跟她說:我的乖乖,你知道嗎?是你的眼神融化了我的整個童年冬季。
莫莫兩歲的時候,小鎮(zhèn)上的狗基本都認識她了。
她也開始變得不再害羞,像個青澀的姑娘。
在狗狗們聚集的地方,她也能插得上話了。
她讓我和同學插上話只用了兩天,而她自己卻花了足足兩年。
她可真是一個善良的好姑娘。
而我也開始變得強悍起來。
我們甚至還一起去打劫了一家馬蜂窩。
它掛在后街的一棵杉樹上,像只長滿了很多眼睛的海盜之船。
我拿了只竿子,把身子轉向準備跑的方向,然后才狠狠的捅了下去。
我原以為這么陽光燦爛的天氣,這幫家伙都應該在港外編隊演習才對。
可事實上它們卻全在里面睡著午覺。
在幾秒鐘里,它們就成功起飛。
我叫上莫莫就大步流星的跑,邊跑邊叫,快活無比,后面是一群傻了吧唧的黃蜂,隔了一米,怎么也蟄不著。
我們最后跑進了一家理發(fā)屋。
隔著玻璃窗還看見它們在外面嗡嗡亂叫。
莫莫把舌頭吐出來哈氣,她一定是嚇壞了,呵呵。
我于是打算明天去打劫另外一家。
可是在我終于找到第二個偷襲目標的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了小鎮(zhèn)的一些異樣。
在那個星期日的黃昏,我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準備給莫莫說今天好好準備一下,明天有任務。
可是莫莫沒了。
我往街上跑,到處找她回來,平常她是不大自己出門的。
可是我卻發(fā)現(xiàn)街上一只狗都找不著。
我想他們一定是都到公園開會去了,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要全席參加,連我從不參政議政的莫莫都去了。我琢磨著估計是郵電局長家那只大狗結婚,那公園里一定是滿地的骨頭,熱鬧非凡。
我跑到公園里的時候,“郵電局長”果然在,不過很冷清,只有他一個“人”,看起來沒精打采的。
我想開口問,又覺得語言是個障礙,只得回家等莫莫回來。
這一等等了十年。
門口的梔子花開了十朝,謝了十代。
我每天放學都坐在那里,等著我的莫莫,我閉著眼睛,聞著花香,腦子里是我的乖乖。
她在的時候,特喜歡聞這花香味道。
有一次,她把鼻子湊到花瓣里聞,結果吸進去一只螞蟻,就開始不停地打噴嚏,把我的肚皮都笑得疼到不行。她見我開心的這個模樣,以后就很耍寶地去聞,然后開始很逼真的打噴嚏,她,總是讓我快樂。
母親說,莫莫被打狗幫的人帶走的時候,你還沒回來,莫莫一直往后面望,直到有人拿鉗子夾住她的脖子。
我可憐的莫莫。
你走的時候,我還在外面滿頭大汗地找著我們的下一個攻擊目標,可是我的伙伴,此時卻已被他人俘虜。
回憶起來,你走過后街的時候,我正抄近路在隔壁的那條小街上朝家迅跑,一年內(nèi)走那條草兒彌漫的小街回家不會超過兩次,為什么偏偏會是在那個讓人神傷的黃昏,讓我們在兩條平行線上彼此安靜的走過。
而你一直很沉默,即便是在你被人帶走處死的時候。
那么多年以后,四月的一個下午。
在圖書館里看畫展,看見莫奈的作品。
聽見后面經(jīng)過的女孩子在說:莫莫的東西真不錯。
莫莫?莫莫,我的莫莫。
我仿佛聽見心里有一根弦在那一瞬被一排強悍的縱波彈動,滿地的心房碎片。
我親愛的莫莫。
第一次看見的頭發(fā)凌亂的你,在我身邊耍寶打著噴嚏的你,和我在風里跑著的你,在那個瞬間把我的心全部漲滿,讓我避開人群,面向窗外淚流滿面。
那么濃烈的春天在窗外花枝招展。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站在教室外面的時候,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你的眸子,純凈無比,溫暖可人,給我冰涼的心蓋上一層層溫馨的棉被。
而在我變得成熟而堅強的時候,你卻不在了。
忘不了你的眼神,我的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