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雅

我有大片大片的記憶，是關(guān)于這個江南的。

十九歲半，我開始深思，面對著黃昏中孤獨(dú)飛行的鳥雀，面對著這些青瓦白墻爬滿蒼苔藤蘿的江南屋。

很多東西流水般逝去了。

布匹從靛色的染缸里出來，細(xì)細(xì)地去蠟，掛在院子里隨風(fēng)能隱約聽出厚重的擺動聲；水井貼滿了厚厚的一層苔蘚，井沿石板上老是青色的滑粘，箍了銅圈的朱漆水桶在麻繩的下邊晃悠晃悠漾出一小瀑布的水來；霉黃色的白熾燈下，灶膛里火苗閃動，灶臺上鍋蓋輕微地被水汽鼓動。

一個三十歲的中年男人，落寞地站在江南屋的輪廓里，上面，電線松散地圈出一片天空。他手中是一杯茶，一杯菊花茶，菊花在輕盈地翻動，杯沿水汽縷縷散出。只有手中是暖色調(diào)的，讓人想起某個冬日的午后，陽光從天窗散入小屋，塵土清晰而溫柔地飄動。

那是一些隱約，不可觸摸的回憶。我背著布包，站在街頭，繁華如潮水涌向我，包圍我。我閉上眼睛，我走，希望能像〈〈地下鐵〉〉里的盲女孩在出口處找到美妙的森林一樣置身在異處的江南屋中，被快樂光顧。

它們有如此婉約的美麗，我沒有畏縮在巷口，我可以走上前去同那個三十歲的中年男人打聲招呼，他絮絮地說著一些瑣碎的事。那些事沒有條理，沒有章法，就那么凌亂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看他呷一口茶，夕陽下的背影在他身前兀然突起，他吁吁地嘆一口氣，同時我也聽見這些屋子在吁一口氣。

這一口氣似乎沉睡了幾十年，幾千年，然后在觸景生情的地方慢慢釋放，曇花的綻現(xiàn)，動人而美麗。

一個女人扭著細(xì)腰，胳膊優(yōu)美地扛著一臉盆的衣服從巷子深處走來，布鞋溫柔地?fù)崦植诙匈|(zhì)感的石板。她笑著，沒有嫵媚的笑容，恬淡，質(zhì)樸，宛若小巧的白花開在郁綠中。她用吳儂軟語說：“再轉(zhuǎn)幾個彎吧，儂會相見老屋的?！?/p>

讓我自然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夾著丁香花的靈氣的江南姑娘就挨著墻根走了。墻面上的苔蘚點(diǎn)點(diǎn)沁入我的心肺，一種意境在五腑間如出水芙蓉般漸漸透出一些色彩來。

希望雨，雨下吧，滴溜在烏色的屋檐上，成串地在我眼前滴落，匯成水潭，凹入的石板聚集了一洼雨水，清澈得可以看見放晴的天空中一朵白云悠然飄逝。

有一把椅子，一杯茶，一襲雨，一份心情，我擁有了整個世界。

一個世界意味著什么？不是太多的物質(zhì)合構(gòu)的集體，在五彩繽紛中也許只剩下拘束，茫然和恐懼。內(nèi)心怡然而自由，所有的風(fēng)云在我的手心。

“三十年行走在尋常巷陌，”他說，“不輕狂，也不滄桑?！?/p>

三十年呵，我看著他，而他的表情卻難以注解，十九年半，該被喧囂所取代的地方都被喧囂所取代了。三十年，讓我沉重。

無可解釋的沉重。他領(lǐng)著我看那些房子。開始發(fā)霉的木格窗戶吱呀呀地唱著歌，從井里打出來的水清冽，透明如我的血液。然后我們坐在芭蕉樹下，風(fēng)繾綣地拂過我們的臉龐，擦在瓦片上，幾乎可以聽出難以描摹的聲音，觸動我的靈魂。

摘青而硬的柿子，在弄堂里看狹長的藍(lán)色天空，在河埠頭用淘蘿兜幾條小魚。夜幕撒落，上了燈，點(diǎn)了檀香，一個人靜靜地獨(dú)處。書案上有書，紙張黃而脆。若干個十年前，有人對著西窗挑燈而讀，若干個十年后，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品味獨(dú)上西樓。

