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成還沒跨進華教授的門，就看見了那只狗，狗仰著脖子沖他直嚷。兇兇的，很滑稽的樣子。

公孫成咧咧嘴斥責：“哎，咋呀？把我當成要飯的了?！?/p>

公孫成熟悉這條狗，狗也熟悉公孫成，以往，狗并不沖公孫成嚷，公孫成對它也客氣。卻不知今日如何這般模樣。公孫成是華文教授的學生，華教授喜歡他，也喜歡狗。

是教授老伴給公孫成開的門。公孫成進門的幾句話被在客廳的華教授聽見了，哈哈一笑說：“狗是歡迎你哩?！?/p>

公孫成說：“歡迎還齜牙咧嘴？”

華教授說：“也可能是把你當成派出所的警察了。狗這幾天煩，脾氣不好?！?/p>

公孫成三十歲出頭，個子約一米八左右，國字臉，給人的印象是精明干練、狡黠、桀驁不馴。他是華教授的得意門生。十年前，公孫成從華教授手里拿到哲學系本科畢業(yè)文憑，回到縣城，在縣委機關做公務員，六年時間升到一個大鄉(xiāng)的鄉(xiāng)長，然后又回到華教授門下深造，不脫產讀研究生。今天，是華教授打電話把他傳來的，一是研究畢業(yè)論文的幾個觀點，二是有大事委托他辦，所以，公孫成就風風火火，親自駕著鄉(xiāng)上的昌河車趕到省城來了。

華教授五十多歲，花白頭發(fā)，個子不高，看起來是個不大起眼的老頭兒，初接觸的人絕想不到他就是西部大學哲學系的權威教授、博士生導師，是國內屈指可數的哲學家之一。

公孫成的畢業(yè)論文題目是一個關于權力和權利的問題，以一個在政權第一線摸爬滾打了近十年的基層干部的眼光，用哲學的語言進行剖析，行文幽默，以淺顯的智慧語言闡述深刻的道理，很耐看，像一篇哲學小說。

公孫成在華教授的客廳里坐下，邊喝茶，邊聽華教授給他分析論文，華教授認為文章寫得很好，但是其中有兩個小觀點準確度不高，給公孫成做了指點，然后說第二個事：狗的問題。

華教授養(yǎng)著一只外國叭兒狗，就是進門沖公孫成嚷的那只，狗不大，一尺多長，毛雪白，很長，頭上的毛甚至遮住了眼睛和耳朵，抬頭看人像有些女人一樣，先要把毛甩一下，很瀟灑的。

按說愛狗應該是生物學家的事，華教授是哲學家，研究理論的，狗與哲學理論沒有什么牽連。但是，華教授偏偏愛狗，而且愛得癡迷入骨，用公孫成的話說，把狗當爺敬一樣。公孫成這句話只在背地里說，當著華教授的面不敢說，怕華教授搧他的嘴巴子。華教授生氣了曾搧過人的嘴巴子，公孫成見過。

其實，更確切地說，華教授愛的只是這只外國叭兒狗，對其它狼狗、細狗、藏獒之類，華教授是不愛的，華教授嫌它們太過兇猛，不好駕馭，不像這只叭兒狗這么懂事，這么可愛，這么歡跳繞膝、小鳥依人樣。

公孫成對華教授的養(yǎng)狗有點不以為然。他覺得一個哲學系的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內外知名人物，養(yǎng)什么狗。但是，公孫成卻不敢公然反對，還要夸獎狗的聰明伶俐，狗的雍容華貴，狗的姿態(tài)嫻雅，以討導師的歡心。雖然有些虧心，卻無傷大雅。

