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我

1

那哭聲是哪里傳過來的?我們可以想象大街上人來人往，個個表情稀松平常。沒有人無端嘻笑著臉，沒有人自說自話。那個人忽然說起話來了，那是他在打手機。一張臉忽然有了表情，那一定是遇到了相識的人了。一個陌生人忽然對你說起了話，那不是在問路，就是在向你推銷什么。沒什么可吃驚的，這已是常識，一種默契，有時他會向你亮出菜刀(他推銷菜刀)。小攤小販忽然四散奔逃了，那一定是城管來了，果然立刻就有大蓋幅、邊三輪撲突突開了過來，剛才還一派繁榮的街頭馬上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干干凈凈。倒是那邊車站還是擠滿了人，那是在等車的。個個神態(tài)焦灼，那是車很長時間沒有來了。那焦灼并不表示什么，沒必要不安，那只是跟黃皮膚一樣的民族記號。一輛公交車終于進(jìn)站了，人群擁向車門。售票員從車窗探出頭來，拿票板敲打車身，叫著：

“先下，后上!先下，后上!”一個老人家顫巍巍抓著車門，一步一步往下移……這時，那哭聲響起來。空氣好像被撕裂了。不是小孩，也不是女人。卻是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大白天的，居然在這公眾場合嚎啕痛哭。他跪著，一邊哭，還一邊叫：“我沒有錢!”

是乞丐吧?可瞧他也穿得跟我們一樣正常，正常得上了公交車我們不會躲，進(jìn)了肯德基麥當(dāng)勞保安不會趕。他從褲袋里掏手絹，那手絹還散發(fā)著樟腦的味道，讓人想起他家裝著衣物的衣柜。邊上還放著一個黑亮的包。“是來出差被偷光了吧?”于是就又有人猜測，“沒有回家的路費?！瘪R上就有人向他投去零錢，一角，兩角，有一片一元錢的硬幣還骨碌碌滾到他的跟前。可他也沒有撿。他甚至沒有瞥它們一眼。

甚至因為大家的舉動，他哭得更縱情了。大家不知所措了。

“聽口音又好像不是外地的，”又有人說，“好像在哪里見過的?！边@話讓大家不安起來，好像自己就是他的相熟，鄰居，甚至干脆就是他的家人。大家拿眼睛你踢著我，我踢著你，竭力否認(rèn)自己跟這個人有任何關(guān)系。

“我知道了，這是電視臺在拍《開心碰碰碰》!”一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孩子叫了起來，“沒錯，每周末晚上八點都有的!”大家紛紛扭頭尋找攝像機?？墒且膊]有發(fā)現(xiàn)攝像機。就連模樣可疑的東西都沒見到。于是大家又心虛地潰散而去，一邊逃，一邊仍然尋找。他們好像已經(jīng)堅信了這就是在拍電視，《開心碰碰碰》!自己早已進(jìn)入了圈套。那攝像機就藏在自己瞧不見的什么地方，微型，或者根本就是無形的。這想法倒讓他們心安，氣氛就有點活躍起來，有那么點造作地一驚一乍。只有那中學(xué)生毫不害怕。他已經(jīng)認(rèn)定自己上鏡頭的機會到來了。他向前大沖一步，戳那人，“喂，你要怎么樣?”

那人愣了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大家已經(jīng)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目光追著大家?？墒撬⒉磺颇莻€就在他跟前的中學(xué)生。這讓中學(xué)生很失望。他又異常灑脫地蹬跳了一下?！拔抑滥阍诟闶裁?，別再裝啦!”

對方好像猛被刺了一下，停住哭?！拔已b什么了?”他叫。手在包上重重一拍。他的冤屈好像是真的，大家嘩啦一聲笑了起來?！拔艺娴臎]有錢!”他喊?！拔乙矝]有錢!”一個年輕人應(yīng)道。大家笑得更兇了。笑聲抽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神情絕望了下去?！澳銈冊趺淳筒幌嘈盼?”他叫。

“我當(dāng)然得相信你，跟你一起拍電視?！币粋€說。

“我不是拍電視!我真的沒有錢!”他又叫，“你們怎么就沒有同情心!”

