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啦

昆明是一座陽光之城。

永遠安祥、燦爛的云彩和陽光每天惠顧這個城市，仿佛天賜的禮物，讓所有沐浴在陽光和祥云下的身心頓覺安穩(wěn)和踏實：不管你是一個目標明確的訪問者；還是一個行色匆匆的過客。

也許是緣分罷，就在今年，我曾數(shù)次往返于貴陽和昆明兩個城市之間。時間讓我有機會重新細細打量這座十年前就到過的城市，慢慢地，和很多人一樣，我開始喜歡悠游在昆明大街小巷的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并為彌漫在空氣中的祥和與詩意所吸引，于是，每一次的返回都成為期待下一次出發(fā)的理由。

由于“SARS”的影響，很多出行的計劃都推遲到了下半年。不過，為董重6月下旬在昆明“創(chuàng)庫”上河車間舉辦展覽還是去年我和葉永青早早商定的，該不會也受影響吧？6月18日在與葉永青通過電話后，我對董重說，一切不變，我們可以走了。

由貴陽往昆明，坐火車不過一夜的行程，夕發(fā)早至，實在是很方便了。記得滇黔兩地未通火車與汽車的時候，由黔入滇走的是所謂馬幫的“驛道”，1911年地質學家丁文江由昆明經貴陽到鎮(zhèn)遠，旱路是一千六百里，人挑馬馱，風雨兼程，居然走了二十八天！行路的艱辛，真是難以想象，為此，他寫了一本《漫游散記》來紀念這次不平凡的旅行；同樣“浪漫”的壯舉是抗戰(zhàn)時期，聞一多、潘光旦等先生與清華部分師生徒步由湖南經貴州進入云南的跋涉，也走了一個多月，好在聞先生是畫家，沿途畫了不少寫生，與云貴高原的山水煙霞為伴，倒也不會覺得枯燥。我在火車上胡思亂想這些陳年往事的時候，幺哥正拿出新買的數(shù)碼相機給大家拍照，車窗外一片漆黑，丁文江、聞一多筆下的山水離人越來越遠，對速度的追求已經成為一種現(xiàn)代美感。

一覺醒來已是次日凌晨七點四十分，火車緩緩駛入站臺。我們走出車站，抬頭一看，哎，怎么搞的，竟是和貴陽一樣的陰天？

一切都懶洋洋的

我們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聽到我們的抱怨后，不緊不慢地說：“太陽肯定會出來的，不是中午，就是下午，你們是貴陽來的？貴陽人勤快啊，昆明到處都是貴州人和外地人開的館子，錢都讓外地人找走了。昆明就是太陽好嘛，把人都曬懶了，早上起來都十點鐘了，然后去吃早餐；吃完早餐，然后曬曬太陽；曬曬太陽，然后打打麻將；打打麻將，然后又吃午飯；吃完午飯，然后又曬曬太陽……?！甭犓緳C用軟綿綿的昆明話數(shù)落著，我們都忍不住大笑起來，疲乏頓時消去了一半，身體開始有一種輕松的感覺。

其實，很久已來 “烤太陽、吃茶、沖殼子（聊天）”就是昆明普通市民人生的三件大事，正是這種懶洋洋的生活方式不經意地塑造了一個城市的文化性格，昆明的詩人于堅認為，相對于中國其它大城市，昆明生活的世界無比緩慢，人們有的是時間來把生活精雕細刻，而置那氣喘吁吁的叫作“時代”的列車于不顧，這是一個對身體而不對野心有益的城市，它是為人生為棲居而創(chuàng)造的，代表了人類建造城市最樸素的理想。

果不其然，當我們到賓館住下，吃過早餐，然后與葉永青約好中午十一點在“創(chuàng)庫”見面的時候，溫暖明媚的陽光已經灑滿了昆明的大街小巷和花草樹木，我知道，此時也正是昆明很多搞藝術的朋友睡醒的時候了。

就這樣，我和董重、幺哥、錫祥無所事事地坐在“創(chuàng)庫”附近一家酒吧的二樓上喝茶、抽煙、翻看雜志上的美女；不一會兒，董重和錫祥竟睡著了，口中還念念有辭，不知嘀咕些什么，看起來很甜美的樣子。

