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亞諾

十年了，回首與他相處的日子，距今已十年。許多次在午夜夢回時，夢見在路上遇見他，我只能轉身逃跑，汗涔涔地醒來。又有許多次，電話鈴響時，我生怕又聽見熟悉的嗓音，直到確定，我已安全，他再也不可能闖入我的生活時，才能喘一口氣。

他是我的初戀，卻帶給我可怕的夢魘，我死命逃出他設下的情境，直到今日，才能回首這段往事。

那時，我是某私立學院的大一新生，剛從高中聯(lián)考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對未來的學生生活，充滿了瓊瑤小說里的向往與憧憬。

在所有同學中，他不是我第一個認識的男生，也不是常在一起哈啦的哥兒們，他總是肩背著橘紅色的大背包，一個人獨來獨往，上課時，挑選教室最左排第三個靠窗的位子，大剌剌地坐下。因此，日后每當我努力回想，企圖捕捉對他的第一個印象時，竟想不起他那時的面貌。在記憶中出現的畫面，永遠是他的背影，是的，他的背影是我的記憶，就如同，我從來不曾認識真實的他。

大學生活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回憶，日日新鮮，時時放肆。尤其我們的學校，標榜自由活潑的學術思想，在校園里，我們仿佛是一群被釋放的靈魂，再也沒有禁錮與捆綁。充斥在各個社團活動中的是對青春的熱愛，藏在每個奇裝異服下的是獨特而燃燒的生命?；叵肫饋?，那真是一個天堂，一個讓人只要呼吸就可以滿足的天堂。

因為興趣的關系，我和他進了同一個社團。在那里我們漸漸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而話劇是我們共同的最愛。每學期的話劇公演，是社里的大事，從挑劇本、選角色乃至每周排練，大伙兒莫不廢寢忘食，全力以赴，只為了完美的演出。

那時，我們常在下課后，和劇團的伙伴們窩在學校附近的泡沫紅茶店里，談論著劇本，談論著角色，談論著道具準備種種瑣碎的事情，也談論著我們欣賞的電影導演，從楚浮、費里尼、安東尼奧尼到高達，那些令人費解的電影語言是我們的糧食，而幽微晦暗的人性議題是我們的創(chuàng)作源頭。

在小小的包廂內，我們盤腿圍坐。在高談闊論與插科打諢中，我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指頭夾著瘦長的煙卷，任那一縷白色的煙霧獨自繚繞，抽煙的姿態(tài)，優(yōu)美得宛若一座希臘雕像。而我，僅僅看著他抽煙，什么都不說，卻足以像鳥兒似的快樂一整天。

那時，我們已是無話不談的親密伙伴，盡管每天見面，下了課還是有談不完的話題。不久，我就發(fā)現，我的腦海滿是他的影子，假日時走在街上，渴望與他不期而遇，在宿舍獨處時，總在電話旁徘徊，希望那響起的鈴聲，帶來的是他的問候。然而，當我發(fā)現自己已無法自拔地喜歡上他時，伴隨而來的是極度的痛苦。因為，我從不知道他對我的感覺。

他常常在課后邀我出游，無論是買書、喝咖啡、看電影，我們經常出雙入對，如影隨形，他每次不論要去哪兒都會來找我，我們在一起很快樂，分享彼此的想法與秘密。有時他待我十分溫柔體貼，讓我仿佛被一種很溫暖的幸福所包圍。有時他瘋狂的想法，又會逗得我哈哈大笑，有時他會帶我去新發(fā)現的ＰＵＢ冒險，我們像做壞事的孩子般，共同擁有不能說出去的秘密！

他在人前與人后，是兩種不同的面貌。

同學們認識的是高傲自負的他，我認識的卻是活潑、淘氣又帶點憂郁的他。他在人前沉默，與我相處時卻是妙語如珠，開朗幽默。他的夢想、喜好、兒時的心愿，不為人知的煩惱，我都知道。當他與我分享這些時，我覺得離他好近好近，我想，當一個男人愿意向一個女人分享他那些不怎么光鮮亮麗的秘密時，這是一種默許吧！默許我們之間的特殊情感，他從未向我說出他對我的情感，他的行動卻證明了一切。

然而，這樣的默許是不夠的，他的秘密，他的時間，他的情感，他都給了我，然而他卻沒有任何承諾。我向他試探了幾次，最后放棄了。這樣的愛情，實在令人痛苦，所以趁著畢業(yè)，我決定離他遠遠，讓自己的感情淡去。

畢業(yè)后，我任職某中學教務處，在注冊組工作，教職員的生活，讓我的身心都安定下來。工作半年之后，家人開始為我物色對象，然而相親了幾次之后，我心里還是想念著他。于是，當他來電時，我便不再拒絕，又與他見面了。