大家不笑了。這話傷了大家?！八懔税?”一個說，“要說同情，也不知誰同情誰呢，我已下崗五年了!”“就算你是真的，又怎么樣?我看你放樟腦的大皮箱都夠裝上我家全部家產(chǎn)了!”一個說。

“你這樣也來哭窮?都不知道這世界上要餓死多少人了!”人群開始憤怒起來?！笆裁匆馑悸?一個大男人!”“想錢想瘋了吧?”“瘋子!”

2

消息傳到我們這里，我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是我們的鄰居。就在早上，就是一個小時前，我還親眼瞧著他去上班的，夾著那個皮包，不錯，他是夾著黑皮包，他是老師。當(dāng)時還有幾個養(yǎng)鳥人在巷子口，一見他就開始收鳥籠，說：“老師都去上班了廠他總是準(zhǔn)時這時候去上班，好像一口鐘，全巷就他一個需要如此準(zhǔn)時。要不準(zhǔn)時班上那么多學(xué)生還不亂了?大家總是說。可他的班確實亂套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從來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好老師。先是早讀課，等到早讀課完了仍然不見他的影子，校長慌了，去問門衛(wèi)，門衛(wèi)說他早早來了又走了，急匆匆的，留下一封信。那是一張辭職報告。他卻是急匆匆上街哭窮了!

難道他瘋了?

他并不窮呀!的確不窮。上星期居委會來募捐申奧新體育館建設(shè)款，他還超額完成任務(wù)來著。每人三十元!他就掏出了錢包。可是沒有零錢，全是整票，最小的面額也是五十元?！拔覀儭瓫]錢找?！本游瘯魅危游瘯偸窍Ｍ思野彦X包錢全捐給他們。果然，他說：

“不用找了!”

他說得是那么爽快，好像他原本就是決定要多捐似的。于是他多捐了二十元。難道就因為多捐二十元把他害窮了?

居委會說當(dāng)時全是看他有經(jīng)濟(jì)實力才敢多收的。沒有比募捐這等事更讓人頭疼的了，主任說，寧可攤派我去挖化糞池，也別叫我去募捐；上頭壓，下面頂，跟乞丐似的挨家挨戶去討要，人家明明在家，還亮著燈，就是不開門。這還算客氣的了，不客氣的，索性啐你一臉口水：“又是捐，又是捐!我自己都沒飯吃了，誰給我捐!”

無非是素質(zhì)問題，主任總是說，我們這里就是素質(zhì)低的多。我們知道這多的就是我們。我們當(dāng)然不能跟人家比，人家是老師，他有錢。他每天只要提著包包去上班，就穩(wěn)穩(wěn)的一定有錢賺回來。還不停地加工資。我們瞧見他每加一次工資，他家就添了點什么。他家有了洗衣機。又加一次工資，他家開始用煤氣了。再加一次，他家有大彩電了。他家裝修木地板了。他家買卡拉OK機了，還外加兩個音箱。從此樓上(他家在我們樓上)每天晚上就響起了卡拉OK那富有擴(kuò)散性的聲音?！蹲哌M(jìn)新時代》。他總是唱《走進(jìn)新時代》，要么就是《春天的故事》，好像那是他的保留曲目。我們從沒看過他唱歌的樣子，我們簡直不相信那就是他的聲音。那聲音是那么的游移。他在學(xué)校講課時是否就是這聲音?

“爸爸80分!”他兒子叫。那機器還帶評分的。

“媽媽85分!”他兒子又叫，好像一個裁判。

“我就是最后一句沒唱好?！彼f，“‘開創(chuàng)未來，‘開創(chuàng)——未——來——!上不去。”

“人家有練聲的懂得換假聲?！彼掀耪f。他又唱，試著換假聲。第二天那樣子還在琢磨著換假聲，脖子一抻一抻又一扭一扭的。他臉色明快，那是卡拉0K的。第二天晚上才吃飯，他兒子就嚷開了：

“昨晚是媽媽贏，爸爸落后，今晚爸爸加油呀!”

