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青年
兩只行走的拖鞋
長沙不是一座可以在大街上開懷大笑的城市,我只是喜歡它的寬容。有風吹起的傍晚,我可以和朵朵穿著懶散的休閑服,趿著男式拖鞋,甚至連頭發(fā)都不需要任何收拾,很率性地從住所走到火車站,然后又從火車站走回來。一路都是大搖大擺,說話的時候總會伴有過分的肢體語言。但是,很少有路人對我們側(cè)目,不是因為我們微不足道,而是長沙這個城市的人們對招搖的東西有種深刻的寬容。我喜歡這種寬容,所以心安理得地留在了這個城市,并肆無忌憚地盡量讓自己活得膚淺。
從八一路返回的時候,朵朵說:我們換一只拖鞋吧!一只?我顯然是驚訝了,因為我像往常一樣有些乖張地吐了吐舌頭。結(jié)果朵朵就習慣性地猛提我耳朵,說:都警告你無數(shù)次了,不許在大街上吐舌頭,會沾上很多灰的。
機靈鬼怪的朵朵,關心從來都是這么老不正經(jīng),卻細致入微。長沙的街道總不那么干凈,車流中揚起的塵土是我和朵朵所不喜歡的,不過也說不上討厭。我乖乖地跟她換了一只拖鞋,左腳是紅色的,右腳是海藍色的。當然,朵朵正好相反。
朵朵從來都是一個靠細節(jié)出位、靠細節(jié)取勝的女孩。就像她掛耳環(huán),一定只折騰左邊耳朵,而右側(cè)卻不著一物。按她的說法,在街上,愛她的人肯定要走在她的左側(cè)保護她,而只把美展示給那個人看。我狠狠地罵她強盜邏輯。
我不是那個人,不可以隨便走在她左側(cè),那是愛情最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朵朵說:你走我右邊吧,讓我保護你,誰叫你比我小呢?可是她卻不知道,我雖然不奢望有朝一日走在她左側(cè)與她如影隨形,暗地里卻也無數(shù)次地幻想她哪天也折騰一下右邊耳朵。那樣,我就可以遠遠地,跟某個人分享。
一枚硬幣和三個西紅柿
我和朵朵到底是什么關系?不是同學,不是同事,也說不上是鄰居,如果非要找個詞出來形容,我想大概只有“街友”了。我住街這頭,她住街那頭,一個街頭街尾。她就經(jīng)常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們好像要把整條街霸占似的哦?我總是懶得搭理她。她的奇思怪想和肢體語言太多,以至于我不得不懷疑她是否患了“兒童多動癥”。
有時候,跟美女做街友都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我住的這條街,很小很亂,名字很土,但美女如云。當初我是滿心怨氣地住了兩個月才明白這鬼地方的房租為什么居高不下的。美麗,有時候就是一種身價。
朵朵雖然已經(jīng)夠不錯了,但在這條美女“霸”道的街,也只能算是勉為其難的一分子。認識的第一天,她就對我抱怨:在這里,做美女難??!那天我剛從湘西出差回來,晚上閑得四肢發(fā)麻,突發(fā)奇想地跑到街上量身高稱體重,正好碰上朵朵邊喋喋不休地抱怨邊找零幣準備付錢走人。
她說:唉,怎么得了,又胖了兩斤。我并不是一個喜歡跟陌生人搭訕的人,特別是陌生女孩子,但這次破了例。因為在出差回來的路上,同行的同事對我一直單身深表同情后,給我提了個建議,說是改變一下生活方式,有時候也許僅僅只是破例一次,說不定就會有意外的收獲。不過在接過朵朵的話時,我并不敢自作多情地斷定我能有意外的收獲。
我迅速稱了體重測了身高,有些心不在焉,然后趁她找不到零幣之時,很男子漢地多出了一枚硬幣一起付了賬。很奇怪她也不客氣,連裝模做樣的推辭都沒有,還樂哈哈地說:我知道你們男人的這點鬼心思,想借機認識我是吧?不過只花一塊錢就做到了,你不覺得物超所值嗎?我不跟她貧嘴,我知道我不是她的對手。我很少在并不了解一個人之前認輸,她是第一個。這讓我覺得自己不得不認識她,就算死皮賴臉也成。
我們坐在街上吃夜宵,她生吃了三個西紅柿,告訴我她在這條街住了快兩年了,然后就發(fā)了一大通在這條街做美女難的感嘆。我說給我做女朋友就省事多了,不用刻意減肥,不用為了一張臉而吃西紅柿吃到反胃。
她笑,不再說話,起身要走,并不許我送她回家。我輕易猜出,她是一個身邊沒有愛的女孩,所以才會大大咧咧地跟陌生人吃夜宵,卻又在適當?shù)臅r候設下防備……
我們都是缺愛的人
朵朵成了我入住“美女街”后的第一個街友,也是最后一個街友。熟識后,我們常常在凌晨兩三點鐘用電話把對方吵醒,理由永遠都是霸道的,因為自己睡不著。有一天我對她說,朵朵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半夜三更帶著困意睜大眼睛,好像就是為了在凌晨把你吵醒。
她狠命地捶我,說你怎么可以這么缺德?我說我一點也不缺德,但非常非常缺愛,不是最近,是一直。我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停留在朵朵的視線里,我用眼神努力地表達著什么,我想她能懂。就算她表現(xiàn)出不懂,我也可以認定她是在裝糊涂。我向來對自己的眼神很自信,特別是用來表達愛情的時候。
像我所意料中的那樣,朵朵果然裝不懂。她笑起來說,缺愛的人并不可恥,我不介意有你這樣的朋友。然后又故伎重演,強迫我換一只拖鞋,沿五一大道走到火車站,看看陌生的人群陌生的面孔,找每個人的不順眼,雞蛋里挑骨頭似地對每個人評頭論足。這幾乎都成了我和朵朵每天休閑生活的主旋律。
其實兩個無所事事的人在一起,做的無非也是一些無聊透頂?shù)氖?。只是,兩個人的無聊,會比一個人的寂寞精彩許多。我們每天在火車站聽過九點整的鐘聲,就會穿過廣場左側(cè)的那個地下通道,改走八一路回家。踏上和踏出電梯的時候,朵朵總會習慣性地扯住我的衣角。這讓我覺得自己在她的生活里,并非可有可無。不過我更希望她握住我的手!
