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在六年前的一個炎熱夏天,胡同拿著厚厚的幾部中篇小說的手稿找到《延安文學》雜志社。那是一個令人煩悶的壞天氣,這位清癯消瘦的陜北后生,目光里透著幾分陰郁和一種令人不安的冷靜。他說,他已經(jīng)寫了很久,也寫得很苦。面對那厚厚的書稿,我潛意識地生出幾分緊張。當時我負責主編的那份文學期刊,由于辦刊經(jīng)費的不足,盡管每期只有80個頁碼,仍然逼迫按雙月刊運行,稿子堆積如山發(fā)不了,而且每每到了出刊的時候,還不能付諸印刷。而他的手稿,任何一部,都會占去刊物大部分的篇幅。我建議他寫些短篇,或者將手里的中篇進行壓縮,再送來。然而,胡同卻說,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為了推出作品,只是懇請我給他把把脈。話說到這種份上,我只好勉強讓他留下了手稿。
不料,他的這些小說,一經(jīng)閱讀便讓人再也不能放手了。這個年輕人的行吟,不僅引導人進入他匠心營構的鄉(xiāng)村世界,還常常勾起人對許多往事的追憶。這便是《延安文學》為何在98·1期頭條刊發(fā)《村政》的緣由?!洞逭返目l(fā),在國內(nèi)一度引起不小的爭議和關注,許多讀者紛紛打來電話,詢問作者的情況,索要他的聯(lián)絡地址。評論界人士也很快寫來評論文章。為此,《延安文學》再次不惜版面在同年予以刊發(fā)。
在這個世紀交替的時代里,究竟有多少深度價值的小說值得我們花費巨大的精力去通讀呢?當前文學的困境,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新時期小說深度探尋的航船擱淺造成的。新時期小說的深度探尋在取得了顯著成績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畸形現(xiàn)象。盲目地標新立異,刻意地模仿所帶來的深度陌生,導致了小說的深度探尋走上了歧途,使新時期小說的深度價值追求產(chǎn)生了嚴重的擱淺。然而,恪守和沉默著的胡同卻營構出一批具有渾厚凝重、鮮亮活潑的小說作品,超然獨立于傳統(tǒng)和新潮之外。他的小說,巧妙地設置象征手法,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蘊藉含蓄,使人在捧卷閱讀的時候,常常生出欲罷不能的感覺。如《村政》開頭是這樣寫道:
村長老貴家砌院墻的那年,起墻的右灰線偏巧劃到一棵歪脖子棗樹根上。那棵棗樹已老得不會再長棗子了,年年都是滿村的棗樹開花后,它才慢騰騰地往出長葉芽兒,整整晚出一個節(jié)氣。
村長家砌院墻,幫忙的人很多。有個二五眼村民說:“留這種老球樹有個屁用,不如砍掉壓葡萄栽果樹?!?/p>
村長老貴生氣地罵:“狗的嫌老哩!那咋不回去將炕上吃炕上屙的你老爹先劈了?”
