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天空,是灰白的藍(lán)色。看不到盡頭的街道上,許多人穿著溫暖顏色的絨衣匆忙行走。兩旁梧桐樹的葉子仍有濃濃淡淡的綠意。路邊圓形的玻璃櫥窗后陳列整齊的彎腿椅和雕花的木頭欄桿。一小棵一小棵的圣誕樹上掛滿彩色條紋包裝的長方形小盒子。
我常常沿著路筆直走,經(jīng)過咖啡廳有時會聞到開門時溢出的濃香。這個時候。寢室的女孩子大都蜷在暖洋洋的被子里,枕邊放著鮮艷的零食,還有卡帶。頭上方的白色書柜摞著一整天要看的書,有時杯子里會泡香甜的麥片粥和飲料茶,或者是速溶的雀巢咖啡。陽光從七樓的百葉窗落下,被割成一條一條的,藍(lán)白格子的床單散發(fā)干凈的香氣。
這是幸福的日子。如顧諾所說,因為簡單而快樂。
黃昏的時候常常能接到顧諾從遙遠(yuǎn)的新疆打來的電話,淡淡的沙啞仿佛摻進(jìn)沙礫。我們一直用這種方式保持著彼此最后可以兌現(xiàn)的諾言。
我們曾經(jīng)都以為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只是現(xiàn)在我一個人,在吹著海風(fēng)的城市里看櫻花開滿校園。風(fēng)從高處掠過,吹走安靜盛開的粉色花瓣。樹前依偎著情侶。手挽手走成甜蜜的姿態(tài)。
美麗過后總是淪落為哀傷,然后被悼念與緬懷。
顧諾是個曾經(jīng)唱歌給我聽的男孩子。他總是帶我去他們的排練室,幾個年紀(jì)一般大的男孩子在彈奏激昂嘈雜的音樂。房間的后墻有一扇大大的落地鏡。周圍陳列幾排刷著青漆的長椅,經(jīng)常有幾個梳著卷發(fā)的女孩子坐在上面,手里拿著男式的襯衣或是可樂與薯片。木制的地板踩在腳下,潔凈明亮。以后,我常常到這里,撿干凈的地方坐下,等顧諾排練。我很喜歡這樣靜默的等候??搭欀Z認(rèn)真的樣子,微彎著腰,頭發(fā)遮住面孔。陽光從一側(cè)的窗口投來,暈染成淡淡的溫柔。他休息的時候會坐到我身邊,問我,喜歡這些音樂嗎。
顧諾常在中午站在樓下等我,吹明亮的哨子。他說這是屬于我們的聲音。我歡快地跑下樓,看顧諾靠在一棵有巨大陰影的樟樹下,陽光落在發(fā)尖上,溫暖明亮。
我喜歡顧諾總是不動聲色的樣子,他牽著我的手從容的走在斑駁的樹影下。路上有許多美麗的女孩子,她們把鮮艷的顏色穿在身上,戴奪目的首飾,玫瑰色的嘴唇醞釀甜蜜的馨香。我習(xí)慣穿顏色柔軟的棉裙,喜歡高高昂起頭露出白皙的脖頸和纖細(xì)的鎖骨,一直不曾改變。即使在冬天刮凜冽寒風(fēng)的城市。
圣誕節(jié)很快到來。低年級的孩子很快樂的在教室窗子上噴巨大的字母“HAPPY CHRISTMAS”,彩色的紙帶和花束,印有笑臉的氣球。黃昏的時候,很多妝容美麗的女子穿梭在校園里。斑斕的海報貼出來,占據(jù)了半個宣傳欄。我聽到身旁有兩個男孩子低聲交談。
主持晚會的是兩個很快就要畢業(yè)的學(xué)生,穿著干凈的長衣,色澤鮮艷,笑容明亮。我裹緊身上灰褐色的風(fēng)衣,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人群后的一個角落。后來看到幾個面孔稚氣的男孩子站在臺上唱了那一陣子很火的奔跑和十年。轟鳴的電子吉他和貝斯,厚重的鼓聲敲裂了這樣溫暖濃烈的氣味。主唱的男孩子留著微長的頭發(fā),很柔軟。在金屬碰撞的嘈雜里像水草一樣舞動。
臺下是女生的尖叫,充滿煙草氣息。
我推門走出去,風(fēng)里冰冷的濕意撕扯著蒼涼的夜幕。我看著寬廣的路兩旁參差的樓群,昏黃的燈光一點一點從格子窗里熄滅。遠(yuǎn)遠(yuǎn)的是喧囂的人群。
我甚至記不清顧諾的樣子了。只有那個冬天。窗外有雪,一點一點的落,蓋住路上橘黃的燈光。
顧諾問我,秦顏,你的未來會是屬于誰。我靠在他的肩上,這個北方城市總是讓我感覺到寒冷。
