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鄉(xiāng)(臺灣)
一九九九年,林巧鄉(xiāng)大二,寫了生平第一首詩,參加臺灣巡回文藝營,迷迷糊糊得了首獎,并入選當年的年度詩選。一夕之間,林巧鄉(xiāng)突然變成一個叫“帕帕奇”的詩人。大四的時候,地下詩人帕帕奇請印刷廠幫她印刷、裁紙,然后自己再把材料批回家,手工將一些凌亂的紙張用日與夜粘貼成詩集。然后再請五位帕帕奇的朋友幫忙繪上封面。朋友之中有人慌張有人吞口水有人反復歌唱,最后一共繪出十來種難以歸類的封面,但詩集統(tǒng)一叫《帕帕奇》。純手工制的《帕帕奇》大部分送人,少部分放在唐山和維納斯書店寄賣,只是后來帕帕奇并不清楚書店里的《帕帕奇》下落如何。不過,現(xiàn)在帕帕奇已經(jīng)改名叫葉覓覓,有時候裝扮成女鬼或路人,負責飄浮和轉彎。
目前,林巧鄉(xiāng)就讀東華大學創(chuàng)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目標是寫一篇很長很長的小說,當作畢業(yè)論文。至于從詩轉彎到小說,她說:“寫詩的好玩之處,就是可以在短短數(shù)行文字里,使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比喻,來指涉一個平凡的現(xiàn)象或事物,那是文字的感覺游戲。寫小說的時候,我很自然地讓我的比喻在故事里擴散開來,情節(jié)本身變得不那么重要,于是就形成跳躍和空白。我很喜歡西西的小說,《飛氈》、《象是笨蛋》和《我城》都寫得好棒,在閱讀它們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對,對,就是這樣。恨不得把它們吞下去。西西是個詩人無疑?!?/p>
底下刊出的短篇小說《李美麗》是林巧鄉(xiāng)大學時代的作品,小說家李永平曾在閱畢之后,不自覺地彈著舌簧如洛·麗·塔一般念出:“啊!我發(fā)現(xiàn)了—個會發(fā)亮的名字?!?/p>
——編者
故事其實很簡單,十歲的我和我的父親還有弟弟在游泳池里。
當然,還有許多小孩和小孩的父母親。
那年夏天,附近的游泳池剛蓋好,在另一條很窄的巷子底。那幾天,午后常飄雨,空氣的末端夾帶著一種凝固的咸味,在我們這群孩子的嘴里流竄。于是我們擠在屋檐下,分食某個孩子剛買的統(tǒng)一面,一人一把面屑干用嘴舔著,在印有棒球選手的塑膠袋子還沒被掏空之前,誰也不肯說話。等面吃完,大家才開始用沾滿調味料的手指抽撲克牌。
我們稱呼自己“巷子里的小孩”,對于從巷子外面到巷子里來玩耍的孩子,一向沒有好感,但也任由他們在L狀的巷子前半段拉起長長的橡皮筋玩跳高,我們則在巷子后半段的路中央丟球,有時候捱我家隔壁在睡夢中驚醒的胖伯母罵,一哄而散。有一天,大雨下個不停,住在巷子外的小孩,一個也沒來,我們圍著小桌子,玩撲克牌的捉鬼游戲。
在鬼牌傳到我手上的時候,游泳池就蓋好了。這是千真萬確的。
父親說他好久沒有游泳了,我和弟弟實在應該去學游泳,就像我們每個星期二在長頸鹿兒童美語的英文課、星期四黃老師舞蹈班,甚至是星期日下午,沉悶的作文班,父親想要親自教我們游泳?!氨苊饽缢!彼沁@樣說的。我不知道該不該去,因為我連躲避球都打不好,跑步又慢兮兮的,常被弟弟嘲笑,更何況要在水里運動。但我沒有說話,后來不知怎么地,我們就決定到游泳池去了。
弟弟對著父親笑,笑得很開心。
那是前所未有的笑容。
于是,父親每天晚上帶我們走到另一條巷子里。陌生的巷子,很窄,左右兩側是土黑色的圍墻,墻內有幾戶大宅院,赭紅色的大門通常接連著墻,和涼快的夜色緊鎖著,偶爾可以聽見電視機散發(fā)出來的蕪雜的語調,在墻角下潺潺流動,但很少看見房子里的人。黑暗中,常常有那么幾個人在巷子里走著,或是身體即將濕透了的,或是渾身滴水的,但他們都是住在巷子以外的。跟我家那條經(jīng)常被誤認為馬路并且擁有兩個路燈的巷子,簡直是兩個世界。
走在通往游泳池的這段長路,如此靜謐,以至于我常常感到口渴,想要喝汽水,有幾次差點就要跟父親喊渴了,但當我們抵達巷子尾巴,口渴的感覺便會馬上消失,嘩啦啦的水聲和笑聲,仿佛在解釋些什么,關于一座清涼的夏夜里的游泳池。