……
一部好的作品,應盡量對現(xiàn)實生活、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方式多方洞穿,展示豐富復雜的內(nèi)涵。胡同的小說題目就已經(jīng)顯示了他要描寫的是農(nóng)村的政治生活,但作者深諳生活遠遠比政治和觀念豐富。作者寫政治的目的是塑造鮮活的農(nóng)村人物形象,讓生活和形象發(fā)言。應該說,胡同的小說在鄉(xiāng)村生活的描寫上有了一些新的突破,他從農(nóng)村的政治生活切入人物塑造,以此由揭示政治表象進入到重在刻劃人物和探究人物的心靈。
可以說,在小說中,胡同對鄉(xiāng)村人物的命運、地位、生活境遇、生存價值的深切思考,不是通過政治概念來展示的,而是通過人物來思考政治生活,通過人物來推動情節(jié),讓人物在包含著問題的完整的新的轉(zhuǎn)型期農(nóng)村政治生活中前行。作品質(zhì)樸地、最大限度地保留生活原貌,又體現(xiàn)生活的本質(zhì)特點,觸及生存、切入底層,把視點下移到普通的農(nóng)村干部和普通農(nóng)民的身上,用他們的眼睛去看世界,精確地描述他們在農(nóng)村政治生活中的戲劇性變化。村長老貴、太平、石萬樓、王俊滿,以及村干部王才、李蘭英、張支委、馬根順等,每個人物都面臨著重新尋找自己的位置,面臨著重新選擇。為了重新實現(xiàn)自己在鄉(xiāng)村政治生活中新的定位,他們之間的矛盾沖突尖銳、深刻、真實。這些矛盾既是相互的,又是多邊的。也惟其這般,才讓讀者覺得真實可信。如《村官》中的石萬樓與孫光亮之間的明爭暗斗,從政治權利的爭執(zhí)演化為村里兩個姓氏乃至家族的矛盾糾葛。孫光亮為了搬倒以石萬樓為代表的石姓人在村里的政治勢力,不惜巨資為賭注;而村長石萬樓逼迫挺而走險,最后造成村小學房塌人亡的悲劇。這些矛盾沖突也罷,權利斗爭也罷,都讓人感到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人物塑造是小說的第一要務,怎樣判斷作家所塑造的人物成功?如何衡量所造人物為“典型”?要看作家是否寫出了人物形、神、言、行所獨有的特征,是否寫出了形、神、言、行在某個人物身上有機的合成,是否刻劃了人物的性格,刻劃了性格的典型。別林斯基曾經(jīng)說過:“必須使人物一方面成為一個特定世界的人們的代表,同時又是一個完整的、個別的人。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只有通過這種矛盾的調(diào)和,才能成為一個典型。”這便要求作家不斷地捕捉人的個性、人的內(nèi)心,理解人的共性,深入人的核心,把握人的靈魂,然后去塑造人物形象。人物形象的產(chǎn)生,常常源自于某一生活原型。但生活原型,只是人物形象的原始素材。作家需要做的,恰恰是從生活原型身上擷取他的主要特點,再加他觀察過的其他人物的特點,這才會成為典型的東西。胡同不同于常見的將人物性格當作某種孤立、寓言式、類型化的抽象品的做法,而是遵循現(xiàn)實主義原則觀察與反映復雜的社會生活,追求寫出真實的、獨特的、與環(huán)境互動的、多側(cè)面的人物形象。為此,他在人物個性特征的豐富性和促使人物行動的環(huán)境之間下功夫,按照人物性格與環(huán)境相互關系的邏輯發(fā)展情節(jié),并通過特定的、豐富的細節(jié)和場景,細膩而生動地展示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和行為舉止,展示人物之間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相對獨立和相互制約。作品一方面專注地揭示了這些個體生活的本色和原狀,表現(xiàn)了他們在社會轉(zhuǎn)型期的熱望和追求、苦悶和憂傷、艱辛和無奈,寫出了他們的庸常人生的生存本相和生存困頓;另一方面,又追求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力圖在人物的獨特命運、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的展示中融入豐厚深邃的社會歷史意蘊,使人物形象具有獨特的生命意義和美學價值,使這些人物形象帶著中國鄉(xiāng)村的某種本質(zhì)特性,讓人過目難忘。
