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霜染紅楓的11月,即鄧小平政治上復(fù)出的前兩個月,他經(jīng)中共中央批準上井岡山,去這片神奇的紅土地走走看看。由于特定的政治背景,有關(guān)方面規(guī)定了所謂的“三不”原則(不照相、不座談、不接見)。鄧小平所到之處話語不多,但每看過一處革命舊居舊址,他都有感而發(fā),其肺腑之言卓有見地,發(fā)人深省。時光雖在波瀾壯闊的歷史變革中已經(jīng)過去了30多年,小平當年的這次井岡之行,在人們心中的印象依然沒有磨滅。
三灣:“我們的原則是黨指揮槍”
四周山林茂密的三灣村,坐落在永新縣西南邊界的萬山叢中。
11月13日上午11時,鄧小平夫婦和秘書一行抵達村里,中共永新縣委常委、縣人武部長于洪文和縣外辦主任左招祥在村口迎接。
鄧小平對“三灣改編”這段歷史非常熟悉。那是1927年9月下旬,秋收暴動的部隊按照中共江西省委的指示,在從湖南文家市向井岡山轉(zhuǎn)兵的途中,連續(xù)打了幾個敗仗,兵力由原先的6000余人銳減到千人左右,而且一種失敗的情緒籠罩著這支孤立無援的部隊。少數(shù)官兵情緒低落,認定革命是三十晚上盼月亮——沒有指望了,有的干脆開了小差。當時,部隊建制零亂,軍心浮動。在這生死存亡的緊急關(guān)頭,毛澤東毅然對部隊進行了改編建制和整頓軍心的兩大“手術(shù)”。其中最吸引人的前所未見的措施,就是把黨的支部建在連上,在部隊設(shè)立各級黨代表,讓“黨指揮槍”的原則落到了實處,保證了黨對這支工農(nóng)武裝的絕對領(lǐng)導(dǎo)。
鄧小平這次來到三灣,已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七個年頭,三灣這個幾十戶人家的山村,已成為革命圣地。出于禮儀,陪同在側(cè)的于洪文、左招祥,叫來了接待站的講解員,要她作“三灣改編”的介紹。鄧小平聽得非常認真,不時輕輕地點頭。七八分鐘后,講解員介紹完了,左招祥適時插話,補充了“支部建在連上”的一些資料,然后望著鄧小平,期待他講點什么。
鄧小平略作思考,對左招祥等人深有感慨地說:“三灣改編,與古田會議一樣的重要,特別是支部建在連上,是毛澤東同志的一個創(chuàng)舉?!?/p>
這話似乎是引言。鄧小平又緩而有力地講開了:“南昌暴動、秋收起義以前我黨的軍隊,都是團以上才有黨代表,營、連、排都沒有支部,軍中的士兵黨員也很少,這樣就不能抓住部隊。毛主席在這一重大問題上,創(chuàng)立了‘支部建在連上’的原則,這就確立了黨對軍隊的絕對領(lǐng)導(dǎo)。”
接著,鄧小平語氣有所加重地補充了一句:“我們的原則是黨指揮槍,不允許槍指揮黨?!闭f到這里,他把視線移向不遠處的一幢幢民房,說道:“去看看其他的舊址吧?!?/p>
鄧小平一行先到了毛澤東舊居“協(xié)盛和”雜貨鋪,然后又來到工農(nóng)革命軍團部舊址鐘家祠。他在墻上的展板上,看到那幅著名的“火車頭”紅軍漫畫,車頭寫著“支部建在連上”幾個字,頓時目放異彩,抿緊的嘴唇邊露出幾絲微笑,他指著漫畫對卓琳說:“這很形象哦?!?/p>
鄧小平一行在三灣接待站食堂吃午飯。桌上有永新風味的炒泥鰍和紅燒狗肉等菜,鄧小平等人吃得有滋有味。吃完飯后,鄧小平?jīng)]有接受于洪文“休息一下”的建議,下午2時前往與永新縣毗鄰的寧岡縣。
八角樓:“井岡山精神千萬不能丟”
