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文瑛
生活在海外的華裔新一代,發(fā)覺自己原來是夾在白人和華人移民兩個族群中間的邊緣人,不被兩面所接受的所謂土生仔或(外黃里白)的香蕉人。他們都有一種程度不同的“不中不西”的尷尬。
在加拿大出生長大的華裔胡功勤,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寫了一本名叫《Banana Boys》(香蕉仔)的書,此書一出就引起不小的轟動。
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
胡功勤的父母是第一代華人移民。第一代華人終生眷戀自己文化上的根。在異域文化生活了幾十年,第一代華人移民仍無法擺脫“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感覺,一位在美國定居三十多年的華人教授說,這么多年來飽嘗了“離開傳統文化移植異鄉(xiāng)風俗的各種甜酸苦辣滋味”。
經歷著這種“甜酸苦辣”滋味的第一代華人移民寄希望于下一代。按理下一代融入主流社會不會有問題,但下一代也有下一代的難處。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胡功勤生活中所接觸的白人并不都把他當作加拿大人,反而不時有人欺負他、排斥他,他遷到華人移民較多的多倫多后,接觸到不少香港及臺灣青年。他以為大家同是華人,一定可以融洽相處,隨后卻發(fā)現自己與他們也格格不入。因為他們對加拿大文化無甚興趣。胡功勤發(fā)覺自己原來是夾在白人和華人移民兩個族群中間的邊緣人,不被兩面所接受的所謂土生仔式(外黃里白)的“香蕉人”。
胡功勤說他寫《Banana Boys》的目的,是希望向加拿大主流社會及華人社會吐一番苦水,使他們了解土生華裔在夾縫中生活的處境。
兩種文化夾縫中
其實胡功勤們和他們的父輩們都是生活在兩種文化夾縫中的“邊緣人”。只是邊緣化的程度不同而已,胡功勤們已經開始了“香蕉化”的過程。到了第三四代華裔,就差不多徹底“香蕉化”了。香蕉人、邊緣人都有一種多少不同程度的“不中不西”的尷尬。
成年人移民西方,剛開始有一種新鮮感,對西方的富足和文明充滿敬畏。文化差異上的震撼也接踵而來。過后又進入一種“適應”狀態(tài),對那些“震撼”過他們的事和物,也見怪不怪了。但華人文化中的一些根深蒂固的觀念,總是揮之不去,與西方的觀念不時發(fā)生沖突,即使是那些當了議員、做了部門主管或者大學教授的華人,也難免如此。他們做著主流社會的事,卻在主流社會中有時感到困惑與茫然,發(fā)現自己總是處在社會的“邊緣”,這是第一代海外華人的“外邊緣人”現象。
在省外居住多年后回到原居住地,他們又成了“內邊緣人”。不論是大陸的“海歸派”,還是臺灣或港澳的“洋買辦”,說話時嘴里不時地蹦出洋文單詞,對當地人事關系待人接物的某些習俗,又有些看不慣了。由于閱歷的特殊性,使他們覺得與原來屬于自己的生活圈子,總是有段距離。
家庭的“邊緣現象”
中西合璧的家庭中,華人配偶對這種“邊緣現象”的體會最深。美國一家華文報刊上刊出這樣一件事:
華人太太與美國丈夫一起看美中兩國爭奪世界女子足球冠軍的電視轉播。美國隊踢進決勝的最后一球,丈夫興奮地跳起來。太太無奈地笑笑,不知如何回應丈夫。女兒體貼媽媽,說:“我理解你。你是從那里來的,你也希望中國贏啊。我也是半個中國人?!?/p>
類似的事情在中西合璧的家庭中時有發(fā)生。在西方文化大背景下,這種“沖突”的“平息”,往往是華人配偶要做出妥協。有少數華人配偶為了避免“沖突”,做出不吃中餐,不和華人來往等等讓步與犧牲。但這往往是以華人配偶內心深處造成更大痛苦為代價。
華人L博士在澳洲大學執(zhí)教已三十多年,每年和他的洋夫人都要開幾次家庭派對。雙方的親朋都應邀參加。每次派對剛開始時還是洋華混雜地相互交談,慢慢地就成了兩群人:一群西人,一群華人,涇渭分明。即使在華人的圈子里,也是講廣東話的和講廣東話的人話多,講普通話的和會講普通話的人話多。
L博士在分析這一現象時說,早年他曾試圖扭轉這種“涇渭分明”的現象,但任何努力都無濟于事。之所以出現這一現象,不能單從語言障礙上解釋,更重要的是更深層次的文化問題。語言是“學”出來的,文化是從小就“泡”出來的。當澳洲人對澳洲板球大王巴德曼早年的球技津津樂道的時候,英文再好的第一代華人也插不上嘴。幾個京油子用地道的京片子胡侃趙本山在春節(jié)聯歡會上的小品時,中文再好的老外,也只能在旁當個丈二和尚。相反地,在派對上那些在澳洲長大的華人孩子,和他們的澳洲小伙伴混在一起卻如魚得水。在派對上人們是在休閑放松,誰也不愿在自己所不熟悉的文化中苦苦掙扎。
華人帶著自己的洋配偶出席華人的聚會時,或者洋人帶著自己的華人配偶出席洋人的派對時,這就苦了這位華人或洋人,他(她)不可能把同伴的話準確詳細地講解清楚給配偶聽,又不得不照顧配偶的情緒和反應。在這樣的派對上,這位配偶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邊緣人”。
價值觀孰是孰非
1978年小秋節(jié),墨爾本一間資格頗老的華文學校請來了莫納什大學退休教授端木錫琦發(fā)表演講。演講中端木教授提出一個問題:“一位先生帶著太太、孩子和老母親劃船。船出了意外翻掉了,先生應該先去救誰?”