華教授的叭兒狗是公狗。華教授喜歡公狗，不喜歡母狗，而且有些歧視母狗。他們樓上住戶養(yǎng)著一只京叭母狗，來例假的時候煩躁不安，像鬼一樣叫喚，尾巴上血乎乎的。刺激得華教授的外國公叭兒也煩躁不安，嘴里“嗚嗚嗚”地叫著難過。華教授倒不想禁止他的公叭兒與樓上的母叭兒交往，但是，樓上的那位卻不依，他覺得他的京叭比華教授的外國叭兒好，不想讓華教授的外國叭兒與他的狗干那事，免得生出一窩雜種。華教授也生氣了，心說，你看不上我的狗，我還看不上你的狗呢。于是，兩只風華正茂、性欲旺盛的狗只能在上下樓梯和樓前的廣場上眼巴巴地望著對方，受性饑渴的困擾、煎熬。

華教授對公孫成說，近期省城里限制養(yǎng)狗，規(guī)定交八百元辦狗戶口。交就交吧，又限定高校住宅區(qū)不準養(yǎng)狗。狗戶口不比人戶口，人在城市沒有戶口只是遣返，狗則是罰款和捕殺。佛經上說，萬物是平等的，怎么不捕殺了人？這不是歧視狗嗎。他曾鼓動一位生物學同事呼吁了一下，聲音太微弱，動搖不了決策者的決心。所以，在最后關頭才把公孫成找來，想讓公孫成把狗帶到鄉(xiāng)下養(yǎng)著，給狗換個生存環(huán)境，風聲過后再把狗接回來。

公孫成想，不就是一只狗嗎，又不是只狼，好養(yǎng)。就爽快地答應了華教授的要求。

華教授問公孫成：“你養(yǎng)過狗沒有？”

公孫成說沒養(yǎng)過，但是見過別人養(yǎng)。

華教授問：“知道給狗吃啥？”

公孫成心說教授考我哩。農村喂狗像喂豬一樣，弄些黑面麩子拌上水就行了，狗還吃小孩屙的屎。現(xiàn)在條件好了，喂罐罐饃總行吧，就說：“糧食制品?！?/p>

華教授說，你那是喂一般的狗，這叭兒狗嬌貴，要喂火腿腸和新鮮羊肝，羊肝要放大料調合煮熟了，還得給增添點微量元素，像哈爾濱制藥六廠生產的鈣鐵鋅什么的。不能給狗吃生的，傷狗。糧食制品少喂些好，容易發(fā)胖，不苗條。不能給狗喝自來水，要喝純凈水，最好是瓶裝的，桶裝的假冒產品多，也沒有瓶裝的質量好……

公孫成像聽天書一樣，把眼睛瞪大了，忍不住問：“狗喝酒不喝？如果一天一瓶茅臺我可供養(yǎng)不起。”

華教授說：“這只狗不大喜歡喝白酒，啤酒葡萄酒倒可以飲一點?！?/p>

公孫成又問：“狗的性欲怎么解決？我們農村高貴品種的狗幾乎沒有，到時候這狗可要移尊就卑?！?/p>

華教授說：“不妨事，咱們的狗是公狗，吃不了多大虧，這方面你可以便宜行事。”

華教授還對公孫成介紹了狗的健康狀況，說狗啥都好，就是有胃病，消化系統(tǒng)差些，還有個便秘的老毛病，如果發(fā)現(xiàn)狗兩天不屙屎，就要盡快想辦法，最好給喂點腦白金，腦白金能治便秘，如果不及時治，狗就要被憋死了。

公孫成想，這不是養(yǎng)狗，是養(yǎng)爺，養(yǎng)爺也沒有這么麻煩。

華教授要請公孫成在家里吃飯，公孫成不吃，說走呀，于是，華教授抱了狗，向老伴、兒子、兒媳、孫子喊著：“狗走呀，你們都去送送。”

公孫成覺得別扭，心說我走呀怎么是狗走呀。

華教授倒不覺得。他吩咐老伴取銀鏈狗韁繩。吆喝兒子扛一箱純凈水，兒媳婦抱一箱火腿腸，孫子提幾身狗的小衣服，浩浩蕩蕩下樓。公孫成冷眼觀察，見華教授的老伴、兒子、兒媳對狗的感情并不是很深，只有小孫子在樓下接過華教授手里的狗，哭著不讓狗走，說他養(yǎng)著。華教授的兒子兒媳勸不下，華教授也勸不下，公孫成就對抱著狗的孩子說：“你知道狗到農村干啥去呀，是給狗找對象哩，過半年，狗就引著新媳婦回來了?！?/p>