中共寧岡縣縣委常委、分管外事接待的劉步文,在寧岡、永新兩縣交界的中江坪迎接鄧小平后,又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行駛,下午近4時,到達了當年曾是湘贛邊界黨政軍指揮中心的茅坪。
吉安地委的電話通知說,要接待一位“重要領(lǐng)導(dǎo)”,但沒有說是誰,也規(guī)定不要問。劉步文在與鄧小平握手時,驀然認出這位身板硬朗、氣色尚佳的人物是誰了,不覺心頭一震?!拔幕蟾锩鼻埃囆∑绞屈h的總書記,有他的掛像,劉步文怎能認不出呢?只是沒想到這位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偉人、黨內(nèi)的“第二號走資派”,竟以莫名的身份、地位來到井岡山,這使他內(nèi)心產(chǎn)生許多聯(lián)想……
鄧小平到茅坪,進入前委、特委舊址,馬上就有人認出了他。筆者當時在茅坪擔任講解組負責人。我在一旁仔細端詳著來客,忽然心頭一個激靈,馬上暗自驚訝:這不是鄧小平嗎?然而按照接待紀律,我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喜悅,不動聲色地跟隨在后面。
在茅坪擔任講解員的是陳愛貞,她已被告知對這位重要領(lǐng)導(dǎo)稱呼首長,講解不要太長,不要隨便提問。當小陳引著鄧小平夫婦走進紅軍醫(yī)院舊址——攀龍書院的中廳開始介紹時,鄧小平凝望著樓頂和木柱,說了一句:“這房子是保存下來的原物嘛?!毙£惵牭竭@里,點頭回道:“首長說得對,這幢房子是原物?!?/p>
鄧小平對小陳口齒清楚、速度適中的講解感到滿意,不時地點頭。在攀龍書院內(nèi),看完特委、紅軍醫(yī)院舊址后,眾人陪著鄧小平來到八角樓圍院,首先參觀了湘贛邊界黨的“一大”會址謝氏慎公祠,再從祠堂后面出門,走過卵石地面的庭院,登上毛澤東舊居八角樓。
是八角樓聞名遐邇鄧小平早有所知,還是樓閣結(jié)構(gòu)獨特、室內(nèi)陳設(shè)真實富有吸引力,抑或二者兼而有之?鄧小平環(huán)視樓閣的目光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充滿敬意。小陳待鄧小平看了一兩分鐘后,開始講解,著重介紹毛委員當年在一根燈芯的青油燈下,進行紅色政權(quán)的理論寫作,常常熬至深夜,天氣冷了就把線毯披在身上……
鄧小平聽完講解,朝前走了幾步,停立在辦公桌前,凝視桌上的硯臺、油燈,還有兩篇著作的單行本。良久,鄧小平轉(zhuǎn)過身,對劉步文等人說道:“當年,毛澤東同志和紅軍在井岡山非常艱苦,我們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革命精神,就是從這里來的。這種傳統(tǒng)的精神千萬不能丟掉,應(yīng)當好好發(fā)揚。”
從八角樓出來,鄧小平又走進庭院左側(cè)的紅四軍士兵委員會舊址,觀看室內(nèi)的附屬展覽板。當他看見門角上掛著“陳毅住房”的直式小匾時,不禁“哦”了一聲,問道:“陳老總住在這兒?”小陳適時介紹說:“他當時是士兵委員會主任,下山前夕改稱政治部主任?!编囆∑近c點頭,抬腳走進去。當他看見室內(nèi)簡單的陳設(shè)和床上薄薄的線毯時,滿懷感慨地對劉步文等人說:“革命的勝利是流血犧牲、艱苦奮斗換來的,來之不易呀?!?/p>