“就是換假聲問題?！闭f。于是趕快吃飯，趕快收拾，又開始了家庭卡拉OK比賽?！伴_創(chuàng)——未——來!”又是那歌，換假聲好像被琢磨出有些苗頭了?！?0分!”兒子叫。鼓掌?！笆郎蠠o難事，只怕有心人。”他就說，畢竟是老師。

這下輪到媽媽輸了?！?9分!”

“這機器分?jǐn)?shù)怎么打的?89分?高不高低不低廠她當(dāng)然只想著高不想低?！八趺淳湍芩愠鲞@樣了?891”

“這是電腦，是科學(xué)!”他說?！鞍闯鰜砜纯?”敢情還有評分標(biāo)準(zhǔn)說明!

錯音1扣5分

錯詞0扣0分

錯節(jié)拍2扣6分

“可見節(jié)拍比較關(guān)鍵，多扣一分!”他說，他總是那么容易明白道理?！捌鋵嵨覄偛乓灿悬c聽出來了，就是那里：‘纖繩蕩悠悠——纖繩、蕩悠、悠、悠!四拍，1、2、3、41”嗬他還懂得樂理了!他一個數(shù)學(xué)老師，怎么就也懂音樂了?是不是數(shù)學(xué)“1、2、3、4”就是“多、來、瞇、發(fā)(1、2、3、4)”?以后我們一見到他就想起了“1、2、3、4”，那么有力，像操練，“纖繩、蕩悠、悠、悠!”有錢當(dāng)然能“悠、悠!”有錢就是好吶，要“悠、悠!”就“悠、悠!”瞧呀，他們又吃肯德基啦!他家兒子抓著肯德基的大雞腿在我們屋前走來走去，那香氣直把我們的兒子引出去。

“這是肯德基!”他兒子噴著香氣說，每次總是這樣，好像我們永遠(yuǎn)需要啟蒙似的。

“肯德基!巨無霸!”我家小子也說，他抓了個肯德基家族中名字最響的，“巨無霸”!

“什么巨無霸?是大雞腿!”

“我知道!還有巨無霸!你沒吃過巨無霸?”

好像他倒吃過“巨無霸”似的。其實我家的小子連雜牌的麥肯基都沒吃過。他只是偷偷溜到肯德基里面玩，玩滑滑梯、秋千架什么的。要遇到服務(wù)員不順心的，還要來趕：“有吃的玩，沒吃的出去!”而他的兒子還居然吃肯德基吃上火了!他亮著嘴里的瘡皰，就像亮著光榮勛章?！巴此览?”他喊，“都是那死肯德基給吃的

孩子被傷害是對我們最大的傷害?！斑€吃什么肯德基呀!”我們就說，“叫你爸你媽帶去吃吃正宗法國大餐，日本料理!”

“哪有錢哪！”他爸應(yīng)，笑著。我們知道那笑意味著什么?悠悠。我們?nèi)麻_了：“你還沒有錢?吃一餐日本料理也不過兩三百錢!兩三百算得了什么?咱們蠻花出去羅!”雖然我們一個月救濟(jì)金還發(fā)不了兩三百元，我們覺得他應(yīng)該這么花。他無所謂。既然他有錢，既然他比我們有收入，就應(yīng)該把它全花出去，即使全部花在一頓法國大餐上。即使花在冤枉上。即使拿去捐!每當(dāng)居委會來募捐，我們就往樓上努嘴：“讓他捐!”

3

嗬他還真肯捐!每次都捐。居委會來募捐，話沒說完，他就掏出錢包來了。然后就聽居委會一句“素質(zhì)高”。

“要是中國人都像他這樣素質(zhì)就好了!”捐申奧新體育館那天，主任就自始至終揚著他那五十元錢走一家，說—句。他有錢，當(dāng)然就有素質(zhì)。他才是“中國人”。中國人素質(zhì)高起來了!中國人錢包鼓得可以捐款了!中國人可以辦奧運。中國人已經(jīng)很消閑。中國人消閑就去超市了。一家子穿得赴喜宴似的，他老婆的高跟鞋戳得地板噔噔響，一檔一檔地擰他家的防盜門鎖，他站在樓梯口剔牙齒，那兒子早沖到巷子口了，喊：“我們?nèi)コ袊D!”

