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衛(wèi)華
一
太陽像個散淡的女人,懶洋洋地從山頂上滑落到金沙江大峽谷里,兩岸光溜溜的山體像鍍了一層薄金。
江邊,江邊村兩個被太陽灼曬得油黑的十三歲少年——繼標和憨狗,正圪蹴在江邊一塊大巖石下等著撈水漂柴。
江邊村是金沙江上游大峽谷里一個小村莊,坐落在距江邊不到一百公尺的山坡上,全村不過五六十戶人家。江邊村人守著諾大的一條江卻缺水,守著江兩岸巍峨的大山卻沒柴燒。江兩岸的山體光溜溜的,像個沒穿衣服褲子的山漢子,裸露著肌肉結實骨骼分明的肌體,放眼望去,滿山遍野碎石黃沙和黑色的陡峭山巖,滿目蒼荒,不見一星半點的綠。
原本,江兩岸青山綠水,流水淙淙,是不缺水喝不缺柴燒的。上千年的伐薪煉銅,砍光了大山的樹木,泉水也斷了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連埋在地下的樹根也被刨出來燒光了。
山里的住戶能搬的都搬走了,搬不走的這里幾十戶那里幾十戶地湊在一起,就在大山的深處形成了零零散散不少的村落。
江邊村原本是個很大的銅廠,有幾百戶人家,隨著銅廠的衰落,江邊村也只剩下幾十戶人家,靠種地度日。
繼標和憨狗耐心地等待著江面上偶爾漂下來的水漂柴。
等得無聊了,繼標拿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綠石頭湊到眼前看天上的太陽。
這是一塊核桃大的品質極好的天然碧玉,綠茵茵的,晶瑩剔透,是繼標在江邊的沙灘上撿到的,繼標雖然不曉得它價值幾許,卻愛不釋手。
太陽光十分強烈,繼標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片碧水一般柔和的光影,光影海浪般晃動著,金光四射。
“憨狗!太好看了!天是綠的,太陽也是綠的。”繼標興致勃勃地對身邊的憨狗說。
“繼標!給我看看!”
“不給!”繼標故意逗憨狗。
“繼標!給我看看嘛!”憨狗眼巴巴地望著繼標,哀求他。
“好嘛!給你看看!”
繼標把綠石頭遞給了憨狗。
憨狗透過綠石頭看到了天空、太陽、山體、江水的另一番美麗景致,看得如癡如醉。
“給看夠了?看夠了快還給我!”繼標催促憨狗。
“繼標!給我了!”憨狗愛不釋手地把綠石頭握在手上。
“你想得到好!我不給!”繼標從憨狗手中奪回了綠石頭。
“不給算球!尖雜種!”憨狗生氣地站起來,罵了繼標一句。
繼標也站起來,踢了憨狗一腳,“你敢罵我!”
憨狗賭氣跑到一邊蹲在地上。
憨狗和繼標是同一年生的,憨狗比繼標大幾個月,兩人在一個班讀書,可繼標事事要比憨狗強過一頭,憨狗平時都聽繼標的。
繼標站在江邊的巖石上,他把目光投向了江面。江面上波光粼粼,混濁的江水靜靜地從眼前奔流而去,有少許的雜草漂浮在江面上,不一會就被激流中的漩渦卷入江底,不見了蹤影。
突然,繼標看見江面上有一棵枝枝杈杈有小腿粗的枯樹枝從上邊一二百米的江面上沉沉浮浮的漂下來。
撈水漂柴遇上這種機會不多,把枯樹枝撈上來曬干了夠燒十天八天了。
“憨狗!我下水了!”