在座的有老一代華人,也有剛來自大陸、香港和臺灣的新移民。還有不少澳州出生長大的“香蕉人”以及華人的洋配偶。此題一出聽眾嘩然。端木教授曾在各種場合,對不同旅群和文化背景的聽眾作過調查。根據他的調查結果,西方文化背景的人,多數主張先救太太或者孩子,華人文化背景的人則認為應先救老母親?
一位美國教授在課堂上提出過同樣的問題。大部份美國學生認為救孩子最重要,少數說救妻子,沒有一個美國學生說去救母親。但大部份亞裔學生說應該去救母親。這位教授說:“西方文化下長大的兒子,如果在母親和太太之間,一定會選擇太太。對于心中有上帝的母親,一定不會責怪兒子?!?/p>
西方社會是個契約社會。在西方文化觀中法律法規(guī)要高于傳統的道義。所以兩方父母總把“不要違法”作為管教子女的準則?;橐鲆彩且环N契約。先生救太太就是對契約的履行。而忠孝仁義則是兩千年來統治中國社會的基本倫理道德,忠孝倫理觀促使華人先生去救母親。
在對待子女的問題上,中西方文化之間也存在著鴻溝。一位美國“香蕉仔”興奮地告訴媽媽,他有了一個白人女朋友。媽媽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不行,絕對不行,你必須找一個中國女子做妻子。”早已“香蕉化”了的兒子卻憤憤下平:“難道我的生命要為別人活著嗎?”
應該說,華人父母為孩子的付出,要比西方父母多得多。他們把自己的一切希望和理想寄托在孩子身上。為了孩子他們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精力和財力。為了孩子小時候擇學校、家教、才藝班,到大了選擇專業(yè)、交友、婚姻、找工作,甚至撫育孫兒,無不做到“鞠躬盡瘁”的地步。
西方父母對孩子的態(tài)度是超然性的包容相關。他們不會強迫子女一定要去實現父母的夢想,而是讓孩子力所能及地發(fā)展。一個在做功課的孩子說:“媽媽,我要飛到月球上去!”華人媽媽會回答說:“別胡思亂想,好好做功課才是?!币粋€美國媽媽卻會說:“好呀??墒莿e忘了飛回來?!?/p>
在西方家庭里,父母與孩子的關系不僅是長輩對晚輩關系,更是朋友關系。孩子成年后,更是各走各的路。然而在華人家庭里,孩子永遠是孩子。
“中華文化的綠洲”
數千萬海外華人的大約百分之七十居住在東南亞。這里的主流社會是華人一樣的黃種人,“香蕉化”一詞似不適用,但這一現象同樣存在。
二戰(zhàn)后,東南亞人民對自己民族國家的認同,加快了華人對當地主流社會的融入。菲律賓和泰國的華人被同化得最快。印尼等國華人文化上的優(yōu)勢也正在喪失。東南亞能夠完整地保存華人文化的國家,只有馬來西亞。
馬來西亞有一千二百八十三所華文小學,六十所私立華文中學(獨中),及七十八所改制國民型華文中學,三所華文學院。最近董才統計劃建立一所華文大學。這將是在大中國之外唯一的華文大學,從而使馬華有從小學到大學完整的母語教育體系。馬華社區(qū)成了兩岸四地之外唯一的華人文化綠洲。
馬華生活在大馬社會的“邊緣”,他們時刻面對著“華”還是“不華”的問題,而對被“貶化”的問題,馬華頑強地抗爭著。獨中一度只剩下兩萬學生,但目前又增至六萬。在這中華文化綠洲上,馬華被同化的過程被阻緩著。
今天遺憾的是,“二等公民”馬華的語言文化像石頭下的野草頑強地成長著的時候,作為新加坡主流社會的華人正在名副其實地“香蕉化”著。新加坡的華人人口比例遠遠高于馬來西亞,但這里華人的“邊緣化”的問題與一水之隔的馬華有著天壤之別。越來越多的新加坡華人青年只通英語而不懂華語,甚至不屑于當一個“華人”。他們?yōu)闋庍z產不惜兄弟反目,但對待祖輩留下的中文典籍像棄嬰一樣,任憑馬來西亞華人“領養(yǎng)”。新加坡“香蕉化”與西方的“香蕉化”不全然一樣。新加坡華人在失去華語能力的同時,多少還遵循著他們祖上的家庭價值觀。
妙用“第三種文化”
文化沒有對錯,只有不同而已。生活在海外“社會邊緣”的華人可以在保持中華文化傳統的同時,吸收異文化的長處。海外華人如果不能在兩種文化中游刃有余,就不能在商界、學界或政界取得出類拔萃的成就。加州柏克萊大學前任校長華人田長霖教授說:“與美國人在一起,就照美國人的方式習俗,去說話、辦事。與中國人在一起,就按中國人的買價來做。千萬不要洋不洋,中不中,而失去自己?!?/p>
有人認為,這是保持東方傳統,遵循西方規(guī)范的“第三種文化”。第三種文化的積極性是可在雙重文化中擇優(yōu)而用。海外華人天天和不同的文明打交道,久而久之就會接受各國文化的新東西,形成中外混合思維,融會貫通中華文明和其他文明的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