游泳池的更衣室、走道、長條木椅、池寬和池高,彌漫著一股奇異的味道,似乎就是白亮亮的池水晃蕩出來氣味了,卻又好像散發(fā)著某種植物的芬芳。多年以后,我猜,池里的孩子都會記得這個味道,他們會在任何地方,深深吸一口氣,告訴他們身旁的人:“是游泳池?!敝辽?,我就曾經(jīng)在電影院里聞過。那時,銀幕上微微閃過一個畫面———紅色外殼的方形小鬧鐘,時針在四和五之間,分針指向七,也不知道是凌晨還是下午。像是參加某某運動會的廉價贈品。就在那一兩秒之內,我聞到熟悉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地握住鄰座男孩的手。然后,味道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那個女孩的名字,??吹剿聠蔚刈谟斡境叵滤碾A梯,在水面上露出單薄的肩膀和戴著深藍色泳帽的小小的頭。
游泳池的生活很熱鬧。抓著泳圈或浮板的孩子占了水池三分之二的部分,他們彼此潑水或者大叫,父親或母親在一旁維持秩序;黝黑的救生員坐在池邊高臺上,偶爾吹吹哨子,指揮某個小孩把漂亮的泳帽戴上。在我有限的記憶里,那年夏天,游泳池每天都洋溢著歡愉的氣氛,即使在水中,死亡也離我們很遠,一切都平安和樂。
我很少和父親及弟弟交談,每次一下水,就雙手抵著堅硬的階梯,練習用腳打水。父親老是說我踢得太輕,腳伸得不夠直,我只好拼命練習。當我還在埋頭學習閉氣的時候,弟弟已經(jīng)可以游到十米之外,不斷劃動的四肢揮灑出優(yōu)美的節(jié)奏,像一株在水面上漂浮的綠色的草。很快地,他就和兩個就讀初中模樣的男生混熟了,他們常常擠在紅色鋼圈分隔的水道里,比賽誰游得快又遠。
父親有時候游著游著就會爬上池邊,迅速失去蹤影,我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雖然納悶,也從來沒有過問,因為一段時間后,他便會悄悄地出現(xiàn),繼續(xù)糾正我拙笨的姿勢。長大之后仔細回想,才驚覺到:原來父親一直都在游泳池里,只是他走出游泳池后,又會從游泳池的另一邊下水,在另一個不很遠的角落游泳……
事實上,要察看父親究竟走到哪里去并不難,只是那個靜靜坐在階梯上的女孩,讓我分神。
她長得非常不起眼,很瘦,但那種瘦并不是讓人家一眼就可以認出來的瘦,必須反復觀看,才可以證明她是瘦的。再加上她往往泡在水里,我只有在把頭埋在水里閉氣的時候,才能偷偷瞄到她肩膀以下,泛著水光的清瘦軀體。女孩的年紀應該和我差不多,頂多大個一兩歲吧,她穿戴的泳帽和泳衣十分素雅,并沒有我們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喜愛的小碎花之類的圖樣,反而是純粹的深藍色,像她給人的第一眼印象那樣純粹。她的臉很小,臉部的輪廓就比例來說,左半邊短窄了一點,五官也小,好像用黑色的2B鉛筆輕輕勾出來似的,隨時都有被擦掉,再反復修改的可能。
我們都在淺水區(qū)。父親和弟弟不在的時候,我喜歡偷看她。游泳池是露天的,不像在封閉的室內,所有陌生的觀看容易讓被觀看的人察覺,造成不必要的威脅。在我和那女孩之間,常有其他玩水的孩子隔著,漫天飛揚的喧鬧聲,加大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并且削弱了四目相接的機會,我甚至懷疑她是否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不大敢和別的孩子說話,覺得他們和我家巷子里的孩子不一樣,雖然一樣愛玩,但總有某些部分是岔開的,我也說不上來。因此,在游泳池里,我和那女孩同樣孤單。
而她的安靜,深深地吸引我。
“昨天,我夢到海喲?!睋Q氣的時候,我仿佛聽到女孩這樣說。時間是晚上九點半,距離游泳池關門,只剩下半小時。父親離開好長一段時間了,還沒有回來。我看到弟弟的兩個初中生同伴,嘻嘻哈哈地站在淋浴的地方?jīng)_水,卻沒有看見弟弟。游泳池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四周突然變得空曠。寥寥可數(shù)的幾個人,在濕滑的月光下,安靜地游著。救生員從看臺上跳下來,急促地走動,恍若就要在水泥地上泅泳起來。
“是很大的方格,里面放一張灰色的圖畫紙?!碑斘以俣葥Q氣時,女孩又說。
我慢慢游向她,頓時覺得自己手腳的姿勢都游對了。
我坐在她的身旁。
她低著頭,又陷入沉默。她的泳帽看起來好干燥,似乎沒有浸過水。一顆小痣掛在嘴角,像一滴不小心流出來的淚。
我們坐在游泳池的階梯上,都沒說話。
在我們所居住的小城市,是看不到海的,許多小孩沒看過海,我也沒看過。蜿蜒的小巷弄和不斷建造的游泳池,就是我們每天的海,我們在里面漂浮,想像世界的寬廣。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過海。