結構是小說藝術的核心問題之一,作家沒有高超的結構能力便無法將一個紛繁雜亂的世界存在與不同人物的行為有層次、有秩序地有機交織在一起。胡同為這幾部中篇小說精心構筑了結構,以此展示當代鄉(xiāng)村的一幅幅全景圖。場景銜接自然,情節(jié)變換快速,不在某種事件上滯留過長,并在場面與場面之間穿插一些精短的與表現(xiàn)主題有關的風情畫面,既使作品構成了一種震憾人心的沉重氣勢,又讓讀者驀然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鄉(xiāng)村氣息。
村子在迷糊中醒了。井臺上轆轤嘰嘰啞啞的呻吟,已很陳舊了;擔水的村人滴滴淋淋灑下滿巷濕潤的沉重。支起后腿朝墻根撒畢尿的狗,從碾道里攆出一群雞;雞咕咕咯咯一路驚叫著直往棗樹林子里逃。掙脫僵繩的老牛,在晨曦中伸長垂垂囊囊的頸項“哞——”地一聲,駭?shù)锰柖阍跂|山背后怎么都不肯露臉,卻吐出半輪舌頭將天際舔得如同村姑的面頰一片羞紅。各家各戶的煙囪里陸續(xù)冒起了炊煙,忽忽悠悠轉(zhuǎn)眼飄灑成一帶藏青色的霧靄,直熏得那頑皮的太陽再也憋不住了一蹦就是老高……
——這是《村官》所描寫的迷糊中的鄉(xiāng)村早晨。而在《王老鴉的逸聞鄙事》里,作者在我們眼前展示的則是另一幅獨具風情的鄉(xiāng)村場景:
……太陽正無可奈何地朝湖堤跌去,又像失去依托的蛋黃兒,一落地便向兩邊偏去。村子座落在湖堤之下,到處升騰著黛青色的炊煙。最早發(fā)覺有人進村的是白脯子喜鵲,長尾巴一翹一翹地在枝頭跳噪:“喳喳喳——,有人來啦!喳喳喳——,有人來啦!……”鵲巢被它們帶得微微顫悠。幾個坐在土坯墻前借著落日余暉取暖的懵昏老人對著來人癡望,眼淚鼻涕流了下來。老人們慈眉善目,衣襟上絆著擦鼻涕的手帕。碾道里套著拉碾的灰驢,被人蒙了頭,昏天昏地,卻勁兒勁兒拉著碡碌轉(zhuǎn);有婦人攏著頭巾,吆著驢倒著行進,掃那碾盤上的糜谷。村里的狗,見有生人進村,狂吠著撲來?!?/p>
如果說以寫故事為主的小說都是可以被復述的,那么以寫人物為主的小說則不都是可以被復述的。胡同的小說顯然屬于不可以復述的一類。當我們提到那些作品時,都會說它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覺得作品中的那些人物立刻全都復活,眉須畢現(xiàn),呼之欲出。然而,當我們進行具體的復述時,則感到無法進入具體的場景,只能抽象地、概括地去說那些人物,偶爾提到的卻是那些細節(jié)。胡同的作品,常常通過細節(jié)和人物傳神的小舉動來展示人物的性格、透視人物靈魂,把小農(nóng)式的狡猾、狹隘、圓熟、老練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收到了以一目盡傳精神的藝術效果。六年前我責編《村政》,這篇小說中的一些細節(jié),讓我至今難以忘懷。比如村長老貴患了個尿不暢的病,一大早,被一泡尿憋得坐立不安。老貴將村委會門上的鑰匙,擱置在放錢的小匣子里。還有打扮得花里忽俏的王才婆姨,站在柜臺前埋頭涂指甲的細節(jié),以及吃冒了的楊順兒,王才家大門口停著的吉普車。這些細節(jié)總是讓人怦然心動,是小說卓絕的筆致,給人強烈的藝術震憾力。
《王老鴉的逸聞鄙事》是胡同近年的新作,與他早期的作品相比,有新的特點,標志著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上升到了一個新層次。作品通過一群癡迷釣魚的凡夫俗子,以獨特的切入角度一下子將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注重對人生悲劇美學的理性思考,注重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琴棋書畫花鳥魚蟲)和人道官道的揭示。
關于胡同,關于胡同的作品,我們所要解讀的遠遠不是一篇文章能夠完成的事情。這是因為,胡同在陜北這塊古老土地上的行吟仍在繼續(xù);那么,我們對他的解讀也僅僅意味著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