“亂嚷什么!這孩子!呵呵，說是外國都是超市消費，去看看，跟國際去接軌!”他說。

中國人開始跟國際接軌了。呼朋喚友，扶老攜幼，大家一起逛超市。沃兒瑪、家樂福、好又多，洋超市土超市。有客人來(特別是從落后地區(qū)來的)，一定要引他來逛超市。送禮也要用超市的塑料袋裝著，以顯示禮物的檔次。超市從地板到貨架到物品都是包裝的，把那些包裝的東西買回家，就恍惚自己的生活也被包裝了似的。無比稀奇地研究它的包裝，它的開口機關(guān)，用完了還可以買小貨鋪散裝廉價的裝進(jìn)去。就是買個小瓶白糊椒粉也好啊!只有該死必須被淘汰的人才還扳著手指頭算，那速凍水餃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那里臭水橫流)才值多少錢?若買回材料自己包更才多少錢?那超市的價格是不是含上了那裝修、空調(diào)、包裝費用了?

大家都去逛超市啊!熟門熟路的，這里鉆鉆，那里闖闖，好像在逛自己的家，還故意要在電動按摩椅上大大趔趔坐一下。初試云雨的怯生生隨著人潮走，人潮涌向這里，他們就到這里，涌向那里，就到那里，東張西望，不敢動，不敢看，不敢進(jìn)，唯恐一腳踏進(jìn)去就得買。還有那么一點靦腆，好像走在人家外國的國土上。好像進(jìn)入了圣殿。這是草民的集體朝圣。讓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氛圍擁抱著，對富人的向往在此得以滿足，對貪官的不滿在此得以消解，對強梁的不平在此得以撫慰，對未來的不安在此得以茍且。只消多花

上那么不多的一點錢，我也是生活的主人翁!瞧哪這一家逛超市的父親悠悠然別著手(也許還咝咝吸著牙縫)，感受著自己是生活的主宰者，母親在一旁一驚一乍地享受著這東西那東西的刺激，兒子更是忙得手腳不停，所有的東西都要摸個遍，再挑幾件丟到母親手中的購物籃內(nèi)。他們還真的提到收款口，買了!他們是最初敢在超市消費的少部分之一。他們大包小包地提回來了。

“超市東西可真是貴!”他們說?？墒琴F，下次還照樣跑去買。他們家的窗臺上堆滿了超市包裝箱購物袋，廚房、衛(wèi)生間、臥室，到處都是超市的瓶呀罐呀，保鮮膜，草莓派，鳳梨酥，日本筷、洗手液，香紙巾，馬桶墊，還有孩子的玩具變形金剛，還有樂百氏。他們已經(jīng)不能從舊店鋪買樂百氏了。每個禮拜天早上九點，就是他們?nèi)サ某袝r間。樓上腳步聲大作，防盜鎖喀嚓，喀嚓，喀嚓，三檔鎖。這周已經(jīng)買回那么多東西了，可是下周還得去買。每周都得去。雖然有時只是想去逛一逛，可是一去就又買東西回來了。雖然去時并沒想到確切需要什么，可是一去，就總會買回來，而且發(fā)現(xiàn)還真需要。父親總有需要的，母親也總有需要的，小孩更是總有需要的。

“又買了一百多!真是沒辦法!一百塊，一找就光!”

一百元，一找就光?說得笑呵呵的，那么輕松。真是日子過得越來越闊綽啦，逛了超市去酒家，去了酒家去度假，去旅游。實行了雙休日(反正上班也沒事干，索性休了；跟我們無關(guān)，我們早已天天休，只要愿意餓，要怎么休就怎么休)。啊呀禮拜六拜天該到哪里走走啊!“想去哪里?”還要征求孩子意見?！拔蚁肴ケ本?”“我想去上海!”“我想去海南!”“好好好，都去，都去!”媽媽說?！爸x謝媽媽!”“還有呢?”“謝謝爸爸!”“可要乖喲，”他就說，畢竟當(dāng)老師的，“不乖就不去了，若乖就哪里都去?！?/p>

不乖就不去玩了，不乖就不休閑了，乖了就去，表現(xiàn)好就去!于是，禮拜一禮拜二禮拜三禮拜四禮拜五禮拜六，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第一周第二周第三周第四周——暑假，沖破黎明前黑暗，去休閑，去玩!“作業(yè)做完了才去喲!”趕快做，趕快做!可是心里想著玩，一會兒就開小差了，筆頭銜在嘴里?！摆s快做!不想去了?”就喝。就趕快做。

可一會兒又愣了神?！暗降紫氩幌肴?”可是一會兒又停了?！昂?，我們不去了!”父親宣布，“不去了!”