繼標陡地來了精神,他把牛皮條的一頭系在腰上,飛身一躍,躍入江中,便斜刺里朝江心游去。
撈水漂柴的人都得帶上一根長長的牛皮條,事先把牛皮條的一頭拴在江邊的苦刺棵或巖石上,有水漂柴下來,就得把另一頭拴在人的腰上,人下到江中,游進江心,抓住順流而下的水漂柴,再解下系在腰上的牛皮條拴住水漂柴,水漂柴被牛皮條拽著,就會隨水流漂到岸邊。
還在賭氣的憨狗也瞧見了江水中漂下來的大樹枝,忙擦干眼淚跑過來。
繼標拖著牛皮條朝枯樹枝游去。
繼標像條小小的混江龍,水性極好,可以從水流湍急的江底鳧個來回,可以在江面打著旋的水窩窩里筆直地竄上竄下,還可以在幾公尺落差的跌水處打水氽。
眼看著枯樹枝漂到了面前,繼標伸手去抓,卻被牛皮條拽住了。牛皮條太短,繼標怎么也夠不到枯樹枝,枯樹枝迅速從繼標的眼前漂流而過。
繼標不甘心這么大的一截枯樹枝白白從自己眼前漂走,他毅然解開了系在腰間的牛皮條,甩開膀子,順流而下地奮力游去,追趕正向下漂浮的柏樹枝。
這是非常危險的,枝枝杈杈的枯樹枝被湍急的江水推送著,把人劃破了肚皮叉入江底的事已經(jīng)不是一次地發(fā)生過。即便不出什么事,繼標能游下去抓住枯樹枝,湍急的江水中沒了牛皮條,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要想把這般大的枯樹枝拖到岸邊幾乎是不可能的。
“繼標!危險!回來!回來!”憨狗急得在岸上大叫大喊。
繼標像是沒聽見,他小小的頭顱露在水面上,黑亮的身子在江水中一起一伏。他仍奮力在追趕著那截枯樹枝。
憨狗曉得繼標的脾氣,他認準了要想得到的東西他絕不會撒手。憨狗靈機一動,急忙把漂在江水中的牛皮條解開拖上來,把綁柴禾用的繩子結在了牛皮條上。
憨狗拎著牛皮條歪偏歪偏地急急忙忙順江邊追著繼標往下游跑。
繼標已經(jīng)抓住了枯樹枝,湍急的水流中他無法把枯樹枝拖到岸邊,卻被枯樹枝拽著,身不由己地向下漂去。
下去幾百米就有個大疊水叫百見愁,那地方水口狹窄,水下暗礁密布,江水流到那里,突然變得洶涌了許多,繼標死死地拽著樹枝不松手,如果到了百見愁繼標還不松手,他縱有再好的水性,后果也是不堪設想的。
憨狗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前面,在百見愁上邊幾十公尺處急急忙忙地把牛皮條拴在了一蓬苦刺棵上,還來不及把牛皮條系在腰間,就用手拽著,躍入江中,斜著向江心游去。
憨狗人老實些,沒繼標機靈,水性卻也十分了得。
繼標被樹枝拽著漂流下來,憨狗奮力游上去,一把抓住了繼標的手臂,接著也抓住了枯樹枝。
繼標終于松了一口氣,他露在水面上的小腦袋沖憨狗笑了笑。
兩人齊心協(xié)力地用牛皮條拴牢了枯樹,這才松了手,向岸邊游去。
粗粗大大的枯樹枝被牛皮條拽著,不一會也在百見愁前邊百十米處漂到了岸邊。
繼標和憨狗興奮地一起把枯樹枝拖上了岸。
二
頭天晚上下過一場雨,早上起來,天氣涼爽了許多,空氣不再干熱郁悶,顯出了幾分難得的清新,一陣陣山風吹過,涼絲絲的空氣中有了一種溽熱的氣息。遠遠看去,四面雄峙的山體也像被洗染過,朝陽下透著一種耀眼的清亮。
因為下雨,四面光裸的山坡上和溝壑里雨水挾裹著泥沙傾瀉下來,匯集到了金沙江里。江水上漲了許多,比平時渾濁了許多。這是撈水漂柴的大好時機,雨水會把山上的枯樹朽木沖到江水中來,但這時節(jié)江水也比平時洶涌,暗藏著種種殺機。
早上起來,繼標和憨狗都沒去上學。但凡這種日子,繼標和憨狗就不上學了,要趁機多撈些水漂柴上來備著。
吃過早飯后,繼標把工具收拾好,就準備到憨狗家叫憨狗。臨要出門,繼標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綠石頭不見了,他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沒找著。
會不會被憨狗偷了?
一定是被憨狗偷了!
繼標氣沖沖地來到憨狗家。
憨狗的爹媽都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就憨狗一個人在等繼標。
“憨狗!給是你偷了我的綠石頭?”繼標沒好氣地問憨狗。
“我沒偷!”
憨狗說話不硬氣,繼標發(fā)現(xiàn)憨狗的目光躲躲閃閃。
“你到底給偷了?”繼標很生氣地推搡了憨狗一下。
“我沒偷!”
憨狗說話還是不硬氣,說完他就低了頭。
“好!你說你沒偷,我就要搜!”