他在一家直銷公司上班，豐厚的薪水，使他的出手更闊綽了。在高級西服的襯托下，他比從前更流露出成熟男人的韻味。反觀自己，平凡的相貌、呆板的穿著，站在他身邊，實在不搭調。

他見到我，十分開心，態(tài)度也依舊親昵。我看著他，雖知將來我們不會在一起，但心里還是甜蜜的，盡管每次見面后，痛苦空虛就更加倍，然而，我就像吸毒上癮的人，對于這樣的約會欲罷不能。由于他三天兩頭打電話到家里，連家人都認為我有男朋友了，而我始終只能笑笑，不知該說什么。

終于，那一天到來了。

他告訴我，他公司有位美麗的女同事喜歡上他。雖然他的態(tài)度不置可否，但我知道，離開他的時候到了。果然，沒多久，他便與她手牽手，穿著情人裝出現在我面前。

我看著美麗大方、穿著時尚的她，小鳥依人地依偎在他的胸膛，心里實在又酸又澀。我匆匆借故離開，整顆心像被掏空似的，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

那一晚，我將過去所有他的照片全燒了，為了自己最后的尊嚴，我一定要下決心離開他。于是，我向學校告假，參加旅行團，到日本玩了一周。但這趟旅行，我心似鉛重，一路上，還是想念著他，苦不堪言。

回來之后，我拒接他所有電話，家人以為我們吵架了。我吼著告訴他們，他不是我男朋友！于是體貼的家人，開始幫我擋電話。但是，他三天兩頭的電話，使家人不堪其擾，而我也在“分手”或繼續(xù)我們的“友誼”之間擺蕩。于是，幾番考量下我決定找他談清楚。

那晚，我們約在圣瑪莉。他一坐下，便一連疊聲地問我，為何不接他的電話。我看得出他眼里的焦急，咽下苦苦的黑咖啡之后，我決定將自己對他的情感全盤托出。

回想起來，那是個很難堪的時刻，然而說完之后，我覺得胸口的重擔脫落了！記得，那時我?guī)缀醪桓抑币曀难劬?，低頭攪著咖啡，聽他最后的回答。

他沉默了一會兒，開始述說“她”：雖美麗活潑，但卻不能了解他，所以他希望能繼續(xù)保有我們的“友誼”。我驚訝地抬頭看著他，心里想：這個男人是怎么回事？他怎能在知道我對他的情感之后，做這樣的要求？我按捺著滿腔怒火，再一次告訴他，我不能，也不應該做他的“紅粉知己”，如果他選擇了“她”，我就必須離開他！

但是，不論我怎么說，他總是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神，請求我不要離開他！看著眼前這個我默默付出情感多年的男人，竟是如此自私，我心里頓如刀割，欲哭無淚。

那次的談判，就在他女朋友匆匆趕來之后，不了了之。我還記得，在電話中曾告訴他，我只想見他，然而，他還是讓他女朋友知道了這次的會面，我對他是徹底失望了。

我?guī)е鴿M心的傷痕回到家中，不久之后，他又開始打電話來，我沒有接。從此，他便瘋狂地不斷打電話來家里和學校，要求與我見面。我一再告訴他，我們不可以再見面，要他好好珍惜她。他則回答，他是要娶她，但他也需要我！在電話中，他執(zhí)拗地問我：“為何我們不能像從前那樣相處？”

他的瘋狂電話，從起初的苦苦哀求，到最后的惡言相向，讓我的精神瀕臨崩潰。不論是家人或是學校同事，都問我同一個問題：“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如果不是，為何一直打電話來找你？”我無言以對，因為我也很想知道，我既不是他“女朋友”，他為何要糾纏不休？

三個月后，學期結束，我辭去工作，正巧父親也因工作調動的關系，我們搬家了。從此，我不再接到他的電話，擺脫了他的糾纏。然而，這段感情，讓我心里受到嚴重的傷害，我開始懷疑自己在情感上是“被虐狂”，因怕再度被傷害，所以不敢接受新的戀情！

多年后，我受洗成為基督徒，在上帝的愛中，醫(yī)治了心靈創(chuàng)傷，也饒恕了他對我的傷害，重新找回自信。對于過去，只能說，我愛上了一個長不大的男孩，而他的自私與占有欲形成一個愛的枷鎖，牢牢地套著每一個愛上他的人。

而我呢？因為過度的自卑，愛上一個仿佛才華橫溢的發(fā)光體，將自己的希望投射在他的身上，所以看不清楚事實的真相。這樣的戀情，注定傷痕累累。

如今，我走出來了，不再需要以愛情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我接納自己，同時我也相信，在上帝的見證下，我一定可以找到真心愛我、疼惜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