“不去了!不去了!”一大早父親就又嚷開了，“不去了!”急躁的腳步聲在樓板上亂響。小孩沒吱聲，小孩能吱什么聲呢?父親不讓去就不讓去了?！拔覀儾蝗チ?”父親又嚷，倒好像在利誘。“啊，你還這么頑固啊!你看你看，這孩子頑固得很!他就是不說話!他用沉默跟你抗拒!你頑固?好，不去了，真的不去了!”父親忽然氣急敗壞起來，開始數(shù)落起兒子種種不是來，所有的，新賬舊賬，全翻了出來。兒子仍沒有聲音。他仍然不知道說什么?也許他還吃驚地瞧著他父親。他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發(fā)這么大的火?好像是他不讓父親去似的。好像是父親他自己要去，他不能不去，他像個孩子。

“以后什么都別想了!”

“趕快承認(rèn)錯誤!趕快承認(rèn)錯誤!”母親說。

就承認(rèn)錯誤。

“我沒聽見!”他居然說，“這聲音跟蒼蠅叫似的，我怎聽得見?”

“快大聲!趕快大聲!”母親又催。

就大聲。父親馬上不火了，好像熱碳澆上了冷水。聲音也柔和了。“本來是不能原諒的，這次原諒你。但是，下次再不原諒了!快快去穿衣服!慢了也不去了!”

孩子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母親其實衣服都已經(jīng)穿得好好的了，行李已經(jīng)提到了門口。互相問著該帶的東西帶齊了沒有?甚至鑰匙已經(jīng)插在鎖孔里。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這么苛刻又敷衍了事，只要兒子一個承認(rèn)錯誤，父親再一個刁難，然后大家高高興興一塊去休閑。這時父親簡直不像父親，不像個老師。擰鑰匙的聲音都是那么暢快?？墒悄且粋€禮拜天早晨忽然起風(fēng)了，電閃雷鳴。可是衣服已經(jīng)穿好，鑰匙已經(jīng)攥在手上，心已是離弦的箭。父親催母親，母親催兒子，兒子催父親，再不走就要去不成了!這么響的雷?？墒钦f話間就大雨下來了。我們聽見他的腳步像雨中屋檐下的貓，繞著墻根走，一圈，兩圈，三圈——我瞧見他那雙閃動在圍欄后的腳。雷聲過來時，它越走越急。有一刻我居然瞧見那腳拽著電光，讓我心悸。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非要去休閑?好像不休閑就要不消化。哎呀?jīng)]有休閑的休息日該怎么過?沒有休閑接下來的日子又該怎么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瘋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有錢，我們沒有想象力。我們的耳朵總是堵滿了一擲千金的傳說。我們總被告知，現(xiàn)在百萬富翁算不得什么了，千元面額的人民幣也要出來。千元，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人家就要拿一千元當(dāng)一百元花，意味著一千元也一找就光，意味著現(xiàn)在的百元就要變成十元，十元就要變成一元