2003年的七月過去以后,我來到這個很少下雪的城市,即使在最寒冷的季節(jié),仍然能看見滿街的人群,穿著單薄的絨衣,匆忙地走過斑馬線。陽光照耀在樹的頂端。
日子像流水。帶走一些陌生的氣息。
十八歲的時候我明白了諾言以后的分離。
我曾坐在花壇的水泥臺子上,看青草斷裂的新鮮傷口,青綠色的黏稠液體沾在開滿紫色小花的袖口上。顧諾站在離我不遠(yuǎn)處的角落里。
我們已開始懂得,怎樣面對無能為力的離別。
他對我說,秦顏,我要走了。
我那天穿著長及腳踝的粉色棉裙,外面罩著灰紫色的棉衣。我們一起走了很長的路。我們身邊不時閃過將自行車騎得瘋快的孩子,激昂的笑聲和鮮活的面容,有時能聞到濃重的可樂氣味。不久以后.我們的生活都要改變。
一些事物介入,同時又要失落。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顧諾。我告訴自己不用感到害怕。我永遠(yuǎn)相信再見是真的能夠再見。
1月11日是回家的日子,寢室里大大小小的背包穩(wěn)妥地放在床下,床上的被子掀過去,露出黃色的長條木板。不時有男孩子打來電話,然后有人匆匆的離開,輕松的口吻說著再會。
晚上八點多坐上火車,車廂里燈光亮如晝。我坐在靠窗子的位子。車轟隆隆的向遙遠(yuǎn)的方向駛?cè)ィ?jīng)過漆黑的城市。窗子上映下行人疲憊的面孔。同座的女孩子別著同城另一所學(xué)校的?;?,清潔的臉帶點驕傲的神情。翻手上的純英語讀物,戴著耳機(jī),一直不說話。我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中途倒了一次車,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第三天的下午。匆匆的洗漱后便睡下,再醒來時已近凌晨。
手機(jī)屏幕有三個未接來電。我拔了回去,便聽到顧諾帶著倦意的聲音。
顧諾說這個假期他都會留在那里,為一個朋友的樂隊做主唱。他問,已經(jīng)多久沒有唱歌給我聽。然后他在那一頭放起了與樂隊合做的DEM0,是熟悉的音色,和一點點的遙遠(yuǎn)的陌生,混濁的音樂,仿佛是東西摔在地上碎裂。
我還能清楚的記得,2002年10月的時候,下了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揚花一般。我坐在顧諾家深紅色的沙發(fā)上,捧著熱氣騰騰的水果羹。我們掀開厚重的墨綠色棉絨窗簾,擠在格子窗前面。看對面高高的樓房影影綽綽,一些低矮的暗紅色屋頂,一點一點變白。
然后顧諾拉著我的手,匆忙的下樓。路上的雪很松軟,腳踏下的瞬間,有種失重的感覺。我和顧諾在沒有盡頭的白色雪地上印下完整的腳印。這些腳印很快就被風(fēng)雪淹沒,像我們曾經(jīng)的夢想,在坦白的現(xiàn)實里,不斷的妥協(xié)與忍讓,最終走向消亡??諝饫锪鲃又怃J的風(fēng),邊緣割在眼睛上,讓人有流淚的沖動。
我們一直一直往前跑,仿佛如此便不用再回頭。路過那個洋蔥頭尖頂?shù)奶K菲亞教堂,我們停了下來??凑瓷习籽┑鸟讽敗G缣斓娜兆?,總有無數(shù)鴿子在上空盤旋,停在高高的十字架上面。顧諾轉(zhuǎn)過頭看我,微笑露出一點孩子氣。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為將來而憂傷,我說,顧諾,我們將來還能在一起嗎。
路邊的音像店常常放許巍的歌。那個滄桑的男人總是用帶著傷口的音色吟唱。
我無法忘懷那曾經(jīng)忠誠的歲月,還有顧諾至今仍為我歌唱的美麗。
我一直都相信我們還是可以再次依偎著,看城市上空的雪。慢慢的落下,用無與倫比的美麗。
這是我們的信仰。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