孩子說：“不要狗媳婦，要狗?！?/p>

公孫成說：“你還小，不知道媳婦的好處，狗知道。來，把狗給伯伯，下星期伯伯拉你到鄉(xiāng)下看狗攆兔，鄉(xiāng)下的狗多得很，攆兔跟打仗一樣，又好看又好玩?！?/p>

孩子含著眼淚問：“我家這狗能攆兔不能？”

公孫成說：“能攆。你們這狗是微型狗，只能攆老鼠一樣大的微型兔，大兔子攆不上?！?/p>

公孫成從孩子手中接過狗，塞進車，自己也上了車，插上鑰匙打著火，向華教授和家人招招手，“日”的一下屁股后頭冒一股藍煙，車就開走了。

行駛在路上，后座廂的狗隨著車的起伏而起伏著，有點驚恐，怯怯地瞪著公孫成的脊背，卻不敢嚷，倒是乖乖兒的。

回頭看看狗，公孫成呲呲牙，做了個鬼臉，然后想起華教授交代的喂狗方法，覺得實在是不可思議，一個狗的生活水平如此之高，已經有小康生活的味道了，這是他料想不到的。公孫成在農村直接與農民打交道，知道不少農民的生活還很苦，要靠政府救濟，拿火腿腸羊肝喂狗的事情連想也不敢想。至于純凈水，農村人更不敢奢望，他們鄉(xiāng)因地下水下降，水的含堿量增大，入口是澀的、躁的、苦的。過去打一丈多深就是甜水，如今要百米以上。鄉(xiāng)上這幾年實施甘露工程，給十多個村都打了百米以上的深井，但是，還有三個村因為窮，群眾手里沒錢，建不起水塔，水管網布不起來。最近，他正在想辦法動員鄉(xiāng)上幾個搞建筑的包工頭，讓他們捐資，把幾個村的水塔建起來，把水引進村民家，讓他們吃上好水。

他還在鄉(xiāng)上推行幫扶措施，鄉(xiāng)上村上每個干部聯(lián)系一戶貧困戶，進行幫扶，增強他們的造血功能。公孫成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把這只狗交給他聯(lián)系的一戶貧困戶飼養(yǎng)，讓狗體驗一下農村生活。

到家，公孫成喊妻子郭英出來幫忙，把狗和火腿腸、純凈水搬進家。

公孫成住一個單元。三室一廳。這房原來是老岳父的，住了沒幾年，后來有了更好的住房，就讓給了女婿。老岳父當過縣委組織部長，現(xiàn)在是縣人大副主任，很有些權力的，所以公孫成提拔得比較快。妻子郭英是學統(tǒng)計的，在縣統(tǒng)計局工作，近期也將被提拔做統(tǒng)計局的副局長。

妻子很愛狗，把公孫成帶回來的狗抱在懷里，看狗的眼神比看公孫成都親，既熱烈又興奮。

公孫成對妻子郭英說了華教授交代的喂狗方法，笑華教授愛狗愛的著迷。叮嚀郭英不一定按華教授的意思喂養(yǎng)，把火腿腸給娃吃了，娃屙的屎給狗吃。

郭英說：“看你說的惡心的，給狗吃屎，虧你想得出來?！?/p>

公孫成說：“吃屎有啥稀奇的，你是城里人，不知道狗過去就是吃屎的東西，農村小孩屙了屎了，喊狗過來，狗吧達吧達吃得津津有味的，香得很?！?/p>

郭英“呸呸”兩聲，說：“甭說了，再說我要吐了?！比缓蟀压繁нM廚房，取饃喂狗。一會兒，只聽郭英在廚房里喊：“這狗奸饞，白生生的蒸饃也不吃。”

公孫成說：“可能是華教授來時喂飽了。明天再看，如果還不吃就餓它幾天，狗餓急了啥都吃?！?/p>

郭英抱著狗出來說：“你這樣對待教授的狗，不怕教授見怪？”

