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京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看電影《南征北戰(zhàn)》，有一個鏡頭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山東境內實行戰(zhàn)略退卻，來到一條大河旁，一位戰(zhàn)士手捧河水一飲而盡，高興地說，又喝到家鄉(xiāng)的水了。從拍這部電影到現(xiàn)在，幾十年時間如白駒過隙，可是如今不僅在山東境內，就是整個華北平原，你還能找到一條有水的大河嗎?即使是有水，你還敢用雙手掬一捧喝下去嗎?

從北京六里橋出發(fā)，沿京珠高速公路南行，按照路旁標志牌的提示，你可以看到海河流域的許多河流：永定河、拒馬河、瀑河、漕河、唐河、大清河、沙河、滹沱河、槐河、漳河、支漳河、安陽河、淇河等等，但是，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多數(shù)都是沒有流水，干涸見底，有的河床上長滿了莊稼，有的河床變成了挖沙場，有的河流雖然有水，也是涓涓細流，淺淺一線，毫無生機。不僅枯水季節(jié)如此，豐水季節(jié)也好不了多少。滹沱河河床常年不見一滴水，河床兩邊種著莊稼，中間奔跑著拉河沙的汽車，遠遠看去就像一片滿目瘡痍的沙場。

沒有水的河流還能叫河嗎?漢代許慎在《說文解字》里說：“河，從水，可聲。”“江，從水，工聲?！薄敖薄昂印倍际切温曌?，都是和水密切相關的。雖然現(xiàn)實中我們還管這些沒有水的河流叫河，但是，從生命的本質上來講，河流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了，正如“江”“河”二字沒有了水字旁，不再念“江”、“河”一樣。上述河流如此，著名的大江大河情況又怎樣呢?前幾年秋天，我去西安參加會議，走在晉、陜、豫交界的黃河風陵渡大橋上，當時正是“白日依山盡”的時分，但見橋下寬闊的河灘上人歡馬叫，一派繁忙的秋收景象，極目遠眺，尋覓不見“黃河人海流”的壯觀，大橋下緩緩流淌的，只有窄窄的、淺淺的、渾渾的河水，聽不見奔騰咆哮的水聲，看不見浩大磅礴的氣勢，黃河仿佛是一位年邁體衰的老人步履蹣跚地艱難前行。黃河如此，中國的另一條大河長江也不容樂觀。據(jù)有關資料統(tǒng)計，每年排入長江的生活和工業(yè)廢水達164億噸，平均每分鐘長江就吸納污水3萬噸。這條從遠古流來的母親河，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中上游森林砍伐和草場破壞導致水土流失，中下游粗放式的片面追求經(jīng)濟發(fā)展，使長江受到嚴重污染，多樣性物種遭到破壞，水的天然自潔功能日益喪失。一句話，長江的生命力正在消失，而造成這些危機的根本原因不是別的，就在于人為破壞。

江河是人類的母親，大地的血脈，生命的源泉。江河孕育文明，哺育文化。祖國大地上的每一條江河都是我們的母親河。千百年來，她流淌著歷史，流淌著文明，流淌著民族的苦難和悲哀，也流淌著民族的歡樂和希望。江河與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她既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物質家園，也是我們心靈所依的文化家園。江河無私地哺育了人類，可是人類并沒有很好地善待江河。當我們自豪地宣稱這成就那功績的時候，江河的處境卻每況愈下，慘狀令人憂心如焚：大面積長時間斷流，全方位污染日益加重，一座座大壩使江河不堪重負，有的江河終年無水實際上已經(jīng)宣告死亡。自然是人類生命的源泉，社會是人與自然共同構成的整體。但人類對此并沒有清醒的認識，與自然的對立，導致了人類與自然關系的惡化。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人類與自然不是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人類應該在敬畏自然的基礎上，學會尊重自然，親近自然。敬畏就不會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尊重就會平等對待，不居高臨下；親近就會關系融洽，和諧相處。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和諧與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類自身。江河是有生命的，她有獨特的成長軌跡和生命歷程。河流不僅對—個地區(qū)或者一個國家有影響，也會影響整個地球，可我們總是幼稚地認為江河是人類手中一個可供任意擺布的東西。北京大學吳國盛教授說：“近代以來，人們不再相信自然本身是有生命的，而把大自然看成一個能源庫和垃圾場，結果，自然加速了自己枯萎的歷程。令古人做夢都想象不到的江河俱廢，如今也已成了現(xiàn)實。大面積斷流，全方位污染，將最終打碎人類生存的物質結構和精神結構?！绷钊藫鷳n的是，盡管許多有識之士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應該善待江河，但江河的命運似乎仍未從根本上得到改變。