“創(chuàng)庫”的門口，陽光下，幾條狗和貓也懶洋洋的躺在那里，偶爾有車過來，也是一動不動的，幾個孩子在風中嬉戲、追逐、打鬧……。

時間好像變得悠長起來。

“創(chuàng)庫”的門開了（一）

在當代藝術的系統(tǒng)中，“創(chuàng)庫”在今天已經成為一種相對于大型公共美術館、博物館和畫廊的藝術實驗、交流場所，這是一個非常自由、開放的，強調藝術發(fā)生現(xiàn)場感的替代性的藝術空間，它的英文名叫作“LOFT”，原意是指“倉庫、工廠等建筑物的統(tǒng)樓面”，也就是“車間”的意思?，F(xiàn)代主義藝術在它的“反叛”年代，因不見容于“沙龍”這樣的博物館體制，不得已只好另起爐灶，在廢棄的工廠、倉庫中安營扎寨，這種策略性的轉換正好從一個側面點明了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工業(yè)革命背景和“身份”，現(xiàn)代藝術史上名聲大噪的1913年紐約軍械庫展覽就是一個例子。所以，當我看到從上一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中國很多城市如北京、上海、廣州、昆明紛紛冒出很多“創(chuàng)庫”這樣的藝術空間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現(xiàn)代主義藝術在中國的成長已經走過了“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進入到一個城市化、日?；谋尘傲恕？梢哉f，“創(chuàng)庫”在當今國際藝術界并不是一件新鮮的事物。

盡管如此，昆明創(chuàng)庫上河車間（UPRIVERLOFT）的出現(xiàn)還是讓我感到驚異和興奮，它讓我想到二十年前以昆明這座城市為策源地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事件，那就是由毛旭輝、張曉剛、潘德海、葉永青、張隆、候文怡等人發(fā)起、參與并推動的“新具像”藝術運動和“西南藝術研究群體”，使我感興趣的是，彌漫在上一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內地邊城（特別是西南）的那種浪漫主義的文化精神氛圍，和八十年代藝術家特有的“藝術串聯(lián)”方式，正是這種追求個人自由的“藝術串聯(lián)”溝通了無數(shù)孤獨敏感的心靈，使得藝術家的個人藝術理想與那個時代的啟蒙思潮熔為一爐?！八囆g串聯(lián)”作為八十年代藝術“公共空間”拓展的一個案例，凝聚了那一時期中國藝術現(xiàn)代性重建的特殊經驗。但當藝術進入到九十年代，“藝術串聯(lián)”作為一種交流方式已經失效，在今天，人們更愿意在日常生活中去感悟藝術、享受藝術。

作為昆明創(chuàng)庫創(chuàng)辦人和負責人的藝術家葉永青也是“新具像”運動的重要成員，上一世紀八十年代曾就讀于重慶四川美術學院，經常往返于昆明與重慶兩地，八十年代以后更是以藝術家身份頻繁到世界很多國家游歷和進行工作訪問。從自己的經歷中葉永青意識到，這些在不同文化中游牧、遷移的藝術家其實構成了當代文化史和藝術史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后現(xiàn)代和全球化的時代，藝術家可以扮演一個多元文化詮釋者的角色，藝術是開放的、可以攜帶的，帶我們抵達一些新的地方，并破壞我們生活中的例行公事。人們需要在日常生活中擁有想象力，藝術必須要回到日常生活，回到日常生活的現(xiàn)場。

正是秉承這樣的信念，五年前葉永青回到已經漸漸陌生的故鄉(xiāng)昆明。后來他對我說，當時的情形真是可怕，好像回到了一個與自己沒有一點關系的地方！昆明的天地山水、街道，還有人，總之是一切都與自己沒有關系。所以他想，應該創(chuàng)辦一個開放、自由的，與整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社區(qū)里的日常生活有關的藝術交流活動空間，這個空間首先必須是昆明城市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沒有圈子，沒有界限，也就是說，任何人，你只要愿意進來坐一坐，或聊聊天、喝喝茶、喝喝酒，或看看畫、參加一些藝術活動，這個空間都是對你開放的。

從做上河會館到創(chuàng)辦創(chuàng)庫藝術主題社區(qū)，葉永青在工作中發(fā)現(xiàn)并釋放了自己的潛能，他認為，今天的藝術家很像一個弱勢群體，退化到僅僅是靠自己的手藝掙錢的那樣一種人，或靠自己的手藝都掙不到錢的那樣一種人，他不關心這個社會的發(fā)展，所以，他的藝術跟我們的這個社會沒有關系。藝術家要想真正贏得對社會公共問題的發(fā)言權，就必須重新審視、定位自己的身份和角色。

就在2000年上海雙年展期間，一天晚上，葉永青與唐志剛、劉建華、林曉東坐在蘇州河旁邊的藝術家倉庫工作室聊天，一個大膽的設想開始醞釀成熟。

三年過去了，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創(chuàng)庫”實際上已經發(fā)展為一個以藝術為主題，兼有若干展廳、藝術家工作室、設計工作室、酒吧、畫廊、咖啡館、餐廳、羽毛球館的文化社區(qū)，瑞典文化中心（諾地卡）、美國彼岸藝術公司等國外文化機構的入駐也增加了“創(chuàng)庫”的國際化色彩。據(jù)葉永青介紹，創(chuàng)庫每年舉辦的展覽活動都在數(shù)十個左右，密度之大，讓人目不暇接。

