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欣
十件紅棉襖,加起來那么高的—摞。彩云背上它們,走出家門沒多久,后背上就明顯感到了它們的重量。而且,彩云每前進一步,它們的重量似乎就增加了一倍。它們像座大山一樣,壓得彩云喘不上氣來。彩云的步履就有些踉踉蹌蹌的。
因為毗鄰全省最大的一個服裝批發(fā)市場的緣故,這里私人開辦的服裝加工廠遍地皆是。兩個多月前,剛滿十六歲的彩云從學(xué)校輟學(xué)回來,在離家五六里地遠的一個私人服裝廠上班。這十件紅棉襖,就是彩云掙到的第一個月工資。
這十件紅棉襖,就放在彩云家里屋靠墻的一個角落里。它們靜靜地呆在那里,并沒妨礙到誰。但是,彩云的目光還是常常能觸及到它們。每當(dāng)這時,彩云的心里就像壓上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這十件棉襖,在彩云的心里幾乎成了一塊心病。因為它們在媽媽那里已經(jīng)形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它們時常能成為引起后媽喋喋不休話題的根源。
今天一早起來,彩云就開始手腳不停地找活干。她希望后媽高興起來。那樣,也許就不會再逼她賣棉襖去了。因為今天又逢集日。二天前的早上,后媽找來一根繩子,把十件紅棉襖捆巴捆巴,沒好氣地甩在了彩云的后背上。彩云背著它們,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履沉重地來到集市上。說實話,彩云對賣這些紅棉襖真是打怵極了。長這么大,彩云還是第一次賣東西。面對集市上摩肩接踵的人群,彩云實在沒有勇氣張口吆喝。她覺得嗓子眼兒里像塞了一團棉絮,堵得緊緊的,她發(fā)不出聲音。那天彩云回去時,后背上的重量和來時一樣。刀子的十件棉襖一件也沒賣出去。
但是,后媽好像并沒因為彩云的勤快而忘記了今天所要進行的大事。她的手里摔摔打打的,嘴里卻沒有因為手上的動作而閑著,在罵罵咧咧的:上了兩天半班,弄回來這些破棉襖,放在這里有什么用?又不頂錢花,還占我的地方,趕緊給我賣了。今天要是再賣不出去,就別回這個家!簡直就是個廢物!
云低著頭,弓著身,像一只蝦米一樣。她的兩條細長的胳膊,用力抱向胸前。從后面繞上來的兩條繩索,把她的肩膀勒得生疼。她聽見了自己老牛一樣沉重的喘息。彩云在原地站定,雙手向后,托住后背上的東西,向上掂了掂。她希望找到一處可以倚靠的地方,一堵矮墻,或者是一棵樹,讓她將后背上的東西倚住,讓她歇息一會兒,喘一口氣。彩云放眼望去,視野中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昨夜這里剛下過雪,山川道路上全都覆蓋著皚皚的白雪。初升的太陽照在上面,反射出的光芒刺人的眼睛。
彩云知道,在這條大路的右側(cè),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直通向一排房屋?,F(xiàn)在雖然被白雪覆蓋了,但是彩云還是能找到它的準確位置。這條小路她走了一個多月。一個月的時間,沒能讓彩云對這個地方生出多少留戀,相反,倒痛恨這個地方,不愿提起這個地方。這里曾經(jīng)是她工作過的服裝廠,也是她后背上的這些紅棉襖的出生地。
其實,彩云心里明白,后媽對她橫豎看不上眼的真正原因,不僅在于她弄回來的這些紅棉襖,更主要在于她上了一個月班弄回這些紅棉襖后,不管怎么說再也不去那個服裝加工廠上班了。后媽滿腔怒火問彩云不去服裝廠的原因。彩云開始吱吱唔唔的,說不出什么原因。后來又說那里不適合她。后媽聽了,怒不可遏地挖苦道:不適合你?你以為你是誰?嬌生慣養(yǎng)的金枝玉葉嗎?你不適合,人家香香怎么就適合?人家香香怎么干什么都比你強?連紅棉襖都比你多拿回來十件!