中國古人對江河心存敬畏，在他們看來，江河有一種宗教式的神圣與神秘感。他們認為江河里有水神，《莊子·秋水》里就說河伯是黃河的水神，名字叫馮夷。古人還經(jīng)常虔誠的祭祀水神，祈求平安和風調雨順。有了這種敬畏感，人們就不會對江河肆無忌憚，為所欲為。而現(xiàn)代人摒棄了對江河的敬畏感，將自己凌駕自然之上，竟發(fā)出“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的豪言。從無神論的角度看，玉皇、龍王是不存在的，但從自然的生命來講，玉皇和龍王又是無處不在的，它就是人類不能視而不見的自然規(guī)律。在科學昌明的今天，人們應當更富于理性，擺正自己和自然的關系，但遺憾的是，失去理智的人們更加無節(jié)制、貪婪甚至是滅絕性地向大自然索取，向江河開戰(zhàn)。黃河三門峽的反思還沒有結束，又聽到計劃在怒江上修建13座大壩的消息，最近又從報端看到要在“三江并流”地區(qū)的虎跳峽修建電站的“宏偉藍圖”。修建者總以發(fā)展經(jīng)濟為理由，在江河的軀體上東截西堵，但對江河生態(tài)破壞的后果又有誰計算過呢?小魚勝大壩的故事在有些人看來過于浪漫，那么就以生動鮮活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為例。修壩就涉及到移民，移民從此地搬到彼地，修路建房，暫可安居。可是，那獨具特色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并不會簡單地隨移民搬遷而在另一處生存發(fā)展，很可能要變的支離破碎或者消亡。因為少數(shù)民族文化也有一個生存生態(tài)問題。近年來，江河的生態(tài)問題引起各方面人士的關注，便說明江河問題越來越成為重要的社會問題?！稙憸娼瓊鳌返淖髡唿S光成本來研究少數(shù)民族文化，但他近年來卻關注江河問題。他多次走進瀾滄江怒江流域，不僅走進兩江的自然山川，也走進兩江的社會歷史文化。他對兩江情有獨鐘，對少數(shù)民族文化如醉如癡。他呼吁要保護江河，保護少數(shù)民族文化，火熱的心腸令人非常感動。過去強調經(jīng)濟發(fā)展，我們很少考慮江河為此付出的代價，實際上，一些破壞是根本不能用成本來計算的，因為這種破壞是不可恢復性破壞。據(jù)有關資料統(tǒng)計，淮河水資源利用率為60％，遼河為65％，黃河為62％，海河則高達90％，遠遠高于國際公認的30％～40％的水資源合理開發(fā)利用警戒線。在這種情況下，經(jīng)濟增長了幾個百分點又有什么用?近年來，淮河的重大污染事故每每見諸報端，有的河段水質為劣五類，不僅魚蝦全無，而且蚊蠅絕跡，地下水污染，飲水危機凸現(xiàn)，惡性病發(fā)病率呈上升趨勢。十年治污，數(shù)百億投入，仍然難讓這條母親河擺脫困境和慘狀。在海河流域，“有河皆干，有水皆污”，河流的生態(tài)功能喪失殆盡。白洋淀要靠年年買水才能維持生態(tài)。在瀾滄江領域的西雙版納地區(qū)，榨糖廠排出的污水使一條河流變得像醬油一樣，散發(fā)的臭味老遠就能聞到。如此發(fā)展經(jīng)濟的怪圈，到何時才能結束?

大自然以它特有的方式向人類發(fā)出了嚴重警告，人類應該用一顆虔誠的心靈去諦聽大自然的聲音，改變自己的思維方式，真正認識到人類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不是自然界的主宰。理性審視令我們感到自豪的歷史文明，其中有些東西在今天看來卻令人汗顏。我們常說江河是人類的母親，森林是江河的母親，可歷史上的情況又如何呢?以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為例，西周時期，黃土高原的森林覆蓋率為53％，但從那時起，一方面社會文明在前進發(fā)展，一方面人類又對森林采取了極不文明的行為。《詩經(jīng)》中說：“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秉S河岸邊的森林在大面積消失。秦始皇修建阿房宮，砍光當?shù)厣郑謴拈L江流域的蜀地和荊地調運木材。黃河流域是古代中國北方的主要戰(zhàn)場，修筑長城，設置城堡，興建宮殿，戰(zhàn)車擂木，刀槍箭戟，哪一樣不取自森林，哪一項不危害江河。到晚唐時期，黃河流域的森林面積已經(jīng)大大減少。晚唐詩人韋莊在《綏州作》一詩中說：“雕陰無樹水難流，雉堞連云古帝州。”說明黃河支流無定河兩岸的森林已經(jīng)砍伐殆盡。年年砍伐，代代破壞，到解放前夕，黃土高原的森林覆蓋率已降為3％，不足0．3億畝。黃河流域森林的大面積消失，對黃河的危害是致命的。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人類正在縮小自己的生活范圍，在狹小的空間里享受著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舒適，變的越來越遠離自然，和自然生疏了。但人是自然的產(chǎn)物，是應該和自然和諧相處的。當我們一朝猛醒，渴望回到自然懷抱，夢尋田園詩情時，卻發(fā)現(xiàn)和我們朝夕相處、有恩于人類的江河大地早已改變了模樣。“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边@不是文人想象的詩情畫意，而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江河生態(tài)的真實寫照。據(jù)說，這條大河就是淮河。今天，我們走在淮河兩岸，歌曲中描繪的美景只能從記憶中去尋找，現(xiàn)實狀況帶給我們的卻是無盡的傷感和深深的憂慮。過去我們面對自然時，總是抱著“人定勝天”信念來顯示人類的力量，但是，切不可忘記，和這句話相對的還有一句話，《史記》里說：“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贝嗽挼脑獠⒎侵溉祟惻c自然的關系，但用來說明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卻非常恰當。這又一次讓我們想起恩格斯的名言：“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绷钊丝膳碌氖?，我們現(xiàn)在仍然陶醉于這種暫時的勝利，而沒有通過自然界的報復反思我們自身。暫時的勝利不斷累加，而報復也變得頻繁和加劇。人類絕對不是大自然的對手，在人類與自然較量的舞臺上，最終的失敗者只能是人類。

(《瀾滄江怒江傳》，系“大江大河傳記”叢書第二輯之一部，黃光成著，河北大學出版社2004年1月版，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