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考結束后放假的日子,時間像口香糖一樣被咀嚼得可以隨意拉伸。一個人趿著拖鞋,在空蕩蕩的家里游蕩。偶爾聽點音樂,看看無聊電視劇,或者在電話里蒼白地問候彼此:
在家干嗎呢?
吃,睡,發(fā)呆,你呢?
發(fā)呆,睡,吃。
然后無言,然后一起心虛地笑。
仿佛這樣就可以忘記很多,或者逃離很多。
半夜十二點,我給末末打電話,神經質地問:“末末,我們真的畢業(yè)了———真的嗎?”
真的。怎么不真呢?照了畢業(yè)照,雖然人沒有來全;拿了畢業(yè)證,雖然印制得像盜版。曲終人散了,怎么不真呢?
“你留戀高中嗎?”電話里,末末問。
“不,一點也不?!蔽移届o地說,“不過我還沒有準備好,就已經畢業(yè)了?!?/p>
沒準備好———也許??晌覀儾欢际沁€沒有準備好,就被迫長大了嗎?
高考前一周,大家亂糟糟地嚷:還沒有準備好,就要高考了,天!可是小夏溫溫柔柔地登上講臺:啊呀,高考前的復習,不過是心理安慰啦,放輕松嘛!
小夏是生物老師,大眼睛,笑得甜蜜。那天她穿著薄荷綠的短裙,別一只冰藍色的水鉆發(fā)卡。
再前一周全部是模擬考,考到讓人有抓狂的沖動。有男生把不及格的試卷折成紙飛機,再畫上一顆紅心,滿教室飄飄忽忽地飛。最后就是老班的怒吼:“干嗎你們?造反??!”
飛機被揉成團扔出窗外,雪白紙上的紅色觸目驚心。我們的教室在五樓,我就坐在窗邊,看紙團劃了個標準拋物線落入樓下花圃中。那里開著一大片粉紫色的二月蘭,海一般淹沒了白點。
窗邊站著臉色蒼白的末末,還有折紙飛機的男生,手插在兜里,一臉的似笑非笑。
我會不會忘記寫考號?會不會涂卡不標準?會不會……末末像孩子一樣,問我,仿佛我說不會就一定不會似的。她的答題卡總是涂得又黑又亮,要用2B鉛筆反復畫上好幾次。同桌打趣道:那么用力,不怕把紙涂破呀?末末就抬起一張蒼白的臉:是啊,那怎么辦?怎么辦?
末末是第二次上戰(zhàn)場,可是她似乎毫無經驗可言,仿佛一只受驚的小白鼠,柔弱膽怯而又時刻警醒著,總是在可憐兮兮地問:怎么辦?
怎么辦?
2
校園里的天空總是水藍色的,純凈,透明。操場邊有一排高大的白楊,初夏的傍晚,我們就坐在樹下,閉著眼睛聽樹葉在風中搖蕩出海浪一樣嘩嘩的聲音。
操場的對面是本地一所著名大學———H大的自習樓,那里的燈徹夜長明。下了夜自習,抬起頭便可見一片刺目的白熾燈光在昏昏沉沉的視網膜上投下一抹酸澀的光影。
就在前些天,一個扎著麻花辮子的女生,從H大自習樓六樓的窗口跳下,實踐了一次真正的自由落體。
她不是鳥兒,注定無法飛翔,所以只有墜落。
據說她是X中的高三學生。
據說她生活在單親家庭,母親哭得歇斯底里。
據說她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想死在大學里。
一個生命的消失,很簡單,很平靜。
自殺,精神分裂,每年都會有的。老班淡淡地說。
我們可以殘忍地無動于衷,因為世界不會改變它在急速競爭中的淘汰模式:無論用高考,或者死亡。
但是校方仍有些顧忌地封了天臺。未雨綢繆嘛,紅紅胖胖的年級主任對我們解釋說。
“可笑!真想跳,全市有那么多高樓,還怕找不到地方?”有人一臉不屑。
“老哥,你當然不理解了。你保送,已經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我們不會傻到跳樓的,現(xiàn)在死了,一年的辛苦可不白費了?有人打著哈欠補充。
“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
如果我在天堂遇到你?
你會握住我的手嗎,
如果我在天堂遇到你?”
記不記得這首歌?末末問我。Eric Clapdon的《天堂中的眼淚》,寫給他5歲時夭折的兒子的。
封樓的前一天,我還去了天臺,和末末一起,是個夜色如水的晚上。
其實我也想過跳樓啊什么的。
嗯。
但我沒勇氣。我怕。
末末轉過臉,認真地看我,晚風中的短發(fā)飄揚成一種夸張的形狀。
沒有翅膀的孩子,你就那么想飛嗎?