有趣的是，“創(chuàng)庫”藝術主題社區(qū)策劃的成功，不但使作為歷史文化名城的昆明又多了一處看世界、體驗當代多元文化共生的窗口，而且還盤活了一個瀕臨倒閉的國有企業(yè)昆明機模廠，解決了部分下崗職工的再就業(yè)問題。

我以為，由于創(chuàng)庫的存在，作為上一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藝術重要策源地的昆明又多了一個文化的亮點，也使自古以來多元文化共生共融的這座西南邊城擁有了與世界當代文化交流的本錢，這是一個有歷史感的城市值得尊重的文脈。目前在創(chuàng)庫擁有固定工作室的藝術家、設計師就有葉永青、唐志剛、潘德海、劉建華、李季、孫國娟、王涵、段玉海、胡駿等，此外，還有一些美國、英國、日本、瑞典藝術家定期入駐。而在創(chuàng)庫周邊租房的外地藝術家經常都保持在三四十人左右，創(chuàng)庫所在的西壩路一條街餐飲業(yè)的火爆，據(jù)說人氣之旺就與創(chuàng)庫有關，有一次我們在一家餐館吃飯，老板一看這么多人，高興得連聲說：“藝術家吃飯，打折，打折！”

最近，長期居住在北京的藝術家張曉剛也在創(chuàng)庫附近租用了一個將近五百平米的工作室，方力鈞也在昆明買了房，并對他在大理的工作室進行重新裝修。他們告訴我，一年中會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呆在昆明、大理工作。

有人說昆明是日常生活的天堂，葉永青也說，昆明的生活只有“逍遙”這個道家色彩的詞可以形容。我想，當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文化人都把昆明當作家鄉(xiāng)一樣，高興的時候就住下來，就像不久前，我在“創(chuàng)庫”遇到的經常往返于紐約、臺北和大理三地的臺灣藝術家韓湘寧先生那樣，那么，昆明的文化生態(tài)已經悄悄地發(fā)生了改變。

“創(chuàng)庫”的門開了（二）

作為一個藝術主題社區(qū)，我覺得“創(chuàng)庫”最大的特點、也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還在于它是徹底日?；⑸罨推矫窕?，真正融入了昆明，尤其是西壩路這一帶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它沒有那種謹小慎微的小資式的矯情，也沒有那種不可一世的學院式的霸氣。

日?；蜕罨⒉灰馕吨接古c乏味，相反，它代表了一種與世無爭、有所為有所不為、恬靜安逸、自由自在的詩意的生活方式。每天來創(chuàng)庫玩的人很多，有藝術家、設計師、詩人、作家、導演、演員、音樂家、歌星、學者、教授；也有職業(yè)經紀人、老板、白領、上班族、官員；還有游客、外國人、藝術愛好者、憤青、學生；但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們到了創(chuàng)庫就是來玩藝術的，就與藝術結下了機緣?！巴嫠囆g”將各種各樣不同的人聚集到了創(chuàng)庫，使身體得到放松，使心靈獲得自由。所以，盡管創(chuàng)庫每個月都有很多展覽活動，但如果你仔細挑剔每一件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未能盡如人意的地方，你甚至會覺得，有時它們根本就不太像一個我們在美術館中看到的那種習以為常的展覽。像2002年1月29日至3月10日三位來自英國的藝術家EllaGibbs、TomokoTakahashi、SebastianLowsley─Williams進駐昆明創(chuàng)庫的藝術交流計劃，看上去就更像是一次跨越文化差異與時空的“旅行”，它關注的問題主要不是藝術的美學解讀，而是文化交往與對話過程中背后的“故事”，在這里，觀眾的參與或閱讀也構成整個藝術作品的重要內容。

相對那些擁有完善體制并得到基金會支持、權力很大的那些美術館的策展人，葉永青更愿意把創(chuàng)庫當成是一個與不同個性或文化背景的人分享感覺與經驗的可以延伸的無形空間。在我們的一次談話中，他說：“比如一個藝術家來了，他也會給我?guī)硪恍┬迈r的東西，帶來一些對我們來說是很豐富的閱歷，通過這些東西你就能理解一些事情。跟人交流的東西多了，你獲得的東西就會多了起來，那么你的心就會越來越寬廣，不像以前那樣狹隘了。我覺得這個特別有意思。對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情，你就會有不同的看法?！?/p>