4

……我們更加窮。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對他的哭窮如此忌諱。沒錢的是我們!我們不知道我們離有錢有多遠(yuǎn)?我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錢人有多少錢?“那至少有，幾百萬、幾千萬、幾億!”我們喜歡用“至少”這詞。我們這樣說時腦子里是糊涂賬(有具體數(shù)字還算富嗎?)。我們的想象力像沒有彈性的橡皮。我們只能圍在一起胡吹濫侃，在院子，在巷子口，不是吹自己，是吹別人，吹人家怎樣有錢，吹那些我們現(xiàn)實中絕對見不到的事情，最多在電視報紙上有的事情，吹得天花亂墜，反正那跟自己絕對沒有關(guān)系?！跋裎覀冞@樣的人有什么說頭?”我們總是這樣說自己。反正非常窮，非常窮!窮得沒法算了，窮得不必算了，說多窮就有多窮。我們感覺自己窮時也滿腦子虛妄。那是無可把握的虛，就像考場里考官站在背后，橫豎是惶惑。近乎歇斯底里。同時又生出一絲慵懶。慵懶……像跟一只老虎長久對視，它沒有動，兩眼惺忪，你也沒有逃，你從視覺直到全身漸漸麻木了。慵懶。也許他也只不過是慵懶，現(xiàn)在想來，其實他也只不過是工薪族。那只老虎打了個哈欠，睜開了眼睛。

也許就是昨天。我們又在巷子口胡吹濫侃。不知是誰拿了當(dāng)天的報紙：首位太空游客上天觀光了!這種事更是跟我們絕對沒有關(guān)系，知道要花多少錢嗎?2000萬美金!大家就彼此開起了玩笑來。這個說，你可以去!那個說，你才可以去，咱在地球上都活不清楚。于是笑。這個又說，你怎么也比我活得清楚，你有錢。那個說，我有錢?那我要去偷、去搶、去放火。大家又笑。大家說，那倒不必，你可以去貸款……

正說著他回來了。他總是這時候下班回來，提著包包。那包還是那么亮，那么有精神。那包包里裝的是今天的薪水。平時他總是朝大家笑了笑，最多說了句“聊天哪。”就上樓了。那天那個被大家尋開心可以去貨款的人不甘心了，貸款是什么意思?我們這種人他媽的誰給貸?就拉住他，說：“你可以去!”

“去哪里?”他問。

“去太空休閑廣大家說，報紙遞給他。其實我們也根本沒有想他去太空，這種事跟他也絕對沒有關(guān)系，純粹是開玩笑。甚至連揶揄他的意思都沒有，純粹無聊。我們很知道，即使他有2000萬美金，也犯不著花在這上面?；ㄔ谀睦锊缓媚?

“多少錢?”不料，他居然問。

“不多，2000萬?！?/p>

“人民幣?”

“美金?！?/p>

他笑了?！澳挠绣X!”

大家覺得有趣了。“你還沒有錢?”就戳他包包，“這里裝的不都是錢!”

“這算什么錢?”“錢不夠還可以貸款嘛!”一個說。

他又笑了。那次他笑著上樓去了。我們后來也就散了，回家喝粥，睡覺，過我們應(yīng)當(dāng)過的生活。沒有誰再記起這件事，那張報紙也不知丟哪里去了。我恍然記起當(dāng)時他上樓身后有一串輕響，那是紙在風(fēng)中響起的聲音。

他老婆果然說昨晚他的確帶了張報紙回來。他還一邊吃飯一邊端著看來著。他本來從不這樣的，他總是教育小孩，吃飯就是吃飯，做事就是做事。昨晚他好像忘了。

后來他指著報紙說：“現(xiàn)在科學(xué)真是越來越發(fā)達(dá)了，普通人也能太空旅游了?！?/p>

“去哪旅游?”他老婆一時沒聽清楚。

“去太空?！?/p>

“星際爭霸，宇宙人!”兒子插嘴。

“那是宇宙，”他說，“宇宙比太空還要大，現(xiàn)在還只能太空旅游?！?/p>

“太空旅游也去!”兒子叫。

“2000萬美金，”他手向小孩一伸，“拿來!”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跟兒子耍笑。

“這么貴！”老婆說，“怪不得是美國人。美國人有錢?！?/p>

“中國人生活也慢慢好起來啦!”他說，“這個叫蒂托的說，在太空他還看到咱們中國長城了呢!”飯后他一如既往去備課，改學(xué)生作業(yè)。他老婆聽到他那干凈利落的打勾聲，依然是那么威嚴(yán)，一下，一下，然后是一陣急速的走筆，那是在寫“閱”字。他是數(shù)學(xué)老師，除了“閱”字幾乎不需要在學(xué)生作業(yè)上寫其他漢字，他已經(jīng)把這“閱”寫了十五年了，越寫越圓熟，信心十足。忽然他捏了學(xué)生作業(yè)走了出來，說：“你說下面那些人有意思沒意思，他們說我們可以貸款去?！?/p>

說完他自己先笑了。

一會兒他又說：“不過貸款其實也不失為一種消費方式，先行消費。好像我們現(xiàn)在銀行最優(yōu)惠的可以零首付，三十年期?”