缺月掛疏桐，冷到極處，細(xì)雨輕扣書案寒，寂寞淙淙流過我的心田。簾外竹影斑駁，颯颯有聲。起風(fēng)了，窗戶左右轉(zhuǎn)動。

太復(fù)雜的感情在我的軀殼中涌動。枕頭里放著干了的草籽，躺下去便聞到了大自然的體香。屋梁有著銅的膚色，穩(wěn)重地睡在那里。我想，你怎么不醒呢，怎么不醒呢？它詭秘神話般地一笑，它還睡著。

睡吧，也許夢已不會很長，有一天有人真把你吵醒了。我該怎么辦？我抱著你哭，哭，江南屋，我心愛的江南屋，彈指間又化為塵土。中年男人走了，那個女人也走了，井水沒了，青石板消失了，我心痛得來不及。

深巷里，二胡的纏綿擦著墻壁，透過樹葉的漏縫，斷斷續(xù)續(xù)晦澀地走入我的夢境。

炮火硝煙的年代，一個女人守在巷口癡癡地等。她等一個男人，他打仗去了，生死未知，春夏秋冬沒有停留地走過，藤蘿開始綠了，枯了，綠了又枯了。

秋寒中如纖維孱弱的聲音終于圓潤，她等到了，他沒有了左腿，他蒼老了。但她還愛他，時間證明得不置可否。

一個平凡的故事，一段平凡的感情，一對平凡的男女。所有的平凡鋪陳出我的感動。我環(huán)視四壁，想象當(dāng)年發(fā)生的那一幕。

逝去了，很想見證穿著朱紅旗袍的女子溫柔低頭的那一幕，她噙著淚水，哽咽。

想回到過去，力所不能及。

……

清晨，鳥雀窺檐語。一個沒落的故事悄悄在我心中打結(jié)。他給我一蒸小籠包，餡子的精致從透明的皮子中隱約可見，剁碎的瘦肉和著蔥花，緊密地挨在一個個狹小的水晶世界里。被水汽熏了良久的竹籠有著暗褐色的光澤和溫暖。竹條細(xì)長，互相交叉，留下一個個只能插得進(jìn)縫衣針的空隙，竹生在江南，所有的精致也在江南。滿山的翠竹亭亭立在山坡，葉片是西施的眉黛。

我說，“昨晚有二胡，你聽到了嗎？”

他宛然一笑，“我拉的?！?/p>

“一個沉重的故事，有亮色的結(jié)局？”

“是的，祖父輩的，很生澀，是不是？”

“沒有，很動人?！?/p>

躺在杯底的沉屑泛上來時，它們溫柔地再現(xiàn)。

午飯，韭菜煎雞蛋，青菜粉絲，每次齒間的咀嚼給我如此美妙的享受，仿佛躺在草長鶯飛季節(jié)里的江南行舟上。女主人拍打著木柴灰從廚房里出來，她粉色的手指上還留著韭菜的清香。

我們沿著河道慢慢地走。古橋上有老人在用草編動物，他不動聲色地編著，有人覺著好看，拿起一個扔下幾枚硬幣，就興高采烈地走了。我挑了一只蝴蝶，他彎下腰，輕輕地放了二元硬幣。我嫣然一笑，他干凈的眸子也對我笑。

我離開的時候，女人挎著菜籃子，她問：“走了嗎？”

我輕輕點(diǎn)頭，其實(shí)舍不得走。又怎能舍得？

江南屋……繁華，精致，絲絲如綢，從我身邊退去。

我沉沉地嘆口氣。

（指導(dǎo)老師黃孟軻）

初航文學(xué)社

浙江省慈溪中學(xué)初航文學(xué)社成立于１９８２年?，F(xiàn)有社員一百多名，輔導(dǎo)老師兩名。文學(xué)社定期開展形式多樣的活動，經(jīng)常邀請校內(nèi)外有關(guān)專家、作家及老師舉辦講座，到全國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河姆渡、上林湖越窯遺址訪古學(xué)習(xí)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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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dǎo)老師 費(fèi)建忠鄭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