繼標說著就要在憨狗身上搜。沒等繼標動手,憨狗就心虛地突然捂著口袋撒腿就跑。繼標幾大步追了上去,一把抱住憨狗,把憨狗按翻在地。
憨狗手上死死地捏著那塊綠石頭。
繼標氣沖沖地一個個瓣開了憨狗的手指,奪過了那塊綠石頭。
憨狗氣鼓鼓地從地上爬起來,眼巴巴地望著繼標。
繼標不輕不重地給了憨狗一拳:“小狗日的,你還敢偷我的東西!”
“我沒偷!”憨狗委屈地扁著嘴,用手背揉著眼睛辯解:“是你抖衣服掉在地上,我撿著的!”
“你還說沒偷!”繼標又給了憨狗一拳。
憨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繼標也不理會憨狗,自顧扛著撈水漂柴的東西就往江邊走。
憨狗抽泣著,小尾巴樣跟著繼標。
風大,且下過雨,江水像個起了性子的婦人,一改往日的溫柔平靜,變得濁浪翻騰,洶涌的波濤嘩嘩地拍打著江岸,發(fā)出巨大的喧囂。挾泥裹沙的江水中,漂浮著枯枝敗葉和干枯的雜草,不時的還能看見溺水而死的家畜的尸體漂浮在江面上,被大馬魚撕咬著。
繼標和憨狗一到江邊就發(fā)現(xiàn)江面上漂浮著不少大大小小的水漂柴。
往日守候水漂柴的那塊巖石已經(jīng)被江水淹沒。
倆人很快選好地方,做好準備,繼標就飛身一跳,躍入了滔滔的江水中。
繼標在江水中撈柴禾,憨狗在岸上打幫手,只一會功夫便撈上來許多水漂柴。
憨狗把撈上來的水漂柴砍小,晾曬在山坡上。
繼標有些累了,游回到江邊,爬上岸來,像只攆山狗樣的蹲在山坡上。
憨狗還在跟繼標賭氣,晾曬好柴禾,他仍不理繼標,一個人委屈地嘟著嘴蹲在離繼標幾米遠的地方。
江面上有一棵老樹樁打著旋漂了下來,這種老樹樁木質好,硬,經(jīng)燒。
倆人都站了起來,朝拴皮條的地方跑去。
繼標拿起牛皮條正往腰上系,被憨狗一把奪了去。
“我下!”憨狗仍氣鼓鼓的。
憨狗把牛皮條系在腰上,躍入了江中。
憨狗小小的身子牽著牛皮條在滔滔的江水中一起一伏,他奮力地劃著水,一點點地向漸漸漂下來的老樹樁靠近。
繼標看著江水中瘦小的憨狗,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剛才打了他。
憨狗已經(jīng)抓住老樹樁,但老樹樁太沉,又被江水推著,不像一般的水漂柴好對付。憨狗便像只蛤蟆樣雙手抱住了老樹樁,一邊隨老樹樁向下漂流,一邊伸手去解腰上的牛皮條。
突然,繼標發(fā)現(xiàn)有一棵二三十公分粗,兩三米長的大圓木筆直地在江流中漂浮著,隨洶涌的江水向憨狗的后背沖來。那是上游某個地方被盜伐后晾在山上的樹木,被山水沖到了江水中來,新砍伐的大樹水分重,沉甸甸的,但樹桿筆直,在水中漂游的速度比老樹樁快得多。
圓木要撞上了憨狗,憨狗就沒命了。
憨狗并沒有發(fā)覺背后的險情,仍在努力地與老樹樁較著勁。
“憨狗!快躲開!憨狗!快躲開!”繼標驚出了一聲冷汗,急得在岸上大叫大喊。
江水的喧囂把繼標的呼喊淹沒了。
憨狗一點沒聽見。
繼標急得又跳又叫,不停地朝憨狗打手勢。
憨狗沒看見。
眼看著大圓木像被人推送著向憨狗沖去,再喊再叫已經(jīng)無濟于事,繼標突然想到如果憨狗還沒解下腰上的牛皮條,他就可以拽著牛皮條扯憨狗一把,讓他避開來勢兇猛的大圓木。繼標上去,一把抓住了拴在苦刺棵上的牛皮條,雙手使勁地往回一扯,牛皮條的另一頭已經(jīng)拴住了老樹樁,繼標只感覺牛皮條在手中繃緊了一下,就看見大圓木直沖沖地撞在了憨狗的背上。
憨狗的身子向后挺了一下,從老樹樁上滑脫,瞬間便消失在江水中。
繼標的腦袋嗡的一聲響,他不相信剛才還好好的憨狗就這么轉眼就歿了。
“憨狗!憨狗!”