彩云不去服裝廠上班的真正原因,她不想向任何人訴說。那個原因讓她難以啟齒。彩云心想,如果媽媽還活著,那該多好啊!可是媽媽不在了。有誰能敞開溫暖的懷抱接納她,讓她把她的痛苦、委屈一古腦傾瀉出來。但是,目前她還沒有找到可以傾訴的對象。當(dāng)然更不想向眼前這個跳著腳罵人像嗑瓜子似的后媽傾訴。這個女人不僅不會同情她,安慰她,反而還會笑話她。
彩云期待很久的日子,終于在她的日思夜盼中來臨了。那天是彩云她們開工資的日子。那可是彩云長了十六年來第一次拿到自己用汗水換來的勞動報酬,怎能不讓彩云朝思暮想呢?她甚至在心里暗暗打算,拿到工資自己留下八塊錢,去集市上買那本她早就看好的美國作家海明威的《老人與?!罚缓髬屩櫫R一頓,那是無疑的了。但是她豁出去了。況且,那天早上,眼睛里總是笑瞇瞇的胖老板找到了她。胖老板牽著彩云的手,把她拉到一個角落里,對她說下班后晚一點再到他辦公室領(lǐng)工資。還挺神秘地說彩云這一個月來表現(xiàn)得很出色,他要獎勵彩云。彩云的心一整天漾在喜悅的海洋里。那一天的工作彩云于起來也格外起勁。她含笑坐在她的工作臺前,把腳下的縫紉機蹬得飛快。
下班的時候,彩云看見,很多廠里的小姐妹們手里領(lǐng)到的不是面額不等的鈔票。她們領(lǐng)到的東西的體積要比鈔票大上很多倍,是十件一捆的紅棉襖。她們每個人的肩上都扛著一捆,院子里就變成了紅通通的一片。
看著眼前通紅的一片,彩云的心里就抖了一下。后媽可不喜歡這些紅顏色的棉襖。后媽只對那些粉紅或者藍顏色的紙幣情有獨鐘。彩云轉(zhuǎn)念又一想,老板讓她晚一點再去,還說要獎勵自己,沒準她領(lǐng)到不是紅棉襖,而是后媽喜歡的顏色不同的紙幣。這么一想,彩云的臉上馬上便像盛開的花朵喜笑顏開了。
彩云把臉上的這種喜笑顏開的表情一直保持到胖老板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胖老板笑瞇瞇地詢問她的年齡和她的家庭狀況時,彩云的臉上在笑著;胖老板贊揚她工作出色,要對她加獎時,彩云的臉上在笑著。后來,彩云臉上的笑容像遇到了室外的強冷空氣,一下子凍僵了,凝固了。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令她驚恐萬分的一幕:胖老板那張笑瞇瞇的肥臉,像一塊巨大的磨盤,向她俯沖過來。那雙貪婪的眼睛與她的眼睛近在咫尺,她甚至能看清那張臉上骯臟的汗毛孔。因為距離太近,那張泛著油光的肥臉,被變異得奇形怪狀,猙獰恐怖。與此同時,一只毛乎乎的大手在她的胸前移動著,她的尚未發(fā)育完全的胸脯被捏得生疼。
彩云的眼里只剩下了恐懼。她被完全嚇呆了。她的一張嘴巴張到了最大限度,但是沒有聲音從里面發(fā)出來。隨后,又一只毛乎乎的大手飛快地覆蓋在上面。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彩云耳邊響起:別喊!我會加倍補償你的。我再給你加十件紅棉襖!