3
高三是個再奇妙不過的時間段,一切都發(fā)生著微妙而神奇的化學變化。
親密的朋友漸漸隔膜了很多,笑容里夾雜了一些應付,眼神里多了一層戒備。誰知道,他或她會不會是明天的敵人?
有人急急地辦了出國,有人突然就拿到了保送名額,有人天南海北地考體校考美院,也有人神秘地消失,一去無蹤,聽說是去了邊疆,那兒的錄取分數(shù)線比我們這兒低很多。
“我嫉妒他們?!蹦┠┮蛔忠活D地說,臉扭曲著。
教室里多出三三兩兩的空位,露出鉛灰色的桌面。黝黑的桌斗,仿佛張著的巨大的嘴。走過摞成小山狀的各類輔導書旁,突然就會脊背發(fā)涼,忍不住回頭,陰沉的后黑板上依舊是紅粉筆寫成的粗獷的大字:離高考還有××天。
只是數(shù)字在一天一天減少,沒有人知道零的背后是什么。
習題,試卷,歸納,演算,記憶。還有心情隨著名次沉沉浮浮。
“高三,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是像溺水者一樣掙扎著上岸的?!蹦┠┰谝黄魑睦飳懙?。
在高三一年,末末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我是個健忘的人,似乎很容易忘卻老朋友,所以我的朋友在我的疏忽中漸漸流失。我想末末也會在某一個階段流失吧,只不過現(xiàn)在,我們還能像小動物一樣彼此緊貼著取暖。
年級第一名總是那個叫楊梅的女生,關于她的傳聞如同俠女的傳奇一樣風靡。她早在入學時就宣布她要考清華的建筑系。語驚四座。
鋒芒畢露的女孩子,讓我想起怒放的花朵,努力將自己伸展到最舒適最恣意的姿態(tài),而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她可以將近代史前前后后事無巨細地串講一遍,讓教歷史的阿爹感激涕零嘖嘖稱奇;她曾代表我市參加即興英語演講,載金歸來;還曾在沒有接受任何課外輔導僅憑自學的情況下勇奪省物理和數(shù)學競賽雙料一等獎。甚至有家長專程來校只為一睹俠女風采。
而楊梅本人仍是笑對春風寵辱不驚。“上大學之后有什么打算?”在某位家長的提問下,楊梅的答案十分簡潔:“吃,睡,談戀愛唄!”
我曾一度以為楊梅是惟一能把高三涂成絢爛金色的人,可就在四月底,傳奇故事有了一個平淡的結尾———楊梅選擇了保送,本地一所醫(yī)科大學的臨床醫(yī)學系。
我會學我最喜歡的建筑!我會上最好的大學!楊梅傲氣的聲音似乎還未消散,那時,所有人都這么相信著。
“以楊梅的水平,考上清華是很有可能的!”年級主任扼腕不已,“她居然,放棄了!”
很難理解。仿佛舞臺上的英雄最后成了小丑。
七月的一天,我在校園里遇到來辦離校手續(xù)的楊梅。
“我不過是不想冒險,”她眨眨眼,“平時成績再好,誰能保證我不會偏偏在考場上失手?”
“那你改喜歡醫(yī)學了?”
“談不上喜不喜歡,”楊梅笑起來,“熱門嘛,又是本碩連讀。”
我也笑。原來楊梅也會害怕啊。傳說中的俠女終究不過是凡人,這一點讓我有些失落。
4
高考只有兩天,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像之前預料的一樣,緊張了,失眠了,也過去了。
媽請了假,在家全職做飯,為雞蛋是小炒還是清蒸而左右為難。爸堅持接送我,生怕我出門被車撞或是在趕往考點的路上迷路失蹤。
后來的一個故事是爸爸講的。關于一個瘦瘦的男孩子,考英語的時候遲到了,不被允許入場。所有的家長都幫著說情,連負責該考點的校長也被驚動了,然而他只是看著那個瘦瘦的孩子無奈地笑:“這是規(guī)定……唉,遲到15分鐘以上不準入場……規(guī)定么,我們有什么辦法?”
“最后那孩子還是連校門都沒能進!”爸爸說,“就那么跪著,一個勁兒哭……臉都脹紅了……可憐,還是個復讀生!”
所以家里定了三個鬧鐘,可爸媽還是不放心,一夜驚醒三四次。
而我在之后很長時間里都會想起那個遲到的男生,英語占150分哪!我心疼地想。
男孩今又何在?
5
我的高三無疾而終了。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
一切的苦惱與輾轉都徹底成為回憶,就好像啪嗒鎖上了一只凌亂的抽屜,把鑰匙丟進了時間的汪洋大海。而我們,終于可以伸展不知何時已悄然豐滿的羽翼,迎風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