我告訴最要好的朋友,說我愛上了我的美麗街友朵朵,可是朵朵好像不愛我。朋友大跌眼鏡地問我街友是什么,我說街友就是住在同一邊街上的朋友。朋友笑言,這等好事?。磕沁€不加緊追,等追上了,省去搬家公司就可以挪到一塊住,還節(jié)約房租。
朋友總是這么沒正經(jīng),就算在我束手無策的時候也不例外。在這個城市里,在愛情這件大事上,我是無助的,要不也不會在花樣年華里這么可恥地孤獨著。雖然朵朵說過,缺愛的人并不可恥,但我害怕她是在撒謊。
來不及的愛情陰謀
跟朵朵認識半年后,我把我住所的房門鑰匙給了朵朵,原因是我那段時間神情特別恍惚,差三岔五就忘了帶鑰匙。每次低聲下氣地找來房東,老太太都會用一種怪異的眼光打量我,注意力集中在我的頭腦。這讓我出奇的悲憤,好像自己腦子里真長了個不爭氣的東西似的。
朵朵有些驚訝:配把鑰匙給我,丟財失色了不許懷疑我!我說:沒問題,你可以拿走我房子里任何你覺得值錢的東西。朵朵睜大眼睛在我房子里觀察了半天,得出結(jié)論,就一臺破電腦還值幾個子兒。其實我恨不得把電腦送給她的,希望她打開電腦看到里面我寫給她的那一大堆情書。甚至在剛把鑰匙交給朵朵的那幾天,我常常跑到同學那里去睡沙發(fā),當然還不忘打電話告訴朵朵我不回去了。我想為她偷看我的秘密制造機會!
從認識她那天起,我就開始給她寫情書。這樣說來,我挺像個愛情陰謀家。我總認為,用心良苦最大的悲哀不在于沒有結(jié)果,而是讓你所愛的人蒙在鼓里。我想把鼓敲破,可朵朵的“不解風情”讓我一天天變得沒有勇氣。而且,在時間上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就在我把鑰匙交給她的第二個星期,他回來了。
他是可以理直氣壯、名正言順走在朵朵左側(cè)的那個人。朵朵給我介紹:他叫李樹,在海南打魚(其實是做海鮮生意)。我很不屑地看了這個黑不溜秋的男人一眼,從牙縫里擠出“你好”二字,接下來當然是溜之大吉。我不喜歡做別人幸福的觀摩者,一點也不喜歡,從來都不喜歡。
跟男朋友久別重逢,自然是興奮的。在我說要走的時候,朵朵神采飛揚地問道:不一起吃晚飯嗎?我說不了。七點半還得到火車站接個女同學。我故意把重音落在“女”字上。我知道我在找平衡,可是我真的很心虛。我轉(zhuǎn)身離開的動作,根本就是在逃。
一路上我都在嘀咕: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還有,那個男人的名字實在刺耳。朵朵就說過我的名字好聽,這讓我很自豪,而且我告訴過她,那是我上學后自己改的。我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阿Q了?竟然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只為名字比另一個男人的好聽??!
三年后的秋天沒有雨
整整一個星期,我跟朵朵斷了所有聯(lián)系。她有男朋友在,而我也有“女同學”在。我們都不便互相打擾。我還同以前一樣,醒在凌晨兩三點,看著手機發(fā)上一會呆,或者是豎起耳朵聽是不是有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的聲音。我常常這么夢游,想象朵朵在半夜突然出現(xiàn),讓我有機會趁著黑燈瞎火嘗試著把她抱住。
星期六上午,朵朵在外面邊敲門邊叫喚。開門,看見她一臉的憔悴,我問:他走了?她說沒有,然后告訴我,她辭職了,要跟他一起走,想把暫時帶不走的一些東西寄放在我這里。足足有五秒鐘,我面無表情,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知道,我的愛情徹底完蛋了!
原本只是街友一場,何必在乎那么多?就像我可以把自己藏起來,在她走的時候拒絕去送行;就像她到了海南,電話里只是匆匆報聲平安就掛了線。是的,從始至終,只是我一個人在乎。如果不是還有那一堆零零碎碎的東西,如果不是我偷偷地愛過,也許分離,就足以相忘。
可是我終究是忘不了她的,雖然在嘗試在努力。她走了差不多半年時間,我就搬了家。她留下來的那些東西我必須帶著,像一個如影隨形的惡夢。其實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也許她根本就不會再要,但我一定要帶著,我害怕她有一天會回來。
在經(jīng)歷三年的平靜后,依然泛著微瀾的還是我與朵朵的點滴往昔。我感覺我的手一點點地失去力量,一切的一切,變得沉重。我的那雙棉拖鞋,左腳是紅色的,右腳是海藍色的!我有時會招搖地穿著它們,在大街上狠狠地吐出舌頭,只是再沒有人來揪我的耳朵。
物是人非的今天,兩只拖鞋真的還會相互思念嗎?