彩云拼命地搖著頭。她看見一捆捆的紅棉襖,在她眼前變成了一團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一簇簇的火苗在劇烈地跳動。她的眼里滿是紅彤彤的一片。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力氣,彩云抓起手邊的一捆紅棉襖,劈頭蓋腦地向那張肥臉掄去。然后,逃避瘟神一樣奔出了服裝廠的大門。
彩云一口氣跑出了二三里路。她站在暮色籠罩下的空曠田野上,放聲大哭。彩云在哭死去的媽媽。假如媽媽還活著,她就不會受這些委屈。彩云凄厲的哭聲在空蕩蕩的曠野中久久回蕩。
現(xiàn)在彩云后背上的十件紅棉襖是香香送到她家的。對于香香的到來,后媽表現(xiàn)出空前的熱情。她故作親熱地拉住香香的手,問寒問暖。當(dāng)問到香香得了多少件紅棉襖時,香香毫不掩飾地說是二十件。后媽就夸香香能干。彩云用驚愕的目光盯著香香的一張紅撲撲的臉。香香在彩云釘子似的目光注視下,臉色逐漸由紅變白,手腳開始沒地方放起來。她和后媽打了一聲招呼,便驚慌失措地離開了彩云家。
彩云凝視著香香遠去的慌里慌張的身影,明白了她比自己多出的那十件紅棉襖的來歷了。
彩云覺察不出后背上東西的重量了。她大步流星地向前奔去。這個地方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的惡夢中,她不想在這個地方停留太久。
剛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彩云明顯感到冷。她覺得寒意像一個殘忍的猛獸,從她的腳底一點一點向四肢蔓延,然后緊緊地將她包圍,再把她全身的熱量一點一滴地榨干。而現(xiàn)在,彩云渾身上下一點冷的意思也感覺不到。她的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細細的汗珠,后背也開始濕漉漉的,內(nèi)衣直往身上沾。她用牙齒咬住棉手套的上端,一使勁,手從手套里抽出來了。彩云看見,一股騰騰的白色熱氣從她的手上向干冷的空氣中裊裊上升。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面對眼前的景色,彩云的腦海里涌現(xiàn)出初中語文課上學(xué)到的詩句。那時她還不能涉身處地的體會到詩句的具體含義。今天,面對這樣的雪景,彩云不得不打心里欽佩偉人的獨具慧眼,真是太形象了。由此,彩云想到上學(xué)學(xué)到這一課時,自己聲情并茂的朗讀和班主任葉老師贊許的目光。一想到葉老師,彩云的心里就會產(chǎn)生一絲愧疚,覺得對不起葉老師。心慈面軟的父親聽了后媽的鼓動,讓她輟學(xué)。葉老師知道后,幾次讓同學(xué)捎信給她,要和她談?wù)?。彩云都沒有去。彩云知道,自己若是再繼續(xù)上學(xué)讀書,后媽的臉色就會陰沉得像要下雨的天空,她家將烽煙四起,永無安寧。
一座兩層的教學(xué)樓矗立在鄉(xiāng)路的右側(cè),上面的幾個燙金大字在雪后的陽光里熠熠閃光。彩云曾經(jīng)就讀過的中學(xué)己在眼前了。教學(xué)樓和操場都被白雪覆蓋著,一片銀妝素裹的景象。今天是星期日。這里寧靜的一切,要等到明天才能被打破。潔白的大雪,安靜地躺在操場上,單等著明天師生們的清掃。
對于這里的一切,彩云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樣熟悉它們。沿著樓梯走到教學(xué)樓的二層,正中央的那個房間,就是她們的教室。那里有她閉著眼睛都不會叫錯名字的同學(xué)。彩云和他們一起度過了值得留戀的兩年時間。操場的西側(cè)是他們的文體活動區(qū)。課間,他們聚集在那里,歡快地進行豐富多彩的體育運動。東側(cè)靠近圍墻的地方長了一片白楊樹。彩云扳住大門,向校園東側(cè)那片白楊林張望。那里也和別處一樣,都被白雪覆蓋著。一棵棵挺拔的白楊樹,落光了葉子,在寒風(fēng)中筆直地刺向天空。上學(xué)時,彩云幾乎每天早上都留連在這里,背誦課文或者英語單詞。彩云的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她背課文的聲音和自己歡快的笑聲。
那時候的彩云是快樂的,無憂無慮的,像枝頭上跳躍的小鳥,她的理想是飛到更高更遠的碧空中去。而現(xiàn)在,她只能倚門而望。后背上的重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這校園里的一切都已經(jīng)離她很遙遠了。她現(xiàn)在首要的任務(wù)是賣掉背上的十件紅棉襖。
彩云嘆口氣,雙手戀戀不舍地松開了那兩扇大門,向心目中的圣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調(diào)整好后背上的東西,重新踏上征程。
遠遠地,彩云聽到了鼎沸的喧囂聲。市場終于到了。