鄧小平在茅坪參觀了1個多小時,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走出湘贛邊界黨的“一大”會址的大門,鄧小平站在門口的坪地,眺望著對面有紅軍烈士墓的山上的蒼郁松林,若有所思,直到秘書催促他上車,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他先向講解員小陳道別,再同劉步文握手,對劉說道:“你們在這里工作很辛苦,過去毛主席在這里干革命窮,現(xiàn)在還比較窮,以后會好的?!彼f到這里,又向其他人看了看,語重心長地囑咐說:“井岡山精神千萬不能丟掉!”鄧小平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字字千斤,銘刻在人們心頭。
黃洋界:笑談林彪“偷”扁擔
“伏爾加”轎車從茅坪駛至30里外的黃洋界,已是暮色蒼茫了。云霧繚繞的黃洋界,此時的霧氣濃得像流動的乳液,幾十步外什么也看不見。可在這種情形下,“伏爾加”沒有停留,直達茨坪。井岡山的黨委書記、“二野”出身的程世茂,在賓館一號樓的門口等候已久。程書記事后講到:“聽說老首長要來,我暗暗高興,不管什么‘三不’規(guī)定,一定要將他接待好,于是就把鄧小平安排在毛主席住過的一號樓。”
11月14日上午,鄧小平在井岡山革命博物館參觀,下午憑吊了紅軍烈士墓,并在工藝美術(shù)廠考察。
15日,天氣放晴。鄧小平一行再上黃洋界。程世茂不顧“一把手不必陪同”的接待規(guī)定,親自陪老首長去參觀。
晴朗天氣下的黃洋界,四周的群峰接天連地,綿亙百里,翠色千層,氣勢雄偉,美不勝收。立于這雄險奇秀的山頂上,讓人豪氣頓生。鄧小平多年來沒有登過大山,這時表現(xiàn)出一種很久以來不曾有過的豪情,情不自禁地吟誦有聲:“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
擔任講解、陪同的外辦干部匡一悠,向鄧小平介紹當年守山軍民在此擊敗敵軍4個團的戰(zhàn)斗情形。鄧小平神情專注地聽著,不時點頭。他聽完介紹后沉思片刻,說道:“這一帶到處是防守反擊的好陣地,所以毛主席說‘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p>
這時,程世茂乘興向鄧小平介紹黃洋界的地理方位,指點說哪兒是寧岡喬林、哪兒是八面山……忽然,他的手指停在側(cè)面五里排一處樹木蔥郁的地方,說道:“老首長,那兩棵大槲樹下,就是當年毛委員、朱軍長挑糧休息的地方,‘朱德的扁擔’的故事就是發(fā)生在那里”。
鄧小平將目光投向遙遙相對的五里排,少時轉(zhuǎn)過身來,對程世茂說:“朱老總的扁擔不是被‘偷’走了嗎?”
程世茂聽到這兒會心地笑了:“那是林彪偷的。1969年,葉群、吳法憲、林立果上了山,硬要把博物館的陳列扁擔改為‘林彪的扁擔’。”
鄧小平笑著說:“我也聽說過,挑糧的時候林彪在山下養(yǎng)病?!?/p>
“是呀,他根本沒有參加挑糧,只有‘偷’扁擔了。他們也不想想,朱德的扁擔,是早就家喻戶曉、人們耳熟能詳?shù)墓适拢@種編造沒人相信?!边@是程世茂憤慨中帶著幾分揶揄的聲音。
“不實事求是,篡改歷史,那是‘左’傾路線”。
鄧小平緩而有力地講完這句道理雋永的話,舒心地笑了:“他到底還是沒有‘偷’成嘛?!?/p>
鄧小平的這句話,引得大家都笑起來。
參觀完黃洋界,按計劃要去地勢同樣高峻的八面山哨口。程世茂考慮到鄧小平畢竟是69歲的人了,萌生了臨時變動行程的念頭,勸鄧小平不要去了。鄧小平回答說:“怎么不去了?我能夠去。我除了這條腿有些毛病,全身的零件都是好的。”
程世茂被鄧小平的豪情感染了,把手一揮:“聽老首長的!”