公孫成說：“見啥怪，我敬教授，總不能連教授的狗也當爺敬?！?/p>

晚上九點到零晨兩點，華教授打來了五個電話，最后一個電話公孫成是從睡夢中驚醒的。華教授反復詢問的內容是狗吃飯沒有，喝水沒有，狗對新環(huán)境有沒有生疏感、膽怯感，叫喚不叫喚，睡覺沒有，睡在那兒，岔鋪不岔鋪，這天晚上，不知道狗岔鋪不岔鋪，公孫成倒岔鋪了，第二天早上起來，腦袋昏沉沉的。

早上上班，公孫成走得早，狗是郭英喂的。她給狗喂了兩根火腿腸，狗吃了。喝的水是晾涼的開水，狗也喝了。中午回來，郭英在街上稱了一斤熟豬肝，只給狗切了一小塊。其余的擱進冰箱。下班回來，卻見公孫成把剩的豬肝切成片蘸著一碟醋下酒。郭英不悅地說：“這是給狗買的，你也吃?！?/p>

公孫成說：“一點豬肝也吃不得了，我還不如一條狗了。”

郭英說：“你把狗的食吃了，狗吃啥？”

公孫成說：“塑料袋里有昨天的蒸饃?！?/p>

郭英說：“狗不吃蒸饃?！?/p>

公孫成說：“不吃是不餓，先餓它兩天?！?/p>

郭英說：“餓你兩天你行不行?！?/p>

公孫成說：“為啥要餓我兩天?！?/p>

郭英說：“為啥要餓狗兩天?！?/p>

把公孫成問得直翻白眼。公孫成涵養(yǎng)好，知道再說下去要吵架，筷子一撂，睡覺去了。

過了幾天，華教授雇一輛出租車，拉著老伴、兒子兒媳孫子，來公孫成家看狗，也順便在鄉(xiāng)下?lián)Q換空氣。

公孫成對華教授全家的到來由衷的熱烈歡迎，然后吹噓狗養(yǎng)得如何如何好，如何給狗吃好的喝好的，還說如果不疼不流血，他都會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狗。

華教授知道公孫成幽默，就也幽了公孫成一默，說不必不必，千萬不敢給狗喂人肉，慣了毛病以后就不好辦了。

華教授全家在公孫成家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華教授用自己帶來的東西親自喂了狗，把狗抱在懷里親了又親，狗賴在他懷中不肯下來，放下就嚷，撕華教授的褲子。華教授親昵的摸著狗頭，說：“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沒辦法，城里是住不成了，在鄉(xiāng)下將就將就吧。”公孫成安排到縣城的水上樂園游玩。華教授與小孫子輪換著抱狗。這水上樂園是小縣城新辟的市民休閑景點，四周全是田園風光，華教授的小孫子還記著省城里公孫成許的愿，要看狗攆兔，而且還要用他懷里的小狗攆，公孫成哄他說兔是一撥一撥的，上一撥兔已經過去了，下一撥兔過幾個星期以后才能來。下午，公孫成親自駕車把華教授一家送回了省城。

狗在公孫成家住了不到一個星期，對饃能嘗一嘗了，消化系統(tǒng)還可以，也沒有便秘，就是有個亂屙屎的毛病，不管客廳、廚房、臥室、陽臺，逮哪兒屙哪兒，有一次屙在沙發(fā)上，還有一次屙在郭英的皮鞋里?？赡芤驗槌匀獾年P系，或者是消化不好，屙出的屎臭氣熏天，郭英那么愛狗，打掃的時候也罵，嫌臟。

公孫成決心把狗送到鄉(xiāng)下去。

省城里人把縣城叫鄉(xiāng)下，縣城里人把農村叫鄉(xiāng)下，是因為站的高度不同。

公孫成的鄉(xiāng)下才是真正的鄉(xiāng)下。

三間瓦房，一個羊圈，家里最值錢的東西是羊圈里的兩只大奶羊。羊的品種不錯，骨架大，比牛犢小些，奶也大，像分叉的葫蘆。男主人四十多歲，有輕微的智殘，神情略顯呆滯。女主人一只眼，腿一條長一條短，走道瘸，但智力沒問題。有女主人督促，這個家還有希望。