潔白的雪地已看不出原來的面目,來來往往的腳步把它踐踏得污濁不堪。好位置已經(jīng)被早早趕來的人們占去了,彩云只好選了一個靠近集市邊緣的地方,鋪了一塊塑料布,把紅棉襖一一擺放在地上。
三天前,彩云在這里的表現(xiàn),就像中國畫中低首斂眉的仕女。她低著頭,目光始終不離開她的紅棉襖。好像那是一堆無價之寶,一不留神就會被人偷去似的。偶爾也會有皮膚粗糙或細膩的手,進入彩云的視線范圍。她們挑剔的雙手在紅棉襖上不厭其煩地摸來摸去。然后,沖著那顆一直低垂的頭顱詢問價錢。彩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二十。大部分顧客對這個價位表示滿意。只是對棉襖的質(zhì)量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彩云想告訴她們,這些棉襖均出自她們一群小姐妹之手,質(zhì)量絕對可以保證。但是她沒有勇氣說出口。穿著各式棉鞋的腳從彩云眼前消失了。
有了三天前的教訓(xùn),彩云知道,今天不張口吆喝,是萬萬行不通的了。旁邊賣書的年輕人大聲小氣地吆喝著,已經(jīng)招攬了不少低頭選書的顧客。但是,彩云還是沒有勇氣喊出那幾個字。盡管那幾個字在心里已經(jīng)打好了一千次一萬次的腹稿,可是話到嘴邊,彩云還是把它們又咽了回去。她張了幾次嘴,都沒發(fā)出聲音。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集市上的人群達到了最多的時候。彩云還是一件棉襖也沒賣出去。她開始著急了。她的雙手交叉籠在袖筒里,雙腳在地上不停地跺。彩云心想,如果錯過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她將會像三天前一樣,一無所獲。彩云一咬牙,一跺
腳,決定開口叫賣。“賣棉襖了?!币粋€比蚊子的叫聲高不了幾分貝的聲音,從彩云的嗓子眼兒里發(fā)出來,像微風(fēng)浮過水面,不見一點漣漪,就被喧鬧的人聲淹沒了。但是,彩云卻覺得很多人的目光都在向自己的臉上集中。她偷偷的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感覺臉上有些燙。彩云猜想,此時此刻,自己臉上的顏色一定與紅棉襖的顏色相差無幾。
不知是彩云超低音的吆喝聲起了作用,還是上蒼可憐彩云,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大步流星地一直向彩云的攤前奔去。她低著頭,也不詢問價錢,就把一張百元的鈔票遞到了彩云的掃前。
彩云欣喜若狂,眼角眉梢都掛著笑容。待她抬起頭,望見中年婦女的一張臉,彩云臉上的笑容好像被這寒冷的天氣凍結(jié)住了。眼前這個滿臉憐愛的中年婦女,正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夢境中的葉老師。
彩云哽咽地叫了一聲:“葉老師……”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無數(shù)的愧疚夾雜著不盡的委屈,爭先恐后地從心底向上涌來,又一下子擁擠在嗓子眼兒處,噎得她一句也說不上來。女的鼻子也開始發(fā)酸,眼前的每根睫毛上都跳動著一個光芒四射的小太陽。
葉老師把彩云冰涼的雙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中摩挲著。彩云的心里涌上一陣陣的暖意,仿佛久違的母愛又回到了身邊,忍不住潸然淚下。葉老師凝視著彩云的一張淚水婆娑的臉,心疼地給她擦去淚水。師生二人就這樣佇立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宛如一對母女。葉老師得知彩云的境況后滿眼同情、無奈的目光。
未了,葉老師塞給彩云一張百元的鈔票。彩云急得小臉通紅,任憑葉老師怎么說,也絕不要她的錢。彩云怎么忍心收葉老師的錢呢?上學(xué)時就時常聽說老師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發(fā)工資了。葉老師見彩云的一張小臉急得通紅,就妥協(xié)了一步,拿走了一件紅棉襖,說是拿回家給她的孫女穿。
彩云站在寒風(fēng)中,手里捏著那張粉紅色的還帶著葉老師體溫的鈔票,望著葉老師遠去的模糊的背影,猛然想起,葉老師根本沒有孫女。她的女兒去年剛上大學(xué),年齡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彩云的心里一陣慚愧。慚愧之后涌上來的是說不盡的感動。
慚愧和感動交織在一起,在彩云身上匯集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葉老師走后的時光里,彩云感到胸膛被這股力量充溢得滿滿的,一直哽在胸口的叫喊聲終于破喉而出:
“賣棉襖啦!”