繼標嘶聲吶喊著,沿江邊追著江水往下跑。
一個漩渦滴溜溜的在江面上旋著,順水漂流,憨狗小小的身軀被漩渦推送到江面來。憨狗好像還活著,繼標看見憨狗無力地揮動了一下手肩,像是要劃水的樣子。
繼標不顧一切地縱身跳下江去,揮起手臂劈波斬浪地朝憨狗游去。
憨狗的身體隨江流而下,時沉時浮,繼標看見憨狗浮上來的時候還下意識地搖動手臂。
再下去就是百見愁了,繼標必須在百見愁的上邊把憨狗救起來,到了百見愁要想救憨狗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繼標越來越接近憨狗,憨狗的身子像一片輕飄飄的樹葉,在浩瀚的江水中隨意地沉下去又不經(jīng)意地漂上來。繼標累了,他渾身的肌肉緊繃繃的,有些接不上氣,可他沒有松懈,他抬起頭來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勁猛揮手臂游了幾把……
繼標終于抓住了憨狗的手臂……
繼標一只手緊緊抓住憨狗,一只手劃著水奮力地往江岸邊游。
繼標終于把憨狗拖上岸……
憨狗的背上像青天白日旗樣,青了圓圓的好大一塊,鼻孔里、耳朵里塞了不少的泥沙,有殷紅的血水流了出來;他緊緊咬著嘴唇,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已經(jīng)氣若游絲。
“憨狗!憨狗!”繼標嚇得“哇”的一聲哭了。他使勁搖晃著憨狗的身子嘶聲吶喊:“憨狗!你醒醒!醒醒!”
憨狗的身子像被抽了筋,軟耷耷的,一動不動。
“憨狗!憨狗!你醒醒!”
憨狗的身子突然抽動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張開了一條縫,烏黑的嘴唇輕微地翕動著。
“繼……標!我……沒、偷……你的……綠石……頭……真的……沒……偷……”
像一個幼弱而遙遠的聲音從天籟傳來,從大山的胸腹里傳來……震撼得繼標心靈發(fā)顫,繼標心里好悔呵,沒想到憨狗這時候還記掛著這事。
“憨狗!你沒偷!你沒偷!是我錯怪你了!”繼標哭泣著對憨狗說。
憨狗像是聽見了繼標的話,他輕微翕動著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突然,憨狗身子痛苦地扭動了一下,他一抬頭,“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憨狗!憨狗!”繼標嚇得大聲地喊叫。
憨狗沒一點反應。
繼標手忙腳亂地把憨狗拖起來背在背上,小牛樣呼哧呼哧地喘吁著,沿通往村子的山道跑去。
三
陽光把峽谷上方的一塊天燒得火紅,高聳入云的山尖也像被天火點燃,看上去金光燦爛,像是點燃了熊熊大火祭神的神壇。
金沙江江面上的陽光卻已經(jīng)褪去,不再像陽光照耀時波光粼粼,歡騰雀躍,卻顯得黯然失色,像個不堪重負的老婦,低吟淺唱,默默地向下流去。
那天,繼標把憨狗背回家時,憨狗已經(jīng)死了。
憨狗的父母大慟一場,把憨狗送到離村子不遠的山坡上去掩埋。
憨狗的父親給憨狗選好了下葬的地方,挖了一個小小的坑,用一塊農(nóng)膜將憨狗裹住就放到坑里了。
繼標心里像梗著塊骨梗,真不是滋味,他一直抽泣著,跟在憨狗父母的后面。
“等等!”