開始起步買奶羊時，公孫成資助了一部分，鄉(xiāng)上的扶貧款給了一部分，信用社再弄了點小額貸款，就有了這兩只羊。好毛紡好線，好羊擠好奶，兩只羊每天擠十斤奶，一個月就有二百多塊錢的收入，日子很快有模樣了。所以，早上公孫成商量養(yǎng)狗的事，男女主人都很熱情，給他倒水，舀飯。顯得手足無措。

公孫成不吃也不喝，只向女主人叮嚀是一只不值錢的小狗，不能在地里攆兔，也不能在家里看門，吃的也不多，每天隨便弄點食喂，不餓死就行了。女主人覺得很容易，再說鄉(xiāng)長讓養(yǎng)一只狗是看得起他們，就忙不迭的答應了。

上午，公孫成開著車回家拉狗，把半箱火腿腸也捎上，還買了一袋白面，送到后放下東西，放下狗。小狗站在地上，沖著他就嗚咽了兩聲，像哭。他出門，狗也攆出了門，被女主人呵斥了兩句，踢了一腳?；氐洁l(xiāng)上，坐在辦公室，想起狗的處境，心里竟有點酸。

華教授不知道公孫成把狗送到了鄉(xiāng)下，還以為狗繼續(xù)在公孫成家養(yǎng)尊處優(yōu)，開始看得勤，隔三差五地來。公孫成叮嚀他每次來以前打電話，理由是怕有事不在家，慢待了教授。只要接到華教授的電話，公孫成就趕快開車，把狗接回來，刷洗一下，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迎接華教授。

時間長了，華教授慢慢來的次數少了，感情也似乎有些淡了。一次，他有點過意不去地對公孫成說：“太麻煩你了?！?/p>

公孫成說：“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養(yǎng)狗有啥麻煩的，比養(yǎng)娃簡單多了。”

華教授說最近城里限制養(yǎng)狗愈來愈緊，看樣子狗沒有回去的希望了，并讓公孫成考慮一下，如果嫌麻煩的話，就找個好家，把狗送人算了。

公孫成想不到華教授突然說出這種話，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以為是試探他，就說：“先養(yǎng)著，以后再說。”

華教授說：“這次政府是下了決心的，我樓上的京叭已經被弄走了，還罰了五百塊錢?！?/p>

俗話說，常走夜路必遇鬼。八月中旬的一天，華教授到外地講學，回家的時候，忽然心血來潮，讓司機繞道看狗，恰巧公孫成和妻子郭英都在家，讓華教授堵著了，華教授不見狗，心里疑惑，問公孫成，公孫成有點慌，急中生智，想起華教授要把狗送人的話，就說他根據教授的意思，把狗在鄉(xiāng)下寄養(yǎng)著，如果能行，就把狗送給他們。華教授要看的話，他去把狗接回來。

華教授說：“我和你一起去。”

車在路上顛簸著，華教授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公孫成的腦子也緊張著，不知教授是啥意思，該怎么扭轉這個局面。不過，他也不怕，不就是一只狗嗎，教授總不可能把狗又帶回去吧。過去，他與教授談過到農村體驗生活的意思，一直沒有機會，這次華教授主動去，那是再好不過了。

八月中旬的天還很熱，路兩旁的玉米已掛了紅櫻，棗園和梨園都是果實累累，正在走向成熟的輝煌。前兩天下了一場透雨，莊稼和果樹得到滋潤，顯得格外郁郁蔥蔥。但是，進村的道路卻因排水不暢而泥濘不堪。華教授終于自言自語說了話：“路也不好好修修。”

公孫成不失時機，也說了話：“農村窮，錢來得艱難，要修路就得勒緊褲帶過日子。”

華教授說：“你們政府是干啥的？”