這一聲喊出口,彩云感到臉上雖然火燒火燎的,但是心里卻挺興奮,挺暢快的。畢竟她邁了無比艱難的第一步。有了這第一步,后面就會好起來的。
“買棉襖嗎?廠里發(fā)的,很便宜的,二十塊錢一件。買一件吧?!?/p>
彩云把紅棉襖搭在胳膊上,小心翼翼地詢問每一個從她面前經(jīng)過的人們。如果你是一個顧客你看一眼彩云的眼睛,你就會相信,面前這個眼睛清澈如水的小姑娘不會騙人,她還沒學(xué)會撒謊呢。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懇切與渴望的目光。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如果你正需要為孩購買御寒的棉衣,你的腳步就不會從這個小姑娘的面前匆匆而過。
終于,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大娘在彩云的棉襖攤前佇足了。經(jīng)過一番細心的挑選,買走了一件紅棉襖,成為了彩云的第二個顧客。
確切地說,這第二個顧客其實是彩云的第一個顧客。是她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獨立完成的第一筆交易,怎能不讓彩云內(nèi)心激動萬分歡欣鼓舞呢。她手里捏著那張二十元的鈔票,心頭洋溢著巨大的喜悅。這來之不易的喜悅,讓彩云的雙手有些顫抖,雙頰猶如朝霞一般鮮紅奪目。
在接下來一直到中午這段漫長的時光里,彩云面前紅棉襖的數(shù)量一直沒有減少。這讓彩云開始時聚集在心里的那份喜悅,也在一點一點地減少。而且,那份喜悅好像是帶有溫度的。喜悅沒有了,溫度也隨之消失了。彩云又感到了冷。她的雙腳開始輪換著跺擊地面。但是這樣還是無濟于事。因為她自身已經(jīng)缺乏產(chǎn)生熱量的物質(zhì)了。她早上喝的那小半碗稀粥已經(jīng)蕩然無存,早已經(jīng)不能給她提供抵御這寒冷的熱量了。
彩云感到饑腸漉漉。她向不遠處的一個攤子望去。那里正在賣炸好的麻花。攤主一邊用勺子敲著鍋沿,一邊喊:“新炸的麻花,又酥又脆,五毛錢一根!”一股香味隨風(fēng)向彩云這邊飄來。彩云吸了一下鼻子,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褲兜。那里面只有葉老師給她的一百元錢,和她第二筆交易所得二十元錢。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后媽沒有給她零花錢的習(xí)慣。
彩云感到肚子里在咕咕直叫,身上也越來越冷了。她索性扭過頭去,彎腰抓起一件紅棉襖穿在身上。頃刻之間,身上暖和了許多。為了抵御饑餓對她的侵擾,彩云把目光移向了旁邊的書攤。立刻,彩云忘記了饑餓。或者說彩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書籍上,饑餓感就變得不那么明顯了。書攤上紛呈繁多的書籍吸引了她。五花八門的書籍讓彩云大開眼界。她長到十六歲,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多的書。她家里的幾本中學(xué)課本,早已被她翻看上無數(shù)次,已經(jīng)能倒背如流了。彩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她想翻開它們,瀏覽它們其中的內(nèi)容??墒?,彩云又不由自主地把手縮了回來。她發(fā)現(xiàn)賣書的年輕人在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隨便看吧,沒關(guān)系。年輕人嘴里這樣對彩云說,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彩云身上的紅棉襖。