晚上睡前他確實又看了一陣那張報紙。后來拿起筆在邊上算了起來。他平時也常在紙上算什么，比如弄個難解的題。他是數(shù)學(xué)老師。他說解解題也是一種娛樂。他老婆以為他又在娛樂了。就背過身去先睡了，她說，我先睡了，我太困，睡意像一張大黑幕直罩了下來……她的臉忽然綠了下去。她說她簡直不相信這黑幕那一面會發(fā)生什么?就在那一面，醒著的那一面。對了想起來了，半夜里，或許是已到了凌晨，她起來上衛(wèi)生間，瞧見他直愣愣坐在書桌前。他不知怎么從床頭坐到書桌前了。他的身影好像一張紙。

他還在計算著，沙沙沙，沙沙沙!可能還是那張報紙!她老婆跑進(jìn)房間，很快就拿出那張報紙來。一看，果然上面密密匝匝寫滿算式!所有的空白都被填滿了，用數(shù)學(xué)老師特有的工整的字，從右邊延續(xù)到下邊，再回師而上，直到眉頭的空白處，甚至在行與行間都用上了。

開頭字體還比較大，越寫越小，越寫越密，到后來簡直都疊在一起了，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辨認(rèn)得出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團(tuán)黑墨。我們可以想象他寫下第一個算式的情景。也許他真的沒有感覺到什么，他寫得很寬松。他甚至還把2000的每個“0”都重筆圈得非常圓。也許他也并非就想著去當(dāng)?shù)偻械诙?，他只是想著，算算吧，如果，如果我是蒂托?000萬美金要折合多少人民幣?

這里碰到了是公價還是黑市價的問題，公價美金低。他取巧地讓自己選擇了公價。他還為自己的如此取巧而微微不安。

然后他算自己的家產(chǎn)，所有的活期定期存款、國庫券，還有幾個14K、24K的金器，也許她老婆沒料到報紙上居然寫著這些，她顯得很后悔。不知是后悔暴露了他們有錢，還是后悔暴露了他們其實也沒什么錢。我們不知道?？墒遣还苡绣X沒錢，在2000萬美金面前都是零頭也達(dá)不到!

也許這時他不該算下去。他應(yīng)該清醒過來，這只是娛樂。他從來喜歡的解題娛樂?？刹恢獮槭裁此€是繼續(xù)算下去，好像有一股魔力在吸引他，緊緊吸著他。他開始算起了貸款，不失為一種消費方式。當(dāng)然，只能零首付，分三十年期。他于是算出了每個月必須償還的數(shù)目。而自己每月工資才多少呀!簡直沒有償還的能力。還要扣除休閑費用。邊上一摞數(shù)字明顯就是每月必須的休閑開銷：

超市購物

肯德基

五一旅游

國慶旅游?就算了，但別的不能省!還有捐款……那么他更不可能償還。可越不可能他越要把它變成可能。這里出現(xiàn)了一段我們無法弄懂的數(shù)字，有的叉掉了，有的還留著，有的叉掉了又重新出現(xiàn)。我們無法弄懂那是什么。

他是不是就是在這時候從床上起來，坐到書桌前?也許他在陽臺走了一陣。也許他坐下又站起，走，又坐下。他實在沒法償還這筆錢，還有貸款利息。忽然他急迫地坐回書桌前。他又算了起來。我們又找到了他明晰的思路。他在打二次貸款的主意。用第二次貸款來還第一次貸款及利息。

這是不是可能?他想，也許希望很渺茫。銀行不可能讓你這么做。何況還有貸款抵押問題，拿什么抵押?他其實什么可抵押的都沒有，房子也不是他的，也就是說這世界上屬于他的東西什么都沒有。他停了筆。

