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有輛卡車。
小的時候,父親是我心中的山,因為他身材魁梧,更因為他的卡車。我總是喜歡跟著父親出車。那個年代,在像我們那樣的小村莊里,能夠擁有一輛車是很了不起的,哪怕只是一輛破舊不堪的老卡車。每次逢場趕集,村里的鄉(xiāng)親們總會爬上父親的卡車,清晨浩浩蕩蕩出發(fā),下午又浩浩蕩蕩回來。父親總是樂呵呵地開車,我也總是樂哈哈地當小跟班。記得那些日子,父親早早地把我從被窩里拖出來,用他堅硬的胡須觸碰我的臉蛋。我只得迅速起床,跳上父親的卡車,開始一天的旅途。在車上,我總會透過玻璃窗,看外面的世界迅速地掠過,向后飛去。與辛辛苦苦地走路相比,開車是多么便捷而威風啊。我愛上了父親的破卡車。興奮之余,我常對父親嚷道:“長大了,我也要開車?!备赣H也總是用他那雙粗大的手摸著我的小光頭說:“好,咱智伢子長大了也開車,開很大很大的卡車?!崩^而,車廂內(nèi)便回蕩起我們父子倆的笑聲。
后來上了小學,我不能再天天當跟班,但在學校里,“我爸爸開卡車”這句話常常被我驕傲地掛在嘴邊。狗娃那群家伙老跟在我屁股后頭跑,一個勁地盼望什么時候也可以當當我父親的跟班。記得上一年級時,同桌小毛被二年級的人欺負了,我憤憤不平地帶著小毛、狗娃他們沖到二年級教室,狠狠地朝他們吼道:“以后誰敢再欺負小毛,我就叫我爸爸開著卡車撞倒他家的門!”果然,沒有人再敢多說話。童年就在驕傲與虛榮中度過,因為父親有輛卡車。
12歲那年,我考進了鎮(zhèn)上的初中。這一來,我做父親跟班的時間更少了———其實我也不大愿意再做他的跟班了。
開學第一天,我告訴同桌金順,“我爸爸是開卡車的?!彼焊邭鈸P地抬起了下巴,“我爸爸手下多的就是開卡車的?!苯痦樀陌职质擎?zhèn)上的首富,開了好幾家運輸公司。偶爾他大腹便便的爸爸開車來接他,他總會說,“嘿,還是凱迪拉克坐著舒服?!辈⑶矣幸鉄o意地斜睨我一眼,讓我不想抬眼看他。
也有同學會接過話來說,劉寶云他爸的車才棒呢!劉寶云的爸爸是警察局局長,有一次學校請他來做普法宣傳,他一身制服從锃亮的警車上走下來,高大,威猛。相比之下,自己的爸爸總是一身油污的工作服,頭發(fā)蓬松,整個人顯得邋遢而渺小。
我再也不愿意和人提及,我爸爸是開卡車的,開著一輛破舊不堪的卡車。
那個下午,父親又來學校接我回家了??粗赣H那輛破卡車,我終于忍不住對父親說:“以后你不用來接我了,被同學們知道了不好?!焙芾涞恼Z氣。他困惑地問我原因,我內(nèi)心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來。“我討厭這輛破車,討厭!”我不知為什么大哭起來,父親一臉的驚訝。在回家的路上,我們沒有再說一句話,我在車上睡著了,因為我不再喜歡在這樣的車上看風景。
從那以后,父親再也沒來學校接過我,我騎自行車度過了剩余的初中生活。那個冬天特別冷,寒風就那么肆無忌憚地刮著。每次回家,母親總會捧著我那雙紅蘿卜似的手,心痛地對父親說:“孩子他爹,順路的話就帶他回來,省得受這么多苦?!备赣H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親,沒有說話。我猛地意識到,我和父親開始陌生,有一座山梁橫亙在我們之間。
后來,我考上了縣里的高中。在學校里,我很努力。我是從山村里走出來的孩子,我不怕條件艱苦,不怕學業(yè)繁重,只怕別人的歧視。所以,我拼命地讀書。閑下來,我也寫寫稿子,掙些稿費。我拿我的第一筆稿費給父親買了副手套。父親很高興,夸我懂事了。親戚朋友來做客,他總會拿出那副手套,說這是兒子買的,是他自己寫稿子掙的錢。繼而,又一陣嘆息,喃喃自語道:“好,好,不用干我這行就好,能掙輕快錢總比干粗活來得體面?!蔽叶溉婚g發(fā)覺父親老了。
去年春節(jié),我閑得發(fā)慌,父親卻忙不過來。在那個寒冷的晚上,我對父親說:“老爸,明天我當你的跟班吧?”他顯然被我突然的問題懵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認真地說了一個字:“行。”母親在那頭嘆氣道:“你爸爸等你這句話好多年了。”我不由打了個冷顫,我的父親!外面的風吹著樹枝嗚嗚作響,我的心很痛。真的,很痛。
深夜,久不能寐,看到后坪的燈一直亮著。原以為是母親忘了關(guān)燈,跑過去看,才發(fā)現(xiàn)是父親在那里。他彎著腰,用抹布小心地擦掉車上的泥土,昏暗的燈光映照著他佝僂的身體,竟意外地有一種寧靜與和諧。父親的額頭已經(jīng)滲滿細密的汗珠,在那樣寒風瑟瑟的夜里。
而我,早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