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越發(fā)地大了,淅淅瀝瀝的聲音浸入這蒼茫的夜色,給人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我感受著雙足逐漸冰涼下去的惶恐,起身掀開窗簾。
這墨一樣的黑夜。漫天漫地潑灑著奇異的幽香,幾點燈光像航燈綴在海上一樣綴在這幽冥的時空里。古舊的青花瓷碗,著藍(lán)印花布的江南女子,眉目無憂,腰肢軟柔。這藏在記憶深處的愛戀從時空扭曲的地方滲漏下來,如同雨水和天花板的糾纏,那泛黃的花紋從裂縫處緩緩延伸,擴(kuò)大,最后形成一片汪洋恣肆的疆域。這屬于心靈獨白的疆域,沒有戰(zhàn)爭和硝煙,卻依然在不動聲色地爭奪。彼此最私密的領(lǐng)地,在天花板已經(jīng)失去遮蔽的情況下無奈地選擇了開誠布公,鄙夷和嘲笑像箭矢一樣穿過這潑墨一般的黑夜,抵達(dá)某個未知的場所。夜色是最好的掩飾者,也是最赤裸的公開者。
在這種危險而安謐的日子,我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義山的詩集,只有他隱晦的語言能穿透無形的屏障最終抵達(dá)我思維的真實處。
我的手因為寒冷而顯出淡青色,細(xì)小的血管不合時宜地突出來。血液的脈流像是一種心靈之間的對話,越過耳膜的感知,直接穿出綿密的雨簾進(jìn)入心里。在那個四面筑滿高墻的空空的城池,太陽和月亮同樣珍貴,多的是凄風(fēng)苦雨,多的是計謀和隱藏的讖言。一脈小溪經(jīng)常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河岸無法抵抗乖戾的洪流,一次次垮掉,又一次次被拙劣地修復(fù)。久之,傷痕風(fēng)化為不可更改的缺失,在那高高的城墻上鐫刻下遺憾和有關(guān)疼痛的話題。
當(dāng)世間失卻了對美的期待,一切就變得明朗而直接。無須掩飾,無須知道對錯,成王敗寇的經(jīng)典事例中,沒有任何可以解釋的理由。歷史在某個時間點上斷裂開來,雨水滲進(jìn)發(fā)黃的史頁,雨水最終也無聲地蒸發(fā)在千千萬萬的故事中。無論熟悉與否,那些人物,總歸是隱退而不相干的,那都是后人為了達(dá)到某種目的而設(shè)置的,而生命最原始最本真的意義只在于它真實存在的年代,它無關(guān)乎白衣飄飄,亦無關(guān)乎荒煙蔓草。
在這個大雨如傾的夜晚,我捧著義山的詩,開始想到中國文字的種種。義山的語言無疑是柔媚的,它天生就有一種女人似的嬌弱,不似杜甫的詩那樣金石鏗鏘,碧血丹心。但是這種柔媚只是一種掩飾,掩飾著另外一種堅強(qiáng),把自己的思想深深地掩埋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然后用風(fēng)花雪月柔腸百結(jié)的語言給你一點提示,不甚明確的提示,但是最終指引你找到正確的方向。
我顫抖著把義山的詩送至燈光下,白紙墨字微微跳動。我起身關(guān)上窗戶,拉上窗簾,隔絕了一切世俗的雜音和雜念。那些熟悉的詩句便在瞬間充盈我的腦海,文辭激蕩,我的心沸騰開去,兀自有滾滾熱氣升在半空,凝結(jié)成珠圓玉潤的幻景。
“悵臥新春白夾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我開始用一種虔誠的語氣輕輕誦讀,牙齒開合的聲音碎裂在狂燥的雨里。春雨,這般來勢洶涌倒不多見,我按捺住自己的心跳,坐下來翻看詩集。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羰菚灾槊饔侄?,一生長對水晶盤?!?/p>
在凄絕艷麗的文字里,燈光逐漸變得朦朧,我用直覺在詩里尋找一種心緒,如同他在《夜雨寄北》中的心緒,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F(xiàn)在是春天,一個不足為奇的夜晚,我想象著千年之前的那個書齋,義山的面前一燈如豆,身后是浩瀚的史書,桌上的硯臺里新研的墨散發(fā)出清香。偶有雨飄進(jìn)來,打濕了桌上列成一行的信箋,剛寫成的字洇散成一朵墨花,徐徐綻放在暗夜,像一種思念,愁腸百結(jié)地纏繞在他的心上。
這種離奇的思索對我并沒有益處,我的頭因為裝了太多奇怪的想法而疼痛起來。我在寫字時感到一股膨脹的骨氣在我錚錚作響的手指骨節(jié)里穿透出來,雨天奪走了我正常的痛覺,我的指骨因為握筆太緊而彎成難看的弧度,并且腫脹似地酸痛。
時空出現(xiàn)短暫的斷裂,我的視線浸入一片霧氣之中,白茫茫的混沌。義山堅毅瘦削的身影在燭火中搖晃,他的青布長衫由于風(fēng)的吹拂而舞動起來,舞成迷離的暗淡的夜空顏色。遠(yuǎn)方,一顆明亮的星辰下墜,月光隱約消散。
我伏在桌上沉沉睡去,鋼筆在紙上拖曳著淡淡墨跡,幽冥的光芒從紙間浮現(xiàn),破碎的時空重新接好端口。我抬起頭,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和雨夜已經(jīng)完全隔離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