也許他想到了托門路。他有很多學(xué)生，學(xué)生家長，誰誰在銀行工作了?誰在管理信貸?他一直是個好老師，從不向家長索取。那是他的信條。他不愿意因此影響正常教育工作。那是多么大的重負(fù)?？涩F(xiàn)在他愿意背上這重負(fù)?！爸挥羞@一次!只有這一次再不干了，我再好好當(dāng)老師，好好守信條!”想到達(dá)到目標(biāo)后洗手不干，甚至懺悔，他開始原諒自己了。他這時甚至像個賴皮的孩子。

于是有了第二次貸款，用第二次貸款還第一次貸款還有利息，于是他又有了新的債務(wù)，還有利息。然后又要用第三次貸款來還第二次貸款還有利息。然后又要第四次貸款，來還第三次貸款的債務(wù)，還有利息……越滾越多的利息!他的償還能力越來越小。他已經(jīng)沒有了造血功能。他算得那么精確，他是數(shù)學(xué)老師。他忽然懷疑起自己的算術(shù)能力來，難道自己就沒有算錯了?他又重新算了—遍。接下來的數(shù)據(jù)跟前面一模一樣。他還用了好幾種算法，他所能用的。他還進(jìn)行了一次驗算，像居心險惡謀殺自己。他多么希望自己錯了啊，多么希望自己是不合格的數(shù)學(xué)教師，是個差生，是個白癡，說他這些年都在濫竽充數(shù)吃白飯也成啊!可是，他是多么合格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不幸的是他是個非常合格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不管怎么著，答案全一樣。他簡直是數(shù)學(xué)天才!所有的答案都在說：你很窮!你非常窮!他頹然倒下去了。

“就知道了!”他嘟噥了一句，倒好像是得到了證實似的，他原來就知道自己非常窮。也許他還嘻笑了一下，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虛擬的游戲。

他多么希望這確實是一場虛擬的游戲啊!

非常窮，非常窮!他盯著黑夜，黑夜像一個巨大的空洞。他駭然回頭瞧自己的房間，房間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房間，門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門，櫥子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櫥子，床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床，老婆孩子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老婆孩子。簡直就是一貧如洗!簡直就是乞丐!那些流落街頭向人伸出臟手或破碗破草帽的乞丐。“你看，不好好讀書以后就這樣?！彼偸沁@樣教育(嚇唬?)孩子，然后叫孩子送過去一元錢。他總是要施舍，就好像他總是會贊助一樣，好像已成了他的本能。施舍成為本能是不是預(yù)示著危險?他是否想起有一次，當(dāng)他丟下錢，那個乞丐忽然抓住他的手嚎啕痛哭了起來。他猝然感到害怕，想掙脫，可是那乞丐把他抓得那么緊，整個身子墜在他的身上。他簡直不能承受。那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才是被施舍者，做個被施舍者是多么幸福!

“真想痛哭一場啊!”他想。他仿佛覺得自己很早以前就想哭了。

還好沒造成社會危害，110說。他們把他交給他單位。他的單位也表示不會計較他冒然辭職的事。(當(dāng)初他難道就沒有想到辭了職就連工作都會沒有了嗎?)

“好了，一切都好了，再不胡思亂想了，好好過日子!”居委會主任歡天喜地說。

“以后換個單位比較好，”有人替他的將來著想。

“不換也沒關(guān)系，學(xué)生并不知道，同事也大多不知道呢!”有人應(yīng)。

“反正我們是不會對他另眼相看的?！贝蠹艺f。

他老婆在擦干眼淚，化妝、穿衣、套鞋。她要去單位接丈夫。我們成群結(jié)隊送她，把她送出巷子口，然后在巷口等她回來。我們不約而同等著他回來，有那么一點心焦，好像在等著自己的心歸來。終于看到他的身影了，可是沒有他。他從學(xué)校逃走了。學(xué)校說，110走后，大家設(shè)法給他弄點吃的，把他單獨留在校長室，因為怕他感到對他不尊重，沒有鎖門?；貋頃r，已經(jīng)不見他的蹤影。只留下一張字條，他說，他要再去哭。他要哭到大家相信他窮為止，他要哭到自己覺得已經(jīng)不窮為止。他可真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