葉永青的話使我想到了另一位昆明藝術家羅旭創(chuàng)建的“藝術王國”——土著巢，那既是一個有形的空間，也是一個弗遠無界的、不斷生長的無形的世界。關于老羅和他的“王國”，我會另找時間來講述。

昆明的天黑得很晚，八點來鐘左右，太陽慢慢落下，金色的陽光灑滿了昆明城，灑滿了西壩路，也灑滿了“創(chuàng)庫”的街區(qū)?！皠?chuàng)庫”的門開了，看展覽的人、聊天的人、玩藝術的人紛紛走了進來。

情色，還有妄想

一切都懶洋洋的，說的是我們對昆明日常生活的感覺，但真正做事、進入工作狀態(tài)時，每個人都有條不紊的，效率也很高，董重、幺哥到火車站將托運的畫取回來時，已是我們到昆明的當天下午四點鐘，但不到三個小時，布展就順利完成了。

第二天我們睡了個懶覺，下午到創(chuàng)庫時一看，海報已貼在墻上、門上；云南大學、云南藝術學院很多地方也貼滿了海報。

第三天晚上八點半，展覽開始了，來了很多的人，還有本地的一些媒體，葉永青、大毛（毛旭輝）、于堅都講了話，其中大毛和葉永青的講話都提到，這是今年昆明創(chuàng)庫自“SARS”以來的第一個展覽，董重的藝術給大家?guī)砹穗y得的輕松，所以聚集了很多人氣。隔壁的“諾地卡”也有一個由瑞典和中國的女性藝術家參加的多媒體藝術展，創(chuàng)庫的很多藝術家也將自己的工作室打開，供大家自由參觀，氣氛非常熱鬧，感覺真像過節(jié)一樣。

第四天晚上，我在創(chuàng)庫做了一個關于當代藝術公共性的學術演講，并附帶介紹了從上一世紀八十年代到現(xiàn)在的貴州現(xiàn)代藝術狀況，演講結束時已是深夜，毛旭輝、葉永青、潘德海、李季、武俊等藝術家與昆明許多大專院校的學生與我們進行了真誠、熱烈的交談，感覺好像回到了八十年代。

董重的展覽得到了圈內人士的好評并不出乎我們的意料，他畫得真的很有感覺，而且獨立于所謂當代藝術的主流之外。但一些普通觀眾的反應也很有意思，展覽開幕酒會后的那天晚上，大毛請大家在創(chuàng)庫大門口的小店吃燒烤、喝啤酒，葉永青說，昨天有一個人到展廳一聲不響地看了半天，然后很嚴肅地問他，情色是生理問題，還是心理問題？還有一個人說，創(chuàng)庫在搞一個展覽，叫色情與妄想！旁邊有人給他糾正，不是色情，而是情色，他一急竟說，還不是一樣的。我們聽了一時啼笑皆非，就為“情色”兩個字，我推敲了多少時間，自以為得意，不料竟被這個人一句話就消解了。圈內圈外，看問題的角度如此不同，它也提醒我寫作和想問題的時候，一定不要太自以為是，要想著大家。

昆明不是一個能讓身體的欲念很快發(fā)動起來的地方，大概是陽光太好了吧？但它的天地、它的山水、它的草木、它的云霞給我們的妄想卻是太多太多了，包括西壩路的創(chuàng)庫。因為，想入非非恰好是藝術家最拿手的游戲，現(xiàn)在的創(chuàng)庫不就是昆明的藝術家多年來妄想的結果？

走吧

回貴陽的那天晚上，張曉剛在“火車南站”請大家吃飯，喝了很多的酒，連幺哥都喝醉了，平時說話不多，第一次到昆明的錫祥突然冒出一句：我好想留下來。

唐志剛開車送我們去火車站，車開得很慢，反正有的是時間。一路上放的是許巍在大理、麗江漫游時寫的歌：

“天空中孤單的飛鳥

墻壁上昏黃的夕陽

總是讓你柔軟的心

輕輕掠過一些暗影

你坐在朝西的陽臺

讓寂寞隨黑夜襲來

那曾經閃亮的心

為等待已開始暗淡

…………

我是為你盛開的夕陽

越過遙遠的千山萬水

來到你寂寞的陽臺

溫暖你為我疼痛的心

我揮動翅膀找家的方向”

（《方向》）

七點四十分，火車緩緩開出車站，我向窗外望去，樹影婆娑，彩霞滿天，昆明的方向是一片金色的夕陽。

管郁達，藝術批評家，策展人，現(xiàn)居昆明。曾發(fā)表藝術評論若干，并組織策劃系列藝術展覽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