會見老紅軍:“前景是光明的”
11月17日,鄧小平一行來到井岡山腳下的泰和縣,考察該縣的農(nóng)機廠。這個廠當時生產(chǎn)的小型四輪拖拉機和插秧機,在全省農(nóng)機部門很有名氣。鄧小平特意觀看了插秧機以草代秧的實際操作。陪同的縣革委負責人問:“首長有什么指示?”鄧小平笑了笑,謙虛地說:“我是來學習的,談不上指示”。又說:“農(nóng)業(yè)機械化是個方向,要下力氣發(fā)展農(nóng)業(yè)機械化”。
翌日下午,鄧小平在縣招待所休息??h革委會負責人走進房間,向他匯報說:“有個泰和籍的老紅軍,想見一見首長,您看……”
“哦,老紅軍,叫什么名字”?
“名叫池龍,1930年參加革命。建國后是解放軍少將,空軍通訊部副部長,他說認識首長,很想見您?!?/p>
“行,請他來吧。”
60歲出頭的池龍,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因為得罪吳法憲而最早被打成空軍系統(tǒng)的“反革命”,被押送到山東的一家勞改農(nóng)場管制勞動?!熬乓蝗笔录?,池龍才得到“解放”。他這次回鄉(xiāng)是看望離散多年的幾個子女,也住在縣招待所。得知鄧小平到了泰和,同住一個大院,便向縣革委負責人提出了想見鄧小平的要求。
池龍走進客房,握住鄧小平的手,心情極為激動:“首長,我原來在紅一方面軍,當時是個通訊兵,后來到八路軍一一五師,長征中和在延安的時候,我經(jīng)??吹绞组L,有幾次還同您打過招呼哩?!?/p>
鄧小平端詳著池龍,打開了記憶的天窗:“我記起來了,當年是有你這么個小伙子?!?/p>
池龍感嘆地回道:“可是我現(xiàn)在老了?!?/p>
“不老,不老,還可以干個十幾二十年嘛。”
性情耿直的池龍又激動起來:“首長,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哪里是這個樣子?”他說著竟撩起上衣,露出胸部一塊塊傷疤,怒氣猶存地說:“這些都是‘文革’中被那些壞家伙打的,肋骨都被打斷了三根!”
看得出來,鄧小平也非常憤慨。他緊抿著嘴唇,少時,說話了:“這幫人整人是不擇手段的,‘文化大革命’‘左’了,被壞人鉆了空子?!?/p>
鄧小平稍作停頓,又說:“我們這些人都是被林彪的‘一號命令’趕出中南海的。林彪這個人,不能說他沒有本事,可他是個偽君子、陰謀家,他利用毛主席的威望發(fā)布命令,企圖達到篡黨奪權(quán)的目的。現(xiàn)在,林彪摔到蒙古的沙漠里了,我們的黨有希望了,就是還有幾個‘書生’在鬧騰?!?/p>
鄧小平吸了一口煙,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隱忍住了,轉(zhuǎn)而以誠懇的語調(diào)說道:“‘文化大革命’,我也有份,當初也舉過手的。”
池龍的心頭不禁一熱,被首長的坦誠感動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鄧小平親切地注視著池龍說道:“池龍同志,發(fā)牢騷解決不了什么問題,要相信黨,一切要等待中央的決定,前景是光明的!”
“嗯,這我知道,我完全相信黨!相信毛主席!”池龍激動地道出了自己的心聲。
池龍離開時,鄧小平起身相送,走出屋外還送了一段,這使池龍不勝感激。
11月19日早飯后,鄧小平一行離開泰和,返回南昌。
1973年2月19日,鄧小平一家離開居住了5個年頭的新建縣望城崗南昌步校的一幢小樓,從鷹潭乘46次特快列車返回北京。3月10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guān)于恢復(fù)鄧小平同志黨的組織生活和國務(wù)院副總理職務(wù)的決定》。至此,鄧小平在政治上正式復(fù)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