憨狗的父親剛要往憨狗的身上掩土時,繼標突然喊了一聲,把憨狗的父親叫住了。
繼標看見憨狗蒼白的小手從農(nóng)膜下伸了出來,五指分開,像要抓住什么。
“繼……標!我沒……偷……你的……綠……石頭……真……的……沒……偷……”
憨狗臨死前的表白又在繼標的耳畔響起,反反復復;憨狗下水時嘟著嘴蹲在江邊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繼標眼前,憨狗滿腹委屈……
繼標心里真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他跪在了憨狗的面前,握住了憨狗伸出來的那只手。憨狗的手是冰涼的,僵硬的,指甲縫里塞滿了泥沙。繼標從口袋里掏出了憨狗也喜歡的那塊綠石頭,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憨狗的手上,將憨狗的五個手指一一扳彎……說也奇怪,憨狗僵硬的手指竟彎曲了,緊緊地握住了那塊碧綠碧綠的石頭……
一陣風從金沙江上游的峽谷中吹來,吹亂了繼標本來就七零八落的思緒。
四
繼標和憨狗打打鬧鬧從小一起長大,歿了憨狗,繼標就像是沒了魂,十三歲的少年,突然間就像變成了糟老頭,成天沉默寡言、不吃不喝,只是懷念每天和憨狗一起上學放學時閑散的日子。他常常把那塊綠石頭拿出來,湊在眼前沖著陽光強烈處看,繼標眼前剎時綠茵茵的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森林,遮天閉日,枝枝葉葉青翠欲滴,森林間泉水環(huán)繞,百鳥啁啾……
旱象一過,連續(xù)下了十多天的大暴雨,天地之間大雨茫茫,一片渾沌。山坡上,溝壑里,雨水匯集在一起,像無數(shù)條無拘無束的小河,挾裹著泥沙、枯枝敗草、死牛爛馬,歡天喜地的一起傾瀉到金沙江里去。
金沙江水猛漲。
天剛放晴,猛漲起來的江水仍居高不下,原來暴露在江面上的巖石被淹沒了,狹窄陡峭的峽谷中渾濁的江水一瀉千里地奔流著,發(fā)出巨大的轟響,淘去了兩岸山體腳下的沙石,江面漸漸寬闊起來。
突然間,剛放學回來的繼標就看見對面聳入云天的山體動搖起來,整個山體像是突然被抽了主心骨,從云端向江面嘩嘩地滑落,剎時間,黃色的沙石如飛瀑從山頂傾瀉而下,失去了依托的巨大巖石如彈丸般在空中飛騰,雨點般劈哩叭啦砸入江中。
金沙江像燒開了的餃子鍋,一片喧囂,一片沸騰。
天沒了,被揚起的沙塵遮沒了。
剛從失去伙伴的陰影中解脫出來的繼標,駭?shù)玫纱笱劬ν逅纳襟w和喧囂不止的江面,驚出了一身冷汗。
山體的垮塌從下午一直延續(xù)到黃昏,空中的塵埃漸漸散去,露出了血色洇染的天空。動蕩的山體也逐漸恢復了平靜,刀削斧劈一般從山頂齊刷刷的形成了一個陡峭的沙石坡,像一匹好看柔滑的淺黃色綢緞由山頂自然地鋪展到江邊。
一直呆呆地張望著這一奇觀發(fā)生的繼標突然發(fā)現(xiàn),塌下來的沙石在峽谷中形成了一個沙石大壩,截斷了江流,大壩下的江面迅速地回落,上邊的水流卻在猛漲。
“金沙江斷流了!金沙江斷流了!”
像世紀末日來臨,繼標大喊大叫地往村子里跑去。
斷流后的金沙江水的漲勢越來越猛,離江邊近的幾間房子被淹沒了,眼看著整個江邊村都要保不住了。
村里人亂做一團,老人和小孩都撤離到高一些的山坡上去,壯實的男人和有勞力的婦女都一趟趟的忙著從家里往山坡上搬運糧食、被褥和其它有用的東西。
正當人們驚慌失措忙碌的時候,猛聽得峽谷中驚天動地的一聲響,節(jié)節(jié)上漲的江水最終沖垮了沙壩,挾裹著泥沙一瀉千里,向下奔涌而去。
金沙江又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第二天,天仍晴朗,斷流過后,江面上的水漂柴突然多了起來。吃過早飯,繼標就收拾好撈柴的家什來到江邊。