“我要走了?!彼酒饋?,蒼白的皮膚上粘附著細細小小的水滴,水滴沿著大腿內側,叮叮當當?shù)氐袈湎聛怼?/p>
掉落的聲音很輕微,卻非常清脆。
游泳池里那股奇異的味道忽然變得異常濃烈,聞起來輕飄飄的,像薄荷糖。我不自覺地爬出游泳池,其他人也都爬出來。
“我們回家吧。”裹著浴巾的父親和弟弟,雙雙站在我的面前。
女孩不知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后來整整一個禮拜都在下雨,不能去游泳,我們只好待在家里陪母親看八點檔連續(xù)劇。弟弟說他討厭連續(xù)劇,老是一個人關在房間玩電腦游戲。
我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弟弟在想些什么,鄰居的小孩常說他怪,說他喜歡自己一個人。我和弟弟偶爾也打架,偶爾也把彼此弄哭,但這不過是肢體上的發(fā)泄,我們很少告訴對方學校里的事,我起碼會跟母親說,他卻是從來不說的。
我覺得他不像弟弟,不像個好弟弟。
然而,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什么是絕對好的,如果我家附近的游泳池包括在內的話。
這是在下雨的那個禮拜。有一天晚上,父親和母親臨時決定去拜訪一位住在鄉(xiāng)下的親戚,只剩我和弟弟在家。
外面仍舊下著大雨。
當我還站在冰箱前面考慮要吃蜜蘋果還是布丁的時候,弟弟就不見了。我想,“他大概又去買葡萄汽水了吧。”弟弟很愛喝某個品牌的葡萄汽水,而且習慣每天喝掉一瓶。很奇怪地,每當?shù)艿芾_汽水拉環(huán)的剎那,我就會開始暈眩,葡萄汽水的氣味,讓我的腦袋無法思考。
非常酸,布滿破洞,又帶點紫色糖分的那一種。
我甚至覺得自己這輩子應該要很認真地討厭葡萄汽水。
但弟弟一直沒有回來,我不曉得該告訴誰。我不安地坐在客廳里,感覺到屋外的雨墻十分堅固,一片接連著一片,相互撞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讓各地所有的人聽見,但我不曉得要告訴誰弟弟失蹤的消息。
然后我想到游泳池。
傻弟弟。
搞不好是去游泳,畢竟好多天沒去了。
雖然我很膽小,怕黑,可是在那個無從確認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又需要勇氣來支持一切假設的時刻,我終于決定去把弟弟找回來?;蛟S,每一個無助的十歲小女孩,都會做相同的決定吧。
從我家的巷子走到游泳池所在的那條巷子其實是很快的,如果不停下來跟巷口的阿婆買筒仔米糕,或者遇到鄰居任何一個太太,并且在毫無車輛阻撓的情況下,穿越游泳池的巷前極長的灰色馬路,那么,只需要花費兩分半鐘的時間。
不過,雨勢真的太大了,我撐著平常上學用的花雨傘,在水濛濛的夜里走著,錯以為自己就要在兩條巷子之間,被大雨吞噬。進入那條漆黑的巷子之前,我放慢腳步,猶疑地站著,過了一會兒,才繼續(xù)往前走。巷子里的幾戶人家依舊神秘地躲藏在屋子里,電視機的聲音被雨聲覆蓋,發(fā)出狹長而遲緩的呻吟,路上沒有人,一個也沒有。
游泳池的燈是暗的,我在巷子的中段就遠遠地看到了,但我知道無論如何,我必須前進?!暗艿茉谀抢?。”我在愈形擴大的恐懼里,不斷告訴自己。
“弟弟在那里。”不像弟弟的弟弟在游泳池里,像株綠色的草,自由自在地游著,有時候在水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喜悅笑容,即使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絕對好的,就連他也不是絕對好。
如果父親知道這個夜晚發(fā)生的事,一定會很生氣。
母親會若無其事地看她著迷的八點檔連續(xù)劇。
我呢,要在另一條很暗很暗的巷子里,把弟弟找回來,告訴他:“你游得很好,加油?!?/p>
我忽然很想知道雨會在什么時候停,這樣就可以不用再撐傘,撐傘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游泳池的門關著,我隔著鐵欄桿的縫隙往內看,除了發(fā)亮的池水,什么都看不見。然后,我聞到來自游泳池里,讓我多年以后都無法忘懷的奇異味道,味道比平常淡多了,好像又混合了另一種不同的氣味,是酸的……
瞬間,弟弟從四下的黑暗中走出來,笑著。他對我說:“她叫做李美麗?!?/p>
我想,我應該懂了。
關于這個簡單的故事,關于游泳池,關于雨天。
還有,關于那個安靜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