彩云感激地看了年輕人一眼,然后急不可耐地扎到書堆里去了。馬上,彩云就對這些書愛不釋手。她翻翻這本,看看那本,哪本也舍不得放下,纖細的手指在精美的封面上仔細撫摸著。但是,很快,彩云就覺得這種粗略的走馬觀花式的瀏覽圖書的方式,讓她心里感覺很不過癮,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很難受。讀這樣精美的書,需要選擇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仔仔細細地閱讀。但是,既便是有一個好環(huán)境又能如何呢?她可以擁有這些書,成為這些書的主人嗎?彩云在心里這樣問自己。答案是不言而喻的。這些書留給她的只能是欲罷不能的感受罷了。
彩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他能充分利用手中的東西,勾起顧客的購買欲望。這個年輕人的確是個經(jīng)商的好手。彩云抬起頭,重新打量賣書的小伙子。
小伙子直勾勾的目光始終不離彩云左右。
彩云被小伙子看得心里有些發(fā)毛。她放下手中的書,快步回到自己的棉襖攤前。在接下來的時光里,彩云憑借身上穿的紅棉襖,又成功地賣出去了一件。在料理顧客的間隙中,彩云的目光偶爾還是能觸及到旁邊書攤上的書籍。但是,目光過后,彩云臉上的表情還是由先前的喜悅變成了無可奈何。而且,這種無可奈何的表情一直持久地保留在彩云的臉上。
看得出來,你很喜歡讀書,是嗎?小伙子找了一個時機問彩云。
嗯。彩云低著頭回答。
小伙子停頓了一下,又說,那咱倆商量個事。你的棉襖換我的書,你看行不行?
彩云吃了一驚,她猛地抬起頭。這種交易方式實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需要權(quán)衡利弊。如果照小伙子說的辦,那等待她的無疑是后媽的一頓謾罵,甚至還會更嚴重些。但是,不換,那些書對她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彩云回頭看看那些書。在她眼里,那些書好像都活了,都具有生命力了。它們都張出了雙手,而且會說話了。它們在向她頻頻招手,此起彼伏的喊聲在她耳邊回蕩:把我?guī)Щ丶野?,把我?guī)Щ丶野?。一個語重心長的聲音也在她的耳邊響起:多讀書吧,別荒廢自己,知識就是力量。這是葉老師臨走時對她說的一句話。這句話像長了翅膀的鳥兒,撲啦啦在她四周飛翔: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力量!
彩云在心中拿定了主意。既然暴風(fēng)雨要來,那么,就讓它來得更猛烈些吧!
她把剩下的六件紅棉襖麻利地捆在一起,義無反顧地遞到小伙子面前。然后,便一頭扎進了書堆里。動作之快,讓她自己都感到驚詫。好像動作稍慢了一點,小伙子就會反悔似的。這些書讓她眼花繚亂,哪一本都能讓她找出幾個買的理由。她權(quán)衡了許久,才選好了厚厚的六本。
未了,她又看見了那本她夢寐以求的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夾在一堆書中間。她一把就把它攥在手里。她用懇切的目光望著小伙子,懇求小伙子將這本書搭給她。小伙子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情愿地揮揮手讓她拿走。
彩云一臉的感激,嘴里千恩萬謝,拜別了小伙子。彩云走出沒多遠,就聽見小伙子洪亮的大嗓門:賣紅棉襖啦!三十元一件!彩云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好得像燦爛的夕陽。她后背上的重量與來的時候相差無幾。但是,彩云卻覺得自己的腳步要比來時輕快許多。她穿著那件火紅的棉襖,踏著夕陽,大踏步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