江水像一個哺乳期的女人般豐盈,江面比平時寬闊了許多,原來選好的撈水漂柴的地方被江水淹沒了,江水斷流時被淹沒過的地方留下了厚厚的一層稀泥漿,江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漂柴隨渾濁的江水淌過。
繼標重新選好一個地方,把兩根牛皮條結在一起,拴好在一棵苦刺棵上,就下水了。
憨狗死后,繼標每次撈了水漂柴都要分做兩份,一份自己家燒,一份給憨狗家送去。
太陽偏西的時候,繼標已經(jīng)撈上好大的一堆水漂柴了,他把撈上來的水漂柴晾曬在山坡上,這些水漂柴他一個人無論如何是背不回去的,他想等水漂柴曬干后喊大人來和自己一起背。
黃昏漸漸來臨,太陽也顯得有些疲憊地西斜到了天邊。
繼標坐在山坡上歇息。在水中撲騰了整整一個下午,繼標累得像被抽了筋,渾身軟耷耷的,臉上身上被渾濁的江水浸泡過的皮膚經(jīng)太陽一曬也緊繃繃的難受。
繼標突然發(fā)現(xiàn),一棵青枝綠葉的大樹像條綠色的大船漂浮在江面上,緩緩地隨濁流漂了下來。這是上游江岸邊某處山體滑坡倒伏在江中的大樹,撈上來是可以做成材派上大用場的。
繼標像突然間被充了電,一下興奮起來,他顧不得疲勞,站起來把牛皮條系好在腰間,像條小泥狗似的一下躍入了江中。
大樹的樹干有大人的大腿那么粗,根部較沉,墜在水中,整棵大樹在江水中漂流得很慢,繼標游到江中輕易地就抓住了樹枝,攀到了樹干,繼標解下腰間的牛皮條,纏繞住樹干,捆牢。
拖拽在江水中的牛皮條像一根大大的琴弦突然繃緊,大樹在江水中劃出一個弧,由牛皮條牽引著,向岸邊緩緩地漂去。
繼標滿心喜悅地掉頭向江岸邊游去。
突然,繼標感覺背后有一股不同尋常的力量推涌著江水在向自己靠近,像有什么龐然大物向自己游來——大馬魚!是大馬魚!這個念頭剛一產(chǎn)生,繼標的腦子便“嗡”的一下,短暫地一陣空白……繼標驚嚇得幾乎失去了知覺,他頭也不敢回地使勁劃動手臂,拼命向江邊游去。
大馬魚是金沙江上游一種體型龐大、性情兇猛的野生魚種,一般生存在水流湍急,暗礁密布的江段。大馬魚食性很雜,主要以江中的游魚為食,卻特別喜歡嘶咬江水中漂下來的死牛爛馬,餓極了也會攻擊在江水中捕魚、撈水漂柴的人。大馬魚體型大力量大,嘴殼前面有一排鋸齒樣鋒利的齒,常在江中活動的人,誰都不敢招惹大馬魚,有大馬魚出沒的地方,江邊的打魚人也都不去。
果然是一條大馬魚盯上了繼標,繼標偶然回頭,看見了大馬魚豬頭樣大小的腦袋露出了水面。
繼標拼命撲騰著游到江邊,慌慌張張地伸手抓住了一蓬苦刺就想往上爬。
大馬魚突然竄上來,一口咬住了繼標的一只腳。
大馬魚使勁地搖擺著碩大的頭顱,繼標腳下一陣陣劇烈地疼痛。他使勁抓住苦刺棵的手被苦刺扎得血乎乎的,卻不敢松手。
苦刺棵被拽得嘩嘩亂顫。
大馬魚咬住繼標也不松口,碩大的頭顱露出水面,又是一擺……又是一擺……
驚嚇得亂了方寸的繼標突然有些清醒了,他看見自己插在石頭縫里的砍刀就在苦刺棵旁邊,他騰出一只手拔出砍刀,回轉身奮力向大馬魚砍去。
大馬魚遭此一擊,猛地咬了一口,將頭一擺,掉頭向江水中流去。
繼標突然感覺渾身一陣痙攣,被大馬魚咬住的右腳一陣撕心裂肝的疼痛。
繼標顧不得多想,急忙抓住苦刺棵爬上岸。
繼標的右腳剛一點地就像烈焰燒灼似一陣鉆心的痛,低頭一看,腳掌沒了,齊腳踝處成了一個血肉模糊的禿樁樁……
漸漸沉落下去的太陽把整個天宇燒得通紅,浩瀚的金沙江大峽谷沐浴在晚霞中,已呈現(xiàn)出沉甸甸的暮色。
渾身水淋淋、腳踝血淋淋的繼標披著晚霞雕像般呆立在暮色中……
“媽!……媽!……”
用整個生命中蘊藏的所有能量喊出的、蒼狼般嚎叫的聲音在金沙江大峽谷渾沌的天宇中回蕩……
繼標冥冥中感覺紅彤彤的太陽突然變成了黑太陽,他還沒來得及分辨,便一頭栽倒在江岸邊荒蕪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