公孫成說：“政府資金有限，只能一步步來?！?/p>

華教授說：“你們這些領導干部吃喝玩樂在行，就是不為農民辦實事?！?/p>

公孫成說：“辦實事也得有基礎呀?！?/p>

到門口停車，公孫成替華教授把車門打開，華教授下車后隨公孫成進院子，就看見狗正在院中蹦跳著追逐蛐蛐，歡實、活潑、興奮，只是渾身骯臟，一身的白毛變成了灰色，上面還粘著雞屎和草屑。華教授走過去想與狗親熱，狗卻自顧自地玩著，好像沒看見華教授和公孫成，輾轉騰挪，旁若無人。華教授彎腰捉它，它停下，抬頭，沖著華教授直嚷，很不悅的樣子，似乎埋怨華教授破壞了它的玩興。華教授說：“這東西在農村停了幾天，成混眼子了。

公孫成說：“狗是歡迎你哩?！?/p>

華教授說：“歡迎不該是這副嘴臉?！?/p>

公孫成說：“也可能是狗在這兒挺舒服的，怕咱們帶走它?！?/p>

女主人從屋里出來，給他們倒了水喝。他們都端起杯子，卻不喝。華教授問女主人：“狗現(xiàn)在還便秘不？”

女主人不懂，以為秘就是糖，便倒是懂得的，兩下聯(lián)系起來，認為華教授是問狗有沒有糖尿病，知道村里幾個人患糖尿病，尿糖，就說：“不知道尿里有沒有糖，沒嘗過。”

公孫成解釋說：“教授是問你狗屙屎正常不正常?！?/p>

女主人說：“屎倒是屙得多，一天好幾泡。”

華教授問：“你們每天都給狗喂啥？”

女主人說：“我們農村窮，不比你們城里給狗吃得好。狗在這兒已半年了，才來奸饞，口細，現(xiàn)在啥都吃，自己逮蛐蛐螞蚱，有時還搶羊食吃?！?/p>

華教授苦笑著搖搖頭。

公孫成說：“食粗，自然不便秘了?！?/p>

教授又問：“給狗喝啥水？”

女主人說：“喝水沒人管。狗最愛喝洗鍋水。洗鍋水營養(yǎng)高。其它水也喝?！?/p>

華教授的養(yǎng)狗理論在一個單眼瘸腿農婦面前徹底崩潰了，實在沒有再問下去的勇氣。女主人卻打開了話匣子：“甭看這狗小，瞎得很，給隔壁對門和村里的大狗都打了狗娃子，大茂家的狼狗前幾天下了一窩狗娃，全是轉種子，把大茂氣的在街上罵。說要把咱的狗打死剝皮，我說只要你敢打，我不攔你，這是公孫鄉(xiāng)長的狗。他說公孫鄉(xiāng)長的狗吃人哩，到底還是沒敢打。”

說得公孫成臉上也訕訕的，心想我成惡霸了。卻不能埋怨女主人說的不對，趕快與華教授離開。在公孫成的客廳里，華教授才長嘆一口氣說：“想不到狗在那么窮的地方、那么惡劣的環(huán)境條件下竟能活得歡實?！?/p>

公孫成說：“動物界是適者生存。農村的娃冬天暢著懷，露出精肚皮子，也不生病。城市的娃裹得嚴嚴實實的，還免不了感冒發(fā)燒?！?/p>

華教授點點頭，“嗯”了一聲說，“有些哲理?！惫珜O成說：“其實，我把狗送他們已經半年了，你老不生氣吧？”

華教授說：“能不生氣嗎，你這是瞞天過海，陽奉陰違?！?/p>

公孫成嘻皮笑臉地說：“帽子太大，名不符實?！?/p>

從此后，華教授再沒來看過狗，與公孫成相見也不提狗，只是隔段時間托公孫成給養(yǎng)狗的貧困戶送些米面和錢，說是幫公孫成扶貧。

楊長安，男，１９５３年出生，曾在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現(xiàn